第六章 負霜別鶴3
2024-10-02 06:27:13
作者: 顧長安
清辭走著走著忽然不走了。
「怎麼了?」
「大哥哥,下雪了呢!」她興奮道,「澹園的雪景可美了!」可剛說完就想起來他看不見,立刻閉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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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煦只是溫和地笑笑,「是嗎。」
「大哥哥,三叔公一定能把你的眼睛治好的。」她堅定地說。
蕭煦不置可否,只是微微牽了牽唇角。
他不過一隻素簪綰髮,人在雪中,一身素袍,一肩風雪,遺世獨立。
清辭快要忘了,那些他在病中隱忍不發的痛苦呻吟,那不能視物的雙瞳里不屈的熊熊烈焰,那無聲攥緊的雙手——有什麼東西,似乎都被狠狠地暗縫進體無完膚的傷口裡,不露痕跡。
「大哥哥,你應該多笑笑,你笑起來真好看!」她的聲音又輕又明快。
蕭煦淡淡地笑了笑。
山間、園中,除了他們沒有其他的人。漫天的雪把天空混沌成一大片留白,只有近在咫尺的彼此是清晰的,如寫意在生宣紙上的一幅畫。
清辭的話總是很多,到後來話說得太多,人就有些喘不上氣了。
「累了嗎?」蕭煦問她。
「不累。大哥哥你累了嗎,要不要休息一下?」
蕭煦道了聲「好」。
清辭尋了處石頭,用凍得通紅的手拂掉了上頭的雪,引著他坐下。放眼過去,天地之間都籠罩在這無邊無際的雪中。
有北風吹來,卷得雪花翻舞。清辭伸手去接那雪花,如絮、如羽,輕盈可愛。她忍不住一邊哼歌一邊在雪地里起舞。
蕭煦的眉頭幾不可見地微微蹙了一下,偏了偏頭。
待到休息夠了,兩人又用竹簫引著慢慢往田叔的小院子裡走。
「剛剛唱的是什麼曲子?」蕭煦忽然開口問。
「大哥哥覺得好聽嗎?」
蕭煦微微笑了笑,清辭不在意似的說:「記不得名字了,小時候聽過就記住了,也沒有人告訴我是什麼名字。」
這小曲兒蕭煦卻是聽過的。從前隨太子私訪江南,那雲湖花船上的姑娘,每一個都會唱這個曲子。
兩人到了田家夫妻的小院,夫妻倆並不在院子裡。清辭給蕭煦搬了椅子讓他坐下,自己則是拿了碗筷到泉水下洗碗。泉水還沒被冰封,卻冰冷刺骨。清辭一邊洗一邊絲絲抽著涼氣,卻也沒抱怨。仔細把碗筷洗好擦乾淨,放回碗櫥里。
她搓了搓凍僵的手轉身對蕭煦道:「大哥哥,我帶你在園子裡轉轉吧?」
蕭煦沒什麼異議,隨著她在園子裡走。清辭絮絮不停,待站到鴻淵閣前,兩人停住了。清辭仰頭望向鴻淵閣,無不羨慕道:「來年春闈放榜,金榜題名者可入鴻淵閣閱書一日呢!」
蕭煦則只默默站著,若有所思。半晌才輕聲道:「你也可以的。」
「我嗎?」
蕭煦點點頭。「只是,以後要聽我的話……小栗子,你會聽大哥哥的話嗎?」
他「直視」著她的臉,焦點卻不知道落在了何處。那清俊的面容,此刻有著淡淡的溫情,那溫柔如初夏夜裡瀉了一地的皎月銀輝。她沐浴在其中,逃不開、走不脫。
清辭雖然不明白那句「可以的」指的是什麼,可她卻狠狠地點點頭。只要大哥哥可以永遠這樣陪著她,她什麼都願意的。
沒有人不渴求溫暖。無論是紀言蹊還是田氏夫婦,對她的好都是居高臨下,帶著憐憫的好。她愛撿回來那些四肢零落的小東西們,於內心深處,她與它們沒什麼不同。
直到他的到來。
紀清辭從來沒去想過,他對她的態度是如何一夜之間天翻地覆的。只知道,他對她的好,是皮開肉綻的感同身受。她向他伸出了一隻手,而後他也給了她一生里最渴求的溫柔。
從那日起,一根竹簫,兩個人,踏遍了漫山滿園。
她為他讀書,他給她解惑。她為他鋪床,照顧他的一日三餐。他教她如何生、如何活、如何做人。他將十幾年宮廷生涯里的繁文縟節,古往今來諸子百家的禮儀教化全都傾灌給她。不許她去想、去思辨,只是叫她記住。他把她塑成他需要她長成的樣子,如於春日落種,以待秋時。
時間似乎失去了流轉的意義,一天接著另一個一天,似乎一眼就看到了盡頭,永遠都是如此了一樣。
一座樓,兩顆心,困於斯,也生於斯。
那是她最快樂的日子,也是她最艱難的日子。蕭煦平日溫和,對她學業卻近乎嚴苛到不近人情,遠甚於紀言蹊,甚至紀德英。每每逼得太狠了,她置氣,「記不住了,大哥哥,我不要做才女,我也不要去考狀元!」
可蕭煦卻說:「小栗子,大哥哥都是為了你好。你不會總這樣過一輩子,你不想讓你父親喜歡嗎?別的姐妹有嫁妝、有母族,你有什麼呢?你什麼都沒有。所以要把這些天下士子心所嚮往的文字全都記住,那就是你未來安身立命的本錢。」
但她哭著說:「可我不想嫁人,大哥哥,我不嫁人,我自己也可以好好的。」
而他只是溫柔而決然地搖搖頭,「你會懂的,小栗子。聽話,等你長大就知道,大哥哥是為你好。」
他殘忍地逼催,她絕望地用功,她努力把自己變成他喜歡的樣子。他年長她六歲,她叫他哥哥,他亦師亦父亦兄。他是她生命里缺失情感的替代,同骨肉一起生長,不可擭奪。她不是為了什麼未來,只是怕,怕大哥哥失望的神情,怕他因為她的頑劣和愚鈍而冷淡疏遠。
而她竟然也熬下來了。田嬸曾笑談,「我們阿辭肚子裡裝了半個鴻淵閣。」雖然不曾說過她的身份、來歷,可這話竟然也傳出去了。但凡同澹園有些交道的,都知道紀家鴻淵閣有位姑娘,肚子裡裝了半個鴻淵閣。
而他,卻離開了。
二敏又叫了一聲,清辭回過神。那支簫還靜靜地掛在牆上,他再也不需要她為他引路了。
一年前,蕭煦的眼睛復明了。不過幾日就被朝廷召回,帶兵北上。一年來,他從來沒寫過一封書信給她,只曾托人送了一本手抄的詩文集給她,她以為那是他的字。那集子她讀過無數遍,又臨過無數遍。每一字每一句,每一個折轉勾捺,都鐫刻於心。
如今他立下這樣的功勳,解了朝廷之困,他的父親應該又會重新喜愛上他吧?或許有一日,他們都會成為不再見棄於父親的孩子。她又有些忐忑,他只見過她三天,卻離開了一年。大哥哥還會記得她的樣子嗎?
清辭放開貓,站起身上樓,二敏無聲無息地跟在她身後。點了燈,淨手焚香,她拉開多寶閣的屜子,裡面放著書本還有墨錠,墨錠旁邊有一支竹簪。
竹子打磨成的花頭簪子,因為他眼睛看不見,也只能做出最簡單的式樣。簪子頭墜著一顆鈴鐺。蕭煦在的時候,她系頭髮的帶子、綰髮的簪子,上頭都掛著小鈴鐺。這樣她走路的時候會發出聲音,他就知道她在哪裡了。如今大哥哥走了,她也不需要再為誰指路了。
清辭取了墨錠出來。這墨錠油潤光滑泛出青紫光,是她和蕭煦一起做的。山中日閒,閒書看得多了,除了琢磨吃的,便是跟著書上做些奇奇怪怪的東西。蕭煦獨最愛做墨,在前人的方子上添添減減,做成了這種帶著寒梅香的墨錠,他起名叫「寒煙墨」。
這是油煙墨,書寫後的字跡比松煙墨更有光澤,還帶著特殊的香氣。只是太費工夫,煉煙,燒煙、收煙、蒸膠,和料、添藥,制墨,翻晾……十幾道繁瑣的工序,統共也就做出了幾條,她平日也不捨得用。
開始她總是寫信的,事無巨細都寫在信里,就如同他們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一樣。那時候她總是毫無保留,把她的所見、所聞、所想,都告訴他。大多的時候,蕭煦只是溫和地笑著聽她說話。也有說教的時候。但就算同她想的不一樣,她也不會頂嘴,也不覺得煩。她全心地依賴著他,把他說的話奉若神明,從來不會去質疑反抗。
從來沒有收到過回信,一個字都沒有。一定是戰事繁忙吧,大哥哥哪裡有那麼多的精力寫信呢?她體會著「憶君清興滿,無由寄」的失落,卻總能找到什麼理由安慰著自己。
後來,她也不再寫信了。做了一本空白的冊子,把所有的想說的話全都記在那上面。
那書衣藍底白簽,一字不著。漸自成書,厚厚一本要寫滿了。
清辭很多年沒離開過澹園,小時候也不過一條花船、一座深宅。可那些散著墨香的書,仿佛帶她走了很多地方。她就這樣憑著想像去勾畫那北方之城的烽火連天,驚沙雪飛,畫角連營。那硝煙盡處的金戈鐵馬,那孤城落日裡,汗血寶馬之上的威風凜凜的少年將軍。
清辭寫完了今日的筆錄,吹乾墨跡。收了東西,繼續磨墨鋪紙,抄起書來。
到深夜,人也乏了,拿了換洗衣服提著燈籠出了門。不過轉個彎走一小會兒,小徑盡頭是一處天然的溫泉,水汽蒸騰。
她這裡離田家夫妻的小院遠,也沒下人伺候她日常起居。所幸有這處溫泉,省卻了很多用水的麻煩。她離家的時候就不會梳頭,田嬸手粗,也梳不來齊整的髮髻,因此她這幾年要麼做男孩子打扮,要麼披散著頭髮只拿髮帶系在一邊。
池邊一棵紅豆樹,枝丫粗壯,樹冠繁茂,亭亭如蓋。清辭把燈籠掛在紅豆樹上,又瞧了瞧樹枝。已入了六月,花期已過。她入澹園五年,這棵紅豆樹向來只見開花不見結果。她撫著蒼翠的樹葉,今年會不會結果呢?
忙了一整天,又來回趕路,身上也膩了。掛好了燈籠,脫了衣服走進水裡。不小的一處池子,半圈都堆疊著高高低低的岩石。這岩石不是人工穿鑿,竟是天成的。只有那條通向住處的小徑是鵝卵石鋪出來的。
池子倒也不算深,差不多也要沒過頭去了。只是她自持水性好,又沒人看管,便自由地游起來。這溫泉是澹園裡她最愛之處。人被暖暖的溫水烘著,多少疲乏都能消退乾淨。
興之所至,便忍不住唱起小曲兒。這小曲兒是從翰林街上居樂坊里的歌伎那裡聽來的,覺得有趣便記住了。
「提起你的勢,笑掉我的牙。你就是劉瑾、江彬,也要柳葉兒刮,柳葉兒刮。你又不曾金子開花,銀子發芽。我的哥囉!你休當頑當耍,如今的時年,是個人也有三句話。你便會行船,我便會走馬。就是孔夫子,也用不著你文章;彌勒佛,也當下領袈裟。」
唱完,自己也覺得有趣,自顧自笑起來,一點都沒留心到身後岩石邊的水下有一陣陣的水泡冒上來。
清辭哼完了小調又想起歌伎們所排的新舞,忍不住也想跳一遍。一旦有了這個念頭,就再也壓不下去了。反正也沒人瞧見,她起了頑皮,猛吸了一口氣,讓自己沉到水下,她在水中能睜開眼睛。雖然沒有華麗的舞衣,她依舊舞得蹁躚。幾個迴旋下來,她一個收勢停駐在水中央,盈盈宛若初盛的白蓮。
清辭自得其樂,彎唇笑了起來,又覺得最後這一段舞倘若再改動一下會更好看,於是又琢磨著舞姿轉了半身。可才轉過身去,恍然似乎看到了一張人臉!
清辭嚇得鑽出水面,還沒來得及呼叫,脖子後一疼,眼前一黑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