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本章回過頭去講述費金先生和他的同伴
2024-10-02 06:12:18
作者: (英)狄更斯
當鎮上的救濟院發生這些事情的時候,費金先生正坐在他的老巢中——奧利弗就是從那裡被南希姑娘帶走的——對著光線微弱、冒著青煙的爐火出神。他膝上放著一隻風箱,顯然曾想用它來把爐火吹旺。可他卻陷入了沉思,抱著胳膊,擱在風箱上,兩個大拇指托著下巴,心不在焉地注視著鏽跡斑斑的爐柵。
他身後的一張桌子旁,機靈的逮不著、查爾斯·貝茨少爺和奇特林先生正全神貫注地玩著惠斯特牌戲[1],逮不著同明手對貝茨少爺和奇特林先生。我們首先提到的那位小紳士的表情向來異常機敏,這會兒他又仔細觀察著牌戲,緊盯著奇特林先生的手,於是表情越發魅力十足了。他不時逮住機會,嚴肅地掃兩眼奇特林先生的牌,並根據對鄰座的觀察結果,明智地調整自己的打法。這是一個寒氣逼人的夜晚,逮不著依然戴著帽子。事實上,他在室內一直有這種習慣。他嘴裡還銜著陶質菸斗,只有在他認為有必要拿起桌上的酒壺喝兩口提神的時候,他才會把菸斗取下來一會兒。酒壺裡盛滿了一夸脫[2]摻水杜松子酒,供這夥人享用。
貝茨少爺打牌也很專心,但同他那位多才多藝的朋友相比,他天生容易激動,因此可以看到,他喝摻水杜松子酒的次數更加頻繁,還一個勁兒地開玩笑,東拉西扯了許多閒話,跟這場嚴肅的三局兩勝制比賽極不相稱。事實上,鑑於他們之間關係親密,逮不著曾不止一次向他的朋友嚴正指出,後者的表現有失體統。對這些勸告,貝茨少爺全當作好意接受,只是請他的朋友去「見鬼」,或者把腦袋套進麻袋裡,或者用其他類似的精彩俏皮話加以回敬。這番連珠妙語令奇特林先生大為佩服。值得注意的是,後面這位紳士同他的搭檔總是在輸牌,可這非但沒讓貝茨少爺生氣,似乎反倒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樂趣。每次發完牌,他總要捧腹大笑,聲稱自己有生以來從未見過如此有趣的牌戲。
「才打了兩圈你就贏了。」奇特林先生拉長臉說,同時從背心口袋裡掏出半個克朗[3],「我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傢伙,傑克,每次都是你贏。查理和我就算拿到一手好牌也不管用。」
不知是這句話本身,還是奇特林說話時無比沮喪的口氣,總之查理·貝茨被逗得哈哈大笑,驚得沉思中的老猶太忙問出了什麼事。
「你問什麼事,費金?!」查理高聲說,「可惜你沒看我們打牌。湯米[4] ·奇特林一分也沒撈著。我和他搭檔對逮不著和明手。」
「是嗎,是嗎?」老猶太咧嘴一笑,這充分說明他對個中緣由再清楚不過,「再試試,湯姆,再試試。」
「我再也不來了,謝謝你,費金,」奇特林先生答道,「我已經玩夠了。這個逮不著不知交了什麼好運,誰也贏不了他。」
「哈哈!親愛的,」老猶太笑了幾聲道,「你要想贏逮不著,必須大清早起來才行。」
「大清早!」查理·貝茨說,「你得頭天晚上就穿好靴子,每隻眼睛配上一台望遠鏡,脖子上再掛一副觀劇望遠鏡,這樣才贏得了他。」
道金斯先生非常冷靜地接受了這番恭維,又提出與在場的任何一位紳士賭牌,看誰先摸到人頭牌[5],一次賭一先令。沒有人應戰,而他菸斗里的煙這時也抽完了,於是他開始自娛自樂——用先前玩牌時充當籌碼的一支粉筆在桌上畫起了新門監獄的平面圖,同時吹起特別刺耳的口哨。
「你這人太沒勁了,湯米!」大夥沉默半晌後,逮不著突然停下來,對奇特林先生說,「你猜他在想什麼,費金?」
「我怎麼知道,我的乖乖?」老猶太一邊拉著風箱,一邊回過頭來答道,「或許在想他輸的錢,或許在想他剛離開的那個鄉下小安樂窩,嗯?哈哈!是不是啊,親愛的?」
「大錯特錯。」見奇特林先生正要答話,逮不著搶在前面插話道,「你說是咋回事呢,查理?」
「我說呀,」貝茨少爺咧嘴一笑,「他是迷貝齊迷得不行啦。瞧,他臉紅成啥樣啦!噢,我的天!噢,這下有好戲看啦!湯姆·奇特林在戀愛!噢,費金,費金!這太好玩了!」
一想到奇特林先生成了愛情的俘虜,貝茨少爺就樂不可支,猛地往椅背上一靠,結果失去平衡,一頭倒在地板上。但這一意外根本沒有掃他的興,他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直到好不容易笑完了才爬起來坐好,接著又爆發出一陣大笑。
「別理他,我的乖乖。」老猶太說,朝道金斯先生眨了眨眼,用風箱噴嘴敲了敲貝茨少爺以示懲戒,「貝齊是個好姑娘。粘住她,湯姆,粘住她。」
「我要說的是,費金,」奇特林滿臉通紅地答道,「這事同這兒的任何人都不相干。」
「當然是這樣,」老猶太應道,「查理就喜歡多嘴。別理他,親愛的,別理他。貝齊是個好姑娘。她叫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湯姆,那樣你準會發財的。」
「我就是照她說的去乾的。」奇特林先生應道,「要是不聽她的話,我也不會進監獄踩踏車了。但結果還是讓你得了好處,不是嗎,費金?再說,六個禮拜算什麼?反正早晚都要進去的,幹嗎不冬天進去?反正你也不大想在外面晃蕩,嗯,費金?」
「啊,當然,親愛的。」老猶太答道。
「你再進去待六個禮拜也不在乎,對不對,湯姆?」逮不著一邊問,一邊給查理和老猶太使了個眼色,「只要貝特同意?」
「是的,我就是想說我不在乎。」湯姆怒沖沖地答道,「怎麼樣?啊!我倒想知道,誰敢說同樣的話,嗯,費金?」
「誰也不敢,親愛的,」老猶太答道,「沒有一個人敢,湯姆。除了你,我真不知還有誰會這樣做。一個也沒有,親愛的。」
「我當時完全可以把她供出來自個兒脫身的,對不對,費金?」這個可憐的傻瓜還在氣呼呼地往下說,「我只要泄露一個字就可以了,對不對,費金?」
「當然沒錯,親愛的。」老猶太答道。
「可我沒有泄密,對不對,費金?」湯姆連珠炮似的不停發問。
「是的,是的,當然沒有。」老猶太答道,「你的意志太堅定了,非常堅定,親愛的!」
「或許是的。」湯姆掃視了一圈,應道,「既然如此,那有什麼好笑的,嗯,費金?」
見奇特林先生怒火中燒,老猶太急忙向他保證沒人取笑他。為證明大家都很嚴肅,老猶太讓罪魁禍首貝茨少爺出來承認這點。但不幸的是,查理剛要說自己這輩子從未像現在這樣嚴肅,卻忍不住狂笑起來,備受傷害的奇特林先生二話沒說,衝到房間另一頭,對準那挑釁者就是一拳。但貝茨少爺的閃避功夫十分嫻熟,他身子一低,躲了過去,而且時機選擇得恰到好處,那一拳剛好落在快樂的老紳士的胸口,打得後者踉踉蹌蹌地撞到牆上,站在那兒喘個不停。奇特林先生驚慌失措地看著這一幕。
「聽!」就在這時,逮不著大叫起來,「我聽到鈴響了。」說著,他拿起蠟燭,輕手輕腳地爬上樓梯。
鈴又響了,而且響得很急促,這夥人都躲在黑暗裡傾聽。不一會兒,逮不著回來了,在費金耳邊神秘兮兮地低語了幾句。
「什麼!」老猶太驚呼道,「就他一個?」
逮不著肯定地點點頭,一手護住蠟燭的火苗,向查理·貝茨默默打了個手勢,提醒他現在最好別開玩笑。盡到朋友之誼後,他便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老猶太,等候他的指示。
老猶太咬著發黃的手指,默想了片刻,臉上的肌肉不安地抽動著,好像在擔心什麼,害怕聽到最壞的結果。最後,他抬起了頭。
「他在哪兒?」費金問。
逮不著指了指樓上,又打了個手勢,似乎要離開房間。
「好吧,」老猶太回答了逮不著無言的請示,「把他帶下來。噓!別出聲,查理!輕點,湯姆!悄悄走,悄悄走!」
查理·貝茨和他剛才的對頭馬上乖乖服從了這一簡短的指示。當逮不著手舉蠟燭,領著一個穿粗布長罩衫的漢子走下樓梯的時候,他們已經銷聲匿跡了。那漢子掃了眼房間,扯下那塊遮住他下半張臉的大披肩,露出一張形容枯槁、多日不洗不刮的臉——來者竟是瀟灑公子托比·克拉基特。
「你好嗎,費金?」這位可敬的人物朝老猶太點頭道,「把披肩塞進我的帽子裡,逮不著,免得我開溜時找不著它。就這樣沒錯!你肯定會成為一流的小竊賊,超越這隻狡猾的老狐狸。」
說著,他把長罩衫的下擺撩起來,纏在腰間,拖了把椅子在壁爐旁坐下,兩腳放在爐邊的保溫架上。
「瞧,費金,」他悲傷地指著自己的高筒靴說,「你知道,自打那時候以來,我這靴子還沒擦過一滴『戴和馬丁』[6]呢,完全沒上過鞋油,天啊!喂,別那樣盯著我,夥計。我早晚會說的。我要吃飽喝足了才能談正事。先拿點食物上來吧,三天了,我還沒有安安靜靜吃過一頓飯!」
老猶太示意逮不著把那裡能吃的東西都放到桌上,自己則坐在盜賊的對面,等著對方開口。
從表面跡象判斷,托比根本就不急於說話。起初,老猶太還耐著性子觀察他的面孔,想從他的表情中找到他帶來的消息的線索,但一無所獲。托比看上去精疲力竭,但臉上依舊帶著往日那副自鳴得意、沉著冷靜的樣子。瀟灑公子托比·克拉基特那沾沾自喜的傻笑,是塵垢和大絡腮鬍都掩藏不住的。老猶太極不耐煩地盯著托比將食物一口口送入嘴中,懷著難以抑制的焦慮不安在房間裡踱來踱去。但這樣做毫無用處。托比繼續漫不經心地吃著,直到再也吃不下去,才命令逮不著出去,關上門,自己調好一杯摻水的酒,定下神來準備談話。
「第一件事,費金——」托比說。
「快說,快說!」老猶太插話道,把椅子挪近了些。
克拉基特先生停下來,喝了一口摻水杜松子酒,大為讚賞。他又把腳擱到低矮的壁爐架上,靴子與眼睛大致齊平,然後不慌不忙地接著說下去。
「第一件事,費金,」這個盜賊說,「比爾怎麼樣了?」
「什麼!」老猶太尖叫道,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哎呀,難道你是說——」托比開口道,臉色頓時煞白。
「你還問我!」老猶太暴跳如雷,嚷嚷起來,「他們在哪兒?賽克斯和那個孩子!他們在哪兒?他們上哪兒去了?他們躲在什麼地方?他們為什麼沒到這兒來?」
「這趟買賣黃了。」托比有氣無力地說。
「我知道。」老猶太應道,從口袋裡扯出一張報紙,指著它問,「還有呢?」
「他們開槍打中了那個孩子。我們倆架著他穿過屋後的田地——像筆直飛行的烏鴉一樣,徑直越過樹籬,跳過水溝。他們緊追不捨。該死!那一帶的人都驚動了,還放了狗。」
「那孩子呢?」
「起初比爾背著他一陣風似的猛跑,後來我們停下來,把他架著走。他耷拉著腦袋,渾身冰涼。眼看著他們就要追上我們了,這時候每個人都得顧自己,畢竟誰都不想上絞架嘛!於是我們就分道揚鑣了,把那孩子放在溝里,也不知道他現在是死是活。他的事我就知道這麼多。」
老猶太沒有再聽下去。他大吼一聲,雙手揪住頭髮衝出房間,跑出了房子。
[1] 一種類似橋牌的紙牌遊戲,通常由兩對遊戲者參加。三人玩時,由一人與攤在桌上的明牌(明手)組成一方,對另外兩人組成的一方。
[2] 液體容量單位。1夸脫≈1.136升。
[3] 面值為5先令的銀幣。
[4] 湯姆的暱稱。
[5] 有人頭的牌,即J、Q、K。
[6] 當時的一種知名鞋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