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一位神秘人物登場,還發生了許多與本傳記密不可分的事情
2024-10-02 06:12:21
作者: (英)狄更斯
老猶太一口氣跑到街角,才從托比·克拉基特的消息給他帶來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但他並沒有放慢腳步,仍然以非同尋常的速度瘋瘋癲癲、踉踉蹌蹌地往前沖。突然,一輛馬車疾馳而過,行人見他遇險,都失聲尖叫起來,嚇得老猶太退回人行道上。他儘量避開所有的大路,專走岔路小巷,最後來到斯諾山。到這裡之後,他走得更快了,一路都沒有鬆懈,直到拐入一條小巷。他似乎意識到終於進入了自己的地盤,便放慢腳步,像平時那樣曳步而行,呼吸也似乎更自如了。
如果你從老城出來,在你的右手邊,離斯諾山與霍爾本山交界處不遠的地方,就有一條通向紅花山街的陰暗狹窄的小巷。巷內的骯髒店鋪中,售賣著一束束大小不一、花色各異的二手絲綢手帕。它們是住在這裡的生意人從扒手那兒收來的。成百上千張這樣的手帕在窗外的木釘上或門柱上隨風飄舞。店內的貨架上也堆滿了這種貨色。雖說田野巷地方不大,但照樣有理髮店、咖啡店、啤酒館和炸魚店。這裡是自成體系的商業區,是小偷小摸的銷贓市場。清晨或黃昏時分,會有沉默寡言的商人來到這裡,在陰暗的後堂談交易,走時同來時一樣鬼鬼祟祟。在這裡,賣舊衣服的、補鞋的和收廢品的都把商品陳列出來,作為吸引小偷的招牌。一堆堆舊鐵器和骨製品,一摞摞發霉毛麻織物的碎料,都在這兒的骯髒地窖里,或生鏽,或腐爛。
老猶太拐入的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巷內那些面色蠟黃的居民跟他是老相識了。守著鋪子做買賣的人見他路過,都親密地跟他點頭打招呼。他同樣點頭作答,但並沒有流露出更親切的態度。直到抵達巷子盡頭,他才停下來,同一個身材矮小的店主搭話。那人將身子硬塞進一把童椅,坐在自家店門口抽菸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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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費金先生,一見到你,眼病都能治好哩!」這位可敬的生意人在老猶太問起他的健康情況時答道。
「這一帶有點危險啊,萊夫利。」費金揚起雙眉,兩臂在胸前交叉,搭著肩頭說。
「是啊,這種抱怨,我已經聽過一兩次了。」店主答道,「不過很快就會風平浪靜的,你說對不?」
費金點頭同意。他指著紅花山街的方向,問今晚有沒有人上那邊去。
「你是說跛子客店?」那人問。
老猶太點點頭。
「我想想——」店主思索著說,「有人,有五六個我認識的人上那兒去了。你那位朋友可不在裡頭。」
「賽克斯應該不在裡頭吧?」老猶太帶著失望的神色問。
「就像律師們說的那樣:並未發明[1]。」小個子男人搖搖頭答道,看上去非常狡猾,「今晚你有什麼貨給我嗎?」
「今晚沒有。」老猶太說,轉身便走。
「你要去跛子客店嗎,費金?」小個子男人在他身後喊道,「等等!我不介意陪你去那兒喝一杯!」
但老猶太轉過頭來擺擺手,表示他更想獨自前往。再說,那小個子男人要從小椅子裡脫身也不太容易,所以跛子客店這次便無緣承蒙萊夫利先生的惠顧了。等他好不容易站起身時,老猶太已經不見了蹤影。萊夫利先生踮著腳,想捕捉到他的背影,卻一無所獲,只好重新把身子塞進小椅子,跟對面店鋪里的太太互相搖了搖頭,神情中明顯交織著懷疑和不信任,然後擺出一副嚴肅的面孔,繼續抽起了菸斗。
賽克斯先生與他的狗曾經來過「三跛子客店」,或者說「跛子客店」——常客們更熟悉後一種稱呼。費金只是跟櫃檯旁的一個人打了個手勢,就直接上樓,開了一間屋子的門,悄悄溜了進去,手搭涼棚,焦急地四下張望,像是要找某個人。
屋子裡點了兩盞煤氣燈,但從外面是看不見這裡的燈光的,因為窗戶上了窗板,還被褪色的紅窗布遮得嚴嚴實實。天花板被刷成黑色,反正別的顏色也會被燈燻黑。這裡煙霧裊裊,瀰漫著濃重的菸草味,乍一進來什麼都看不見。不過,隨著部分煙霧從敞開的門裡飄出去,漸漸就可以看到一大堆人頭,跟充斥於耳中的噪聲一樣紛亂。等眼睛更加適應周圍的景象之後,旁觀者便漸漸意識到,有許多男女擠在一張長桌周圍。主持人手持行使職務用的小木槌,坐在長桌的上座。遠處的角落裡,一個職業琴師正叮叮噹噹地彈著鋼琴。他鼻子青腫,因為牙疼,臉被包紮了起來[2]。
費金悄悄走進屋子,職業琴師彈了一段序曲,引得大家嚷嚷著要來首歌。呼聲平息後,一位小姐唱了一首四節歌詞的民謠,給大家助興。她每唱一節,伴奏的琴師就把曲子從頭到尾彈一遍,而且彈得儘可能地響亮。一曲唱畢,主持人發表了一通祝酒詞。然後,坐在他左右的職業歌手自告奮勇地表演了一首二重唱,贏得了滿堂掌聲。
觀察人群中幾張惹眼的面孔是很有趣的。主持人本人(他是酒館老闆)是個面目粗獷、身材結實的大漢。歌曲演唱之際,他眼珠滴溜亂轉,看上去似乎沉浸在快樂當中,其實始終留意著人們做的每一個動作和說的每一句話——他的視覺和聽覺都十分敏銳。他身旁的歌手以職業藝術家的漠然態度接受了大家的恭維,並先後喝下了十餘杯由狂熱的崇拜者敬奉的摻水烈酒。形形色色的邪惡幾乎都在那些崇拜者的面孔上有所呈現,而這些令人作嘔的面孔偏偏散發著令人慾罷不能的吸引力。狡詐、兇殘和深深淺淺的醉態,都無比鮮明地寫在他們臉上。女人當中,有些看上去已經是殘花敗柳,但仍保留著幾分往日的姿色;另一些則喪失了女性的所有特徵和痕跡,僅僅為淫亂和犯罪提供了可憎的對象。她們有的還是少女,其他的也只是少婦,沒有一個不是青春正好的年紀——她們構成了這幅悽慘畫面上最陰暗、最可悲的部分。
費金並未因此心情沉重,在發生上述事情的同時,他匆匆打量著每一張人臉,但顯然並未發現他要找的人。最後,他總算引起了主持人的注意,就沖對方微微揮了揮手,然後同進屋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我能幫你什麼忙嗎,費金先生?」那人尾隨其後,來到樓梯平台上問,「不跟我們一起玩玩嗎?大家一定會很高興的。」
老猶太不耐煩地搖搖頭,低聲問:「他在這兒嗎?」
「不在。」那人答道。
「也沒有巴尼的消息?」費金問。
「沒有。」那個人答道,他就是跛子客店的老闆,「風頭不過,他是不會亂動的。我敢說,他們一定已經找到了什麼線索,只要他稍有行動,就可能暴露。巴尼他沒事,不然我準會聽到他的消息。我敢打賭,巴尼能把事情處理好。你就別為他操心了。」
「今晚他會來這裡嗎?」老猶太問,像剛才那樣重讀了「他」這個字。
「你是說賽克斯?」老闆猶疑地問。
「噓!」老猶太說,「是的。」
「肯定會來。」老闆答道,從表袋裡取出塊金表,「我先前就在等他。你再等十分鐘,他準會——」
「不了,不了。」老猶太連忙說,仿佛儘管很想見到那個人,卻因為那人不在而鬆了口氣,「告訴他,我來這兒找過他。叫他今晚一定去我那兒。不,就說明天吧。既然他現在不在這兒,那明天時間應該很充裕了。」
「好!」老闆道,「還有別的事嗎?」
「沒什麼了。」老猶太邊下樓邊說。
「我說,」老闆將身子探出欄杆,用沙啞的聲音低聲道,「現在可是做買賣的大好時機!菲爾·巴克在我這兒,喝得爛醉,連個孩子都能幹掉他。」
「啊哈!還不是幹掉菲爾·巴克的時候。」老猶太抬頭道,「菲爾還得做些事情,我們才捨得同他道別。回到大夥中間去吧,親愛的,告訴他們日子要過得快快活活的——趁現在還活著。哈哈哈!」
老闆也跟著老猶太大笑了兩聲,然後回到客人當中。費金剛跟他分手,便立刻恢復了憂心如焚、心事重重的表情。思考片刻後,他叫了出租馬車,囑咐車夫直奔貝思納爾綠地而去。離賽克斯先生的住處大約不到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他便打發掉車夫,然後徒步走完剩下的一小段路。
「哼,」老猶太敲門時嘀咕道,「要是這裡面有什麼鬼把戲,我的姑娘,不管你有多狡猾,我都要從你嘴裡掏出話來。」
傳話的女人說,那姑娘在她自己房裡。費金躡手躡腳地登上樓,不打招呼就進了門。那姑娘獨自一人,披頭散髮地趴在桌上。
她準是喝了酒,老猶太冷靜地想道,要不就是有什麼傷心事。
老猶太這麼尋思著,轉身關上門,不料響聲驚動了姑娘。她緊盯著老猶太那張狡詐的臉,問他是否有什麼消息。老猶太將托比·克拉基特的說法複述了一遍,姑娘聽完後又恢復了原樣,但一個字也沒說。她煩躁地推開蠟燭。有那麼一兩次,她狂亂地變換著姿勢,腳在地板上滑來滑去,但除此以外便別無反應了。
沉默之中,老猶太不停地打量著房間,似乎在確認賽克斯有沒有偷偷回來。他顯然對觀察結果很滿意,於是咳了兩三下,屢次想提起話頭,但姑娘根本就沒理他,仿佛他只是個石頭人。最後他又試了一次,搓著雙手,用最柔和的口吻問道:「依你看,眼下比爾在哪兒,親愛的?」
姑娘嗚咽著說她不知道。從那瓮聲瓮氣、模糊難辨的聲音判斷,她似乎在哭。
「還有那孩子,你猜怎麼啦?」老猶太說,瞪大眼睛想看一眼她的臉,「可憐的孩子!想想看,南絲[3],他被丟在溝里了啊!」
「那孩子,」姑娘突然抬頭說,「與其跟我們在一起,還不如被丟在那裡呢。只要不連累比爾,我寧願他死在溝里,讓他那把嫩骨頭就爛在那裡。」
「什麼!」老猶太驚呼道。
「是的,我就是這麼希望的。」姑娘迎上他的目光答道,「如果從此再也見不到那個孩子,知道最壞的事情已經過去,我會很高興的。他在我身邊的話我反而會受不了。一見到他,我就恨我自己,恨你們所有的人。」
「呸!」老猶太輕蔑地啐道,「你喝醉了。」
「是嗎?」姑娘痛苦地叫喊起來,「可惜我沒醉!這倒不是你的錯。你總是希望我醉醺醺的,那樣你就可以讓我對你言聽計從了。可是現在——你的心情很不爽,對不對?」
「沒錯!」老猶太怒不可遏地答道,「很不爽。」
「那就換換你的心情!」姑娘大笑著應道。
「換換心情!」老猶太嚷道。姑娘出人意料的執拗,再加上這一晚的煩心事,讓他忍不住火冒三丈。「我會換換心情的!聽著,你這個婊子!聽著,我只消說幾個字,就能叫賽克斯上絞架,就跟我現在就能掐住他的牛脖子一樣十拿九穩。要是他自己回來了,卻撇下了那個孩子——要是他自己脫了身,卻沒能把那孩子還給我,不管是死還是活——你如果不想讓他落到傑克·凱奇[4]手裡,就自己動手殺死他!而且他一進門你就得幹掉他,否則就太晚了,記住我的話!」
「這是什麼意思?」姑娘情不自禁地喊起來。
「什麼意思?」費金氣得發瘋,繼續說,「那孩子對我來說價值好幾百英鎊!我本可以穩穩噹噹地賺這筆錢,怎麼能讓這樣的機會被一群醉鬼稀里糊塗地葬送掉?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揭發他們。我還跟一個天生的魔鬼訂了約,只要他願意,就有本事去——」
老猶太氣喘吁吁,結結巴巴地想找個恰當的字眼。但突然之間,他止住了暴怒,神態大變。上一刻,他還雙拳緊握,仿佛攥著空氣,兩眼圓睜,氣得臉色發青;而這一刻,他已經在椅子裡縮成一團,渾身顫抖,好像生怕泄露什麼隱秘的罪惡。沉默片刻之後,他壯起膽子看向他的夥伴。見南希仍是剛才被激怒前那副倦怠的樣子,他似乎稍稍放下了心。
「南希,親愛的,」老猶太用平常那樣嘶啞的嗓音說,「你在聽我講話嗎,親愛的?」
「現在別來煩我,費金!」姑娘無精打采地抬起頭來答道,「要是比爾這次沒有得手,下次總能得手的。他為你幹了多少活兒啊,而且將來還會盡其所能地為你做事。當然,要是做不到,他也沒辦法。所以,就別提那檔子事了。」
「可是那個孩子呢,親愛的?」老猶太緊張兮兮地搓著雙手說。
「那孩子也得跟大家一樣碰運氣。」南希急忙插話道,「我再說一遍,我希望他已經死了,從此不再受傷害,也不再受你擺布——只要不連累比爾。既然托比可以脫身,比爾肯定也會沒事的,因為比爾任何時候都頂倆托比。」
「那我剛才跟你說的事呢,親愛的?」老猶太說,一雙賊亮的眼睛緊盯著她。
「你要是想讓我做什麼事,得從頭再說一遍,」南希答道,「但即便有事,也最好明天再說。你讓我清醒了一陣子,但我現在又糊塗了。」
費金又提了些別的問題,都是想弄清姑娘有沒有覺察到他不慎泄露的秘密。但她回答時不假思索,而且在老猶太犀利的目光下顯得毫不驚慌,這證實了費金起初對她的判斷:她醉得相當厲害。事實上,酗酒的毛病在老猶太的女徒弟中非常普遍。在她們年幼時,這一癖好不僅不受制止,反而得到縱容,南希自然也不例外。眼下她蓬頭垢面,屋裡瀰漫著濃烈的杜松子酒味,這都為老猶太的猜測提供了強有力的佐證。南希像上面描述的那樣發了一陣子酒瘋之後漸漸平靜下來,先是怔怔發呆,然後百感交集,一會兒淚如泉湧,一會兒又發出「千萬別說死」之類的叫喊,還有「無論男女,只要快活就好」之類的感慨。費金先生對這種事情早已司空見慣,知道南希的確已經醉得一塌糊塗,不由得十分滿意。
這一發現讓他放下了心。他此行的雙重目的已經達成:既把今晚探得的消息告訴了那個姑娘,又親眼核實了賽克斯並未歸來。於是,費金先生任由那位年輕的朋友趴在桌上昏昏睡去,自己則打道回府了。
離午夜已不到一個小時。外面黑沉沉的,寒冷刺骨,他實在沒有心思閒逛。寒風掃過街道,像吹走塵灰和垃圾一樣,將行人颳得一乾二淨。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即便偶爾撞見一個,也在步履匆匆地往家趕。不過,老猶太是順風而行,每當寒風狂暴地推搡他前進時,他都要止不住地哆嗦一陣。
他走到自己住的那條街的拐角,已經在口袋裡摸索大門鑰匙,這時,一條黑影從陰沉沉的門洞裡鑽出,穿過馬路,悄無聲息地溜到他的身邊。
「費金!」一聲輕輕的呼喚在他耳邊響起。
「啊!」老猶太連忙轉過頭,「你是——」
「對!」陌生人打斷他的話,「我在這兒等了你兩個小時。你他媽的跑哪兒去啦?」
「去忙你交代的事了,親愛的。」老猶太答道,不安地瞥了他一眼,放慢腳步說,「一整晚里都在忙你交代的事。」
「噢,想必也是!」陌生人冷笑道,「那麼,有什麼消息嗎?」
「沒什麼好消息。」老猶太說。
「但願也沒什麼壞消息吧?」陌生人突然停下腳步,驚恐地望著費金。
老猶太搖搖頭,正要答話,陌生人卻止住了他,指了指他們已經走到門前的那座房子,告訴費金,最好進屋再說,因為他在外面站了太久,被風吹得血都凍成冰了。
費金看上去很不情願這麼晚了還帶個客人回家,便含含糊糊地說了些爐子沒生火之類的話,但他那個同伴卻強橫地重複了自己的要求,費金只好把門打開,請客人把門輕輕關上,他自己去弄盞燈來。
「跟墳墓一樣黑。」男人說,摸索著往前走了幾步,「快點!」
「把門關好。」費金在過道盡頭低聲說,但話音未落,門就砰的一聲關上了。
「不是我乾的。」那人邊摸路邊說,「是風吹的,要不就是門自己關上的,反正與我無關。快把燈找來,否則我肯定會在這個該死的洞裡撞得腦袋開花。」
費金躡手躡腳地走下廚房樓梯。沒過多久,他就拿了支點好的蠟燭回來,也掌握了屋裡的情況:托比·克拉基特睡在樓下後屋,兩個孩子睡在前屋。他示意來人跟上,自己領頭上了樓。
「我們可以在這兒說兩句,親愛的。」老猶太說,推開了二樓的一扇門,「窗板上有窟窿,我們從來不讓左鄰右舍看到這裡有燈火,所以我們把蠟燭放在樓梯上。就這樣!」
說著,老猶太彎下腰,把蠟燭放到正對房門的上層樓梯上。然後,他領著來人進入房間。裡面除了一把破扶手椅,以及門後一張沒有套子的舊睡椅或沙發,便沒有別的家具了。那個陌生人坐到沙發上,一臉疲憊。老猶太將扶手椅拉過來,坐到那人對面。門是半開著的,外面蠟燭的微光投到對面牆上,屋子裡並不是很黑。
他們倆竊竊私語了一會兒。雖然除了零星蹦出的幾個字,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但旁聽者很容易就能覺察出,費金遭到陌生人的指責後正極力為自己辯護,而後者似乎正在氣頭上。就這樣,他們談了約莫一刻鐘,這時蒙克斯——老猶太在談話時數次用這個名字稱呼陌生人——稍稍提高嗓門道:「我再告訴你一次,這事安排得糟透了。為什麼不把他留在這裡跟其他孩子在一起,儘快培養成一個鬼頭鬼腦、鼻涕直流的小扒手?」
「說得輕巧!」老猶太聳聳肩,嚷道。
「怎麼,你難道想說,即便你想這麼幹也做不到嗎?」蒙克斯板著臉質問道,「在別的孩子身上,你不是已經幹了幾十次了嗎?你如果有耐心,頂多一年時間,總能想到法子給他定罪,穩穩噹噹地送出英國,一輩子都回不來,難道不是嗎?」
「這又對誰有好處呢,親愛的?」老猶太口氣謙恭地問。
「我!」蒙克斯答道。
「可對我沒好處啊。」老猶太服服帖帖地說,「他本可以對我有用的。做交易的時候,應當兼顧雙方的利益才對,你說對嗎,我的好朋友?」
「那又怎麼樣?」蒙克斯質問道。
「我覺得要訓練他幹這行可不容易,」老猶太答道,「他跟別的處境相同的孩子不一樣。」
「該死,真是不一樣!」蒙克斯喃喃道,「要不他早成小偷了。」
「我沒辦法讓他變得更壞,」老猶太接著說,不安地注視著對方的臉色,「他沒下水。我沒什麼東西去嚇唬他。我們一開始總會嚇唬他們,不然就會白費力氣。我能怎麼辦?派他跟逮不著和查理一塊兒出去?這個一開始就試過了,讓我們吃夠了苦頭,親愛的。我為大家擔心得渾身不住發抖。」
「那又不關我的事。」蒙克斯說。
「沒錯,沒錯,親愛的!」老猶太繼續道,「我並不是想抱怨。如果沒發生那件事,你或許永遠也不會注意到那個孩子,也就不會發現他就是你在找的人了。哼!我通過那個姑娘把他給你找回來了,她卻反倒袒護起他來。」
「把那娘兒們掐死算了!」蒙克斯不耐煩地說。
「哎呀,我們還不能這麼幹,親愛的。」老猶太微笑著答道,「再說,這種事也不是我們的本行。說不定,我哪天會樂意叫別人去干。這些姑娘的性子我清楚,蒙克斯。只要那孩子變得老練起來,她就不會關心他了,就像不會關心一塊木頭一樣。你要他成為小偷,如果他能活下來,這次我一定能找到辦法。萬一——萬一——」老猶太朝對方湊過身子說,「這雖然不大可能,但萬一出現了最壞的情況,萬一他死了——」
「他死了也不能怪我!」那人打斷老猶太的話,滿臉驚恐,雙手哆哆嗦嗦地抓住老猶太的一隻胳膊,「別忘了,費金!我跟這件事毫無關係。我一開始就跟你說過,把他怎麼樣都行,就是不能讓他死。我可不想有人流血。這種事遲早會被人發現,會搞得人疑神疑鬼,不得安寧。如果他們開槍打死了他,我可不負責。你聽見我的話沒有?這個鬼地方,一把火燒了算了!那是什麼?」
「怎麼啦!」老猶太也叫了起來,抱住那個嚇得跳了起來的膽小鬼,「在哪兒?」
「那邊!」蒙克斯瞪著對面的牆答道,「影子!我看見一個女人的影子,披著斗篷,戴著軟帽!沿著護牆板一陣風似的溜走了!」老猶太鬆開雙手,兩人驚慌失措地衝出屋子。那根蠟燭還在老地方,被過堂風吹得光線微弱。燭光映在空蕩蕩的樓梯和他們自己慘白的臉上。他們凝神傾聽,但整座房屋都闃然無聲。
「那是你的幻覺。」老猶太拿起蠟燭,轉過臉對他的夥伴說。
「我敢發誓,我真的看見了!」蒙克斯哆哆嗦嗦地答道,「我剛看見的時候,那影子正向前弓著身子,我一喊它就逃開了。」
老猶太輕蔑地掃了兩眼他這位面如死灰的同夥,對他說,他要是願意的話,可以跟著去看看,然後便上了樓。所有的屋子他們都檢查了,全都寒氣逼人,空空蕩蕩。他們下樓來到過道,然後進入下面的地窖。低矮的四壁長滿青苔,蝸牛和鼻涕蟲爬過的痕跡在燭光下閃閃發光,但周圍是一片死寂。
「你現在還有什麼可說的?」返回到過道後,老猶太問,「這裡除了我們倆、托比和那幾個孩子,一個人影都沒有。至於托比他們,你壓根兒不用操心。瞧這兒!」
為證明自己所言不虛,老猶太從口袋裡掏出兩把鑰匙,又解釋說,他第一次下樓的時候就把他們鎖在各自房間裡了,以防他們干擾談話。
面對這一新出現的證據,蒙克斯先生顯然動搖了。他們又進行了一番搜索,仍舊一無所獲,他漸漸不再固執己見了。最後,他發出幾聲獰笑,承認自己可能是神經過敏,疑神疑鬼。他突然想起時間已過凌晨一點,便拒絕繼續交談下去。於是,這對友好的夥伴分手了。
[1] 店主將拉丁法律用語Non est inventus(並未發現)錯說成了Non istwentus(並未發明)。
[2] 當時英國人普遍認為,將泥敷劑攤在手帕上裹住臉可以緩解牙疼。
[3] 南希的暱稱。
[4] 17世紀英國有名的絞刑吏,後用這個名字來泛指執行絞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