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為前一章極不禮貌地把一位太太拋在一邊賠罪補過
2024-10-02 06:12:24
作者: (英)狄更斯
作為一個卑微的作家,筆者竟然讓教區助理這樣的大人物背朝壁爐,撩起大衣下擺夾在胳膊下等著,直到筆者樂意將他救出來為止,這實在是不妥。而把教區助理含情脈脈地注視過的一位太太也置之不顧,則與筆者的身份更不相稱,更欠缺對女士的禮貌。教區助理湊在這位太太耳邊,悄悄說了不少甜言蜜語,任何階層的小姐或太太聽了這位大人物的話,都會怦然心動!把這些話記錄下來的傳記作家尚存自知之明,對這世上位高權重的人物都抱有適當的尊重,所以急於向他們表達與其地位相稱的敬意,向他們施以其高貴身份及(隨之而來的)偉大美德要求人們必須盡到的禮節。為此,筆者確實打算在這裡插入一段議論,論述教區助理的神聖權利,闡釋教區助理絕不犯錯的觀點。公正的讀者對此應該會感到心情愉悅,有所收穫。不幸的是,因為時間和篇幅所限,筆者不得不將這件事暫時推遲,等待更方便、更合適的時機。到那時,筆者將準備告訴大家:一位經過正式任命的教區助理——在教區救濟院裡任職,以公職人員身份參與教區事務的教區助理——憑其職務擁有人類的一切美德和優點,而一般公司的助理、法院的助理,還有國教附屬教堂的助理,都完全沒有資格擁有其中任何一項美德或優點(只有國教附屬教堂的助理還有一丁點起碼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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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布爾先生又點了點茶匙的數量,掂了掂方糖夾子的重量,更加仔細地檢查了牛奶壺,並精確地掌握了家具的狀況,甚至連椅子的馬鬃坐墊都沒放過,如此這般重複了足足六遍。後來他又想到科尼太太該回來了。他腦子裡一個念頭緊接著一個念頭。因為總也聽不到科尼太太回來的腳步聲,於是邦布爾先生想,若是趁機匆匆翻看一下科尼太太的抽屜,以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這也不失為無傷大雅而又合乎道德的消遣。
邦布爾先生貼著鎖眼聽了片刻,確定沒人靠近房間,便開始自下而上地查看三隻長抽屜里的東西。那裡塞滿了式樣時髦、料子上乘的各類衣物,用兩層舊報紙小心翼翼地夾在中間,還點綴著干薰衣草。這讓他格外滿意。搜到右角上的抽屜時(鑰匙還掛在上面呢),他發現裡面有一個用掛鎖鎖上的小盒子,拿起來一搖,竟發出悅耳的錢幣碰撞聲。邦布爾先生威嚴地返回壁爐邊,恢復了先前的姿勢,神情嚴肅而堅定地說:「我就要這麼幹!」發布這一重大聲明後,他滑稽地搖晃了十分鐘腦袋,好像在勸自己要做一個討人喜歡的男人一樣,然後又高高興興、津津有味地欣賞起自己兩條腿的側面。
正當他平靜地觀察這雙腿的時候,科尼太太匆匆走進屋子,嬌喘吁吁地倒進爐邊的椅子裡,一手遮住眼睛,一手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科尼太太,」邦布爾先生俯下身,對女舍監說,「怎麼啦,太太?出什麼事了嗎,太太?請回答我,我可是——可是——」慌亂之中,邦布爾先生竟然一時想不起「如坐針氈」這個詞,於是說了句「就像坐在玻璃碴上啊」。
「噢,邦布爾先生,」那位太太叫了起來,「我都快被氣死了!」
「氣死了,太太?」邦布爾先生高聲道,「哪個居然膽敢——我知道了!」邦布爾先生止住怒火,恢復了固有的威嚴,「一定是那幫可惡的窮鬼!」
「我想起來都害怕。」科尼太太渾身顫抖著說。
「那就不要去想,太太。」邦布爾先生應道。
「但我就是忍不住。」那位太太抽泣起來。
「那就喝點什麼吧,太太,」邦布爾先生勸慰道,「來點葡萄酒怎麼樣?」
「萬萬不可!」科尼太太道,「我不能——噢!在頂層右邊角落裡——噢!」說著,這位善良的太太心煩意亂地指了指櫥櫃,因為身體內部的痙攣而渾身發抖。邦布爾連忙沖向櫥櫃,從她胡亂指點的擱板上取出一個一品脫容量的綠色玻璃瓶,把裡面的東西倒了一茶杯,遞到科尼太太唇邊。
「我現在好點了。」科尼太太喝下半杯後,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說道。
邦布爾先生抬起眼睛朝天花板望去,虔誠地感謝上帝,隨即收回目光,望著茶杯邊緣,把杯子舉到鼻前聞了聞。
「是胡椒薄荷油,」科尼太太用微弱的聲音說,同時對教區助理微微一笑,「你嘗嘗!裡邊還加了一點——一點別的東西。」
邦布爾先生滿臉疑惑地嘗了嘗這種藥,咂了咂嘴,又嘗了一口,然後放下杯子——裡面已經一乾二淨了。
「這東西很安神。」科尼太太說。
「的確十分管用,太太。」教區助理說,挪了把椅子到女舍監身邊,柔聲細語地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令她煩心的事。
「沒什麼,」科尼太太答道,「我是個容易激動、心理脆弱的傻女人。」
「你不脆弱,太太。」邦布爾先生反駁道,把椅子挪得又近了些,「你是個脆弱的人嗎,科尼太太?」
「我們都是脆弱的人。」科尼太太說,定下一條普遍的原則。
「對,我們都很脆弱。」教區助理說。
接下來的一兩分鐘裡,雙方都沒有說話。然後,邦布爾先生便以行動證明了這一論點——他把原先放在科尼太太椅背上的左臂移到了她的圍裙帶子上,並慢慢摟住了她的腰。
「我們都是脆弱的人。」邦布爾先生說。
科尼太太嘆了口氣。
「別嘆氣,科尼太太。」邦布爾先生說。
「我實在忍不住。」科尼太太說,然後又嘆了一聲。
「這是個非常舒適的房間,太太。」邦布爾先生說,環顧了一下四周,「要是能再有一間,太太,那就完美了。」
「一個人住太大了。」那位太太嘟噥道。
「但兩個人住可不大,太太。」邦布爾先生柔聲應道,「你說呢,科尼太太?」
科尼太太一聽教區助理這話便垂下了頭。教區助理也垂下了頭,好瞧見科尼太太的臉。科尼太太十分得體地把頭扭到一邊,騰出一隻手去取手帕,卻不知不覺把手放到了邦布爾先生的手裡。
「你的煤是理事會發的,是不是,科尼太太?」教區助理深情地握住她的手問。
「還有蠟燭。」科尼太太答道,輕輕地回握著他的手。
「煤、蠟燭,還免收房租。」邦布爾先生說,「噢,科尼太太,你可真是一位天使!」
科尼太太無法抵禦這洶湧的激情,倒在了邦布爾先生的懷裡。而那位先生激動不已地在她那貞潔的鼻子上印下了一個熱情的吻。
「咱們是教區里多麼完美的一對!」邦布爾先生興高采烈地喊道,「你可知道,斯勞特先生的病情今晚又加重了,我迷人的天使?」
「知道。」科尼太太忸怩地答道。
「醫生說,他活不過一個禮拜。」邦布爾先生接著說,「他是救濟院院長,他一死,位子就空了出來,而這個缺必須有人補上。噢,科尼太太,這將帶來多麼美好的前景呀!這是個多好的機會啊,我們可以把兩顆心連在一起,把兩個家合成一個!」
科尼太太抽泣起來。
「能給我一個字的答覆嗎?」邦布爾先生俯身問那位羞答答的美人,「就說一個字,就一個字,一個字,我可愛的科尼太太!」
「好……好……好啊!」女舍監像是嘆息似的吐出這個字。
「我想再問一句。」教區助理接著說,「請冷靜下來,再回答一個問題吧:我們什麼時候辦事?」
科尼太太兩次想要開口,但兩次都沒說出話來。終於,她鼓起勇氣,摟住了邦布爾先生的脖子,說他想什麼時候辦就什麼時候辦,還說「你的魅力簡直叫人無法抵擋」。
事情就這樣在和諧、圓滿的氛圍中安排妥當。他們又倒了一杯胡椒薄荷油,莊嚴地認可了這一婚約。鑑於科尼太太心臟狂跳,興奮異常,喝上一杯便更是很有必要的。她一邊將藥喝下肚,一邊將老婆子病死的事告訴了邦布爾先生。
「很好,」那位紳士呷了一口胡椒薄荷油說,「我回家的路上順道去索爾伯里家走一趟,叫他明天早上把棺材送來。你就是被這件事嚇著了嗎,親愛的?」
「倒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親愛的。」科尼太太含含糊糊地說。
「肯定有什麼事,親愛的。」邦布爾先生不依不饒地說,「難道你不肯告訴你的阿邦嗎?」
「現在還不成,」那位太太答道,「過些日子再說吧。等我們結婚之後,親愛的。」
「等我們結婚之後!」邦布爾先生驚呼道,「莫非哪個窮鬼男人竟無恥地要——」
「不,不,親愛的!」科尼太太連忙打斷他的話。
「如果同我想的一樣,」邦布爾先生接著說,「如果他們當中竟有人膽敢抬起下流的目光,偷看這張可愛的臉蛋……」
「他們不敢這樣做,親愛的。」那位太太忙答道。
「他們最好不敢!」邦布爾先生捏緊拳頭說,「我倒要看看哪個男人敢。管他是不是本教區的,我都要好好教訓他,讓他不敢有下次!」
倘若沒有伴隨以激昂的手勢,這番話似乎算不上對科尼太太魅力的大大恭維。但邦布爾先生在發出威脅的同時也做出了許多好戰的動作,這一勇於獻身的表現深深打動了科尼太太,她滿心欽佩地宣稱,他果然是個招人愛的寶貝。
然後,她的寶貝豎起大衣領子,戴上三角帽,在與他未來的伴侶長久而熱烈地擁抱之後,再次英勇地頂著刺骨的夜風上路了,只是在男貧民的宿舍里逗留了幾分鐘,痛罵了他們兩句,好讓自己相信,他一定能填補救濟院院長的缺,因為他具備必要的刻薄與嚴厲。懷著強烈的自信,邦布爾先生輕鬆愉快地離開了救濟院。在前往殯葬承辦人的棺材店的路上,他一直沉浸在對即將榮升院長的光明未來的憧憬之中。
這時,索爾伯里先生和太太出外吃茶點和晚飯去了。除了不得不為吃喝進行必要的動作,諾厄·克萊波爾是任何時候也不願消耗更多的體力的,所以雖然早已過了平常的關門時間,但店面依然開著。邦布爾先生用手杖在櫃檯上敲了幾下,卻沒有引起注意。他見店鋪後面的小客廳的玻璃窗里透出了一絲亮光,便大起膽子窺探,想看看裡面的人在幹什麼。這一看令他不由得大吃一驚。
晚餐已經開始,鋪著桌布的桌子上,擺放著麵包、黃油、盤子、杯子、一壺黑啤酒和一瓶葡萄酒。餐桌上座坐著諾厄·克萊波爾先生,懶洋洋地靠在安樂椅里,兩條腿漫不經心地搭在一側扶手上,一手拿著一把打開的折刀,一手拿著塊塗了黃油的麵包。夏洛特站在他近旁,正從桶里取出牡蠣[1]剝開。克萊波爾先生則賞臉將它們都狼吞虎咽地吃下了肚。這位小紳士的鼻子比平常更紅,右眼一直眨個不停,看來已經有幾分醉意了。他吃牡蠣時的強烈興趣也佐證了這些身體表徵,因為體內灼熱的時候,牡蠣清涼降火的特性就會尤其受到重視,此外便沒有更恰當的解釋了。
「這隻又鮮又肥,諾厄,親愛的!」夏洛特說,「嘗一嘗,來,就這一隻。」
「牡蠣可真是好吃呀!」克萊波爾先生吞下那隻牡蠣後評論道,「可惜吃多了就會覺得不舒服。難道不是嗎,夏洛特?」
「這太痛苦了。」夏洛特道。
「是呀,」克萊波爾先生表示同意,「你不喜歡吃牡蠣嗎?」
「不太喜歡,」夏洛特答道,「我就喜歡看著你吃,親愛的諾厄,比我自己吃還高興。」
「天啊!」諾厄若有所思地說,「這多怪呀!」
「再吃一隻,」夏洛特說,「這隻的鰓多漂亮、多精緻啊!」
「我再也吃不下啦。」諾厄說,「真對不起。到這兒來,夏洛特,我要親親你。」
「什麼!」邦布爾先生闖入房間大吼道,「你再說一遍,先生!」
夏洛特尖叫一聲,用圍裙蒙住了臉。克萊波爾先生沒改變原來的姿勢,只是不辭辛勞地將兩腿放到了地上,帶著幾分醉意,驚恐地盯著教區助理。
「再說一遍,你這個膽大妄為的渾蛋!」邦布爾先生說,「你怎麼敢提這樣的事,先生?而你竟敢慫恿他,你這個不要臉的小騷貨!『親親!』」邦布爾先生怒喝道,不禁怒火中燒。「呸!」
「我才不想那麼干呢!」諾厄哭訴道,「她老是親我的,不管我願不願意。」
「噢,諾厄。」夏洛特大聲責備道。
「你就是這樣,你自己知道!」諾厄反駁道,「她老是這麼幹,邦布爾先生。她老摸我下巴,請相信我,先生。她還做了許多下流動作!」
「住嘴!」邦布爾先生厲聲喝道,「滾到樓下去,小姐。諾厄,去把鋪子關了。要是在你主人回來之前多說一句話,我就讓你好看!等你主人真回來了,告訴他,邦布爾先生讓他明天早上吃過飯後送一口老婆子的棺材過去。聽見沒有,先生?『親親!』」邦布爾先生高舉雙手嚷道,「這個教區的下等人的罪孽和邪惡真是可怕!要是議會對他們的可惡行為放任自流,這個國家就要完蛋啦,農民的本色也將永久淪喪啦!」說罷,教區助理帶著高傲和憂鬱的神情,大步走出殯葬承辦人的店鋪。
既然我們已經陪伴邦布爾先生踏上了回家之路,也為老婆子的葬禮做好了所有必要的準備,那接下來就去了解一下小奧利弗·特威斯特的情況吧,看看托比·克拉基特把他扔下之後,他是否還躺在溝里。
這一看令他不由得大吃一驚
[1] 當時牡蠣豐富,各個階層的人都吃,且被認為具有催情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