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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關於一個非常無聊的話題,但篇幅不長,而且或許在本傳記中非常重要

2024-10-02 06:12:16 作者: (英)狄更斯

  那個打破了女舍監房間安寧的老婆子做個報喪人倒還挺合適。她年事已高,佝僂著身子;因為中風,她的手腳不停地打著戰;她面部扭曲,斜著眼,歪著嘴,與其說是大自然的傑作,還不如說是瘋狂畫筆勾勒出的怪物。

  哎!大自然造就的美麗容顏,還剩下幾張留存下來供我們欣賞呢!世間的憂愁、哀傷和欲望在改變人們心靈的同時,也改變了人們的容顏。只有當這些激情長眠,再也無法改變我們的時候,愁雲才會消散,天空才會晴朗。我們往往可以看到,死者那凝固、僵硬的面龐,會恢復成早已忘卻的熟睡嬰兒的表情,重現其初降人世時的模樣。他們的面容會再次變得如此安詳,如此平靜,那些在死者幸福的童年時代就已經認識他們的人,會滿懷敬畏地跪倒在棺木旁,仿佛看見了下凡的天使。

  乾癟醜陋的老婆子踉踉蹌蹌地穿過走廊,爬上樓梯,嘴裡含糊不清地回答著同伴的責問。最後,她不得不停下來歇口氣,把蠟燭交給同伴,讓身手更靈活的女舍監先走進女病人那間屋子,自己則留在後頭,儘量跟著。

  這是個徒有四壁的頂層房間,遠端點著一根昏暗的蠟燭,另一個老婆子守在床邊,而教區藥劑師的徒弟正站在壁爐邊,要把一根羽毛管削成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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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真冷啊,科尼太太。」見女舍監進來了,這位小紳士招呼道。

  「確實很冷,先生。」科尼太太用最客氣的語調答道,還邊說邊行了個屈膝禮。

  「你們應該從承包商那兒要些好點的煤。」藥劑師的徒弟說,拿起生鏽的撥火棍敲碎了火堆頂上的一大塊煤,「晚上這麼冷,燒這玩意兒根本不管用。」

  「那是理事會選的,先生,」女舍監答道,「我們這個地方已經夠辛苦的了,他們至少要保證我們暖暖和和的呀。」

  這時,那個女病人呻吟起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噢!」年輕人說,朝床那邊轉過臉,似乎剛才完全把病人忘了,「她就快不行了,科尼太太。」

  「不行了,真的嗎,先生?」女舍監問。

  「她要是還能撐兩個小時,那才讓人奇怪呢。」藥劑師的徒弟說,他正專心致志地削牙籤頭,「她整個身子都垮掉了。她是不是又昏迷了,老太太?」

  負責看護的老婆子俯身朝床上看了看,然後肯定地點了點頭。

  「要是你們不驚動她的話,她恐怕就要這麼走了。」年輕人說,「把蠟燭放到地板上吧,這樣她就看不到光了。」

  負責看護的老婆子照辦了,可又搖了搖頭,表示女病人不會這麼容易就死去,然後坐回原來的位置。這時,先前報信的老婆子也回來了,坐在她旁邊。科尼太太不耐煩地裹了裹披肩,在床角坐下來。

  牙籤做好後,藥劑師學徒站在壁爐前,剔了足足十分鐘牙。他顯然覺得太無聊,於是祝科尼太太工作愉快,然後踮著腳溜走了。

  兩個老婆子默默坐了一陣子,然後從床前站起來,蹲到壁爐旁,伸出枯皺的手取暖。爐火將慘白的光投在她們皺縮的臉上,讓她們醜陋的模樣越發陰森可怖。她們就這麼蹲著,小聲地說起話來。

  「我走後她有沒有再說話,親愛的安妮?」報信的老婆子問。

  「啥也沒說,」另一個老婆子答道,「她對自己的胳膊又抓又擰了一小會兒,但我把她的手按住,她很快就昏睡過去了。她已經沒剩多少氣力,我沒費啥勁兒就讓她安靜下來。雖說我是領教區救濟過日子的,但作為一個老婆子,我還沒有那麼虛弱。還沒有,還沒有哩!」

  「醫生說要給她喝點熱葡萄酒,她喝了沒?」報信的老婆子又問。

  「我試過給她灌點,」另一個老婆子答道,「但她牙齒咬得緊緊的,還使勁抓著杯子,我好不容易才奪回來。所以我自己把酒喝了,感覺挺受用!」

  兩個老婆子警覺地四下張望,斷定沒人偷聽後,又往爐前湊了湊,開心地咯咯笑起來。

  「我還記得,」報信的老婆子說,「過去她自個兒也常這麼幹,事後還拿來大開玩笑呢。」

  「哎,她會這麼幹的,」另一個老婆子附和道,「她是個開朗樂觀的人。她將好多屍體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同蠟像一樣乾淨整齊。我這雙老眼親見過——唉,我這雙老手還摸過哩,因為我給她當過幾十次幫手。」

  說著,老婆子伸出顫巍巍的手指,在面前得意揚揚晃了一陣子,然後在口袋裡亂摸一通,掏出一隻年久褪色的錫質鼻煙盒,抖出一點菸末,倒在同伴伸出的手掌上,又給自己手掌上倒了一點。女舍監一直很不耐煩地等著那個快死的女人從昏迷中醒來,就在那兩個老婆子忙著倒鼻煙的時候,她也走到爐邊,厲聲質問還要等多久。

  「快了,太太,」倒鼻煙的老婆子抬頭盯著她,答道,「用不了多久,死神就會來的。耐心點,耐心點!死神很快就會來找我們的。」

  「閉嘴,你這老糊塗!」女舍監板著臉說,「你,瑪莎,告訴我,她以前有沒有過這種情況?」

  「經常有。」報信的老婆子答道。

  「可她再也不會這樣了。」另一個老婆子補充道,「也就是說,她最多會再醒一次——注意,太太,她不會醒多長時間的!」

  「管他長不長。」女舍監沒好氣地說,「就算她醒了,也不會看見我在這兒了。你們倆,給我小心點,不要平白無故地來打攪我。我沒有義務為救濟院裡所有的老婆子送終,那不關我的事。而且,我也不願操這個心。記住,你們這兩個不要臉的老妖婆!要是再耍我,我馬上就收拾你們,我保證!」

  她正要匆匆離開的時候,忽然聽到那兩個老婆子大叫一聲,連忙轉過頭去,只見她們正面朝病床,而病人已經直挺挺地坐起來,朝她們伸出兩條胳膊。

  「是誰?」她用空洞的聲音喊道。

  「噓,噓!」一個老婆子俯身對她說,「躺下,快躺下!」

  「只要還有一口氣,我就決不再躺下!」病人掙扎著說,「我一定要跟她說!過來!再近點!我要湊到你耳邊說。」

  她一把抓住女舍監的胳膊,把後者按到床邊的一把椅子裡,正要開口,又四下掃視了一眼,發現那兩個老婆子正探出身子,急不可待地想聽她說些什麼。

  「叫她們走開,」女人昏昏沉沉地說,「快,快讓她們走開!」

  兩個乾癟的老婆子一起悽慘地痛哭起來,說可憐的薩莉已經糊塗得連最好的朋友也認不出了。女舍監把她們推出房,關上門,回到床邊。兩個老婆子依然不停地抗議,說她們絕不會離開薩莉。一被擋在門外,兩個老婆子立刻改換腔調,對著鎖眼嚷嚷說,薩莉醉了。事實上,這倒並非沒有可能,因為,除了藥劑師開的少量鴉片酊,薩莉還喝了摻水杜松子酒。兩位可敬的老婆子出於一片善心,私下給她弄來這些酒,讓她最後嘗兩口,這會兒酒勁正在發作哩。

  「現在你聽我講,」快死的女人大聲說,像是要竭力將生命的最後一絲氣力發揮出來,「就在這間屋子裡,就在這張床上,我看護過一個漂亮的姑娘。她被送來的時候,顯然走了很遠的路,腳上儘是傷口和瘀青,還沾滿了泥巴和鮮血。她生下一個男孩就死了。讓我想想——那是哪年來著?」

  「管他是哪年。」聽者不耐煩地說,「那女人怎麼啦?」

  「唉,」生病的女人喃喃道,又回到先前昏昏欲睡的狀態,「那女人怎麼啦?怎麼啦——我想起來了!」她大叫著,忽然挺起身子,滿臉通紅,兩眼鼓得溜圓,「我偷了她的東西,我偷了!她那時身子還沒涼呢——我跟你說,我偷她東西的時候,她身子還沒涼呢!」

  「偷了什麼東西?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快說呀!」女舍監叫道,做了一個像要呼救的手勢。

  「就是那東西!」女人答道,一隻手捂住女舍監的嘴,「她唯一剩下的東西。她明明需要衣服保暖,需要食物果腹,卻一直捨不得那東西,把它藏在胸前。那東西是金的,我告訴你!純金的,原本可以救她的命!」

  「金的!」女舍監重複道。女人朝後倒下時,女舍監心急火燎地俯下身,「講呀,講下去呀——對——後來怎麼啦?那個母親是誰?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她托我把那件東西保管好。」病婦呻吟一聲,答道,「當時她身邊就我一個人,所以托給了我。她頭一回把掛在脖子上的那東西給我看時,我就打算要把它偷走了。還有,那孩子的死,很可能也是我造的孽!他們要是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的話,或許會待他更好些!」

  「什麼來龍去脈?」女舍監問,「快說!」

  「那孩子長得太像他母親了,」女人自顧自地講下去,沒有理會女舍監的問題,「我一看到他的臉就會想起自己乾的那件事。可憐的姑娘!可憐的姑娘!她還那麼年輕!像只溫馴的羔羊!等等,我還有話說。我還沒把一切都告訴你,對嗎?」

  「對,對。」女舍監答道,偏過頭去想聽清她的話,因為那個垂死女人的聲音越來越弱了,「快講,要不就來不及了!」

  「那位母親,」病婦又死命掙扎了一下,比先前更厲害,「在死亡的痛苦剛一降臨時,那位母親就在我耳邊說,要是她的孩子能活下來,並且長大成人,有朝一日聽人提起他那可憐的短命母親時,他不會覺得太丟臉。『噢,仁慈的上帝啊!』她把兩隻乾瘦的手交握在一起說,『無論那孩子是男是女,在這個苦難的世界給他安排幾個朋友,可憐可憐這個孤苦無依的孩子,別把他拋在這個世上自生自滅!』」

  「那孩子叫什麼名字?」女舍監問。

  「他們管他叫奧利弗,」那個女人有氣無力地答道,「我偷的那件金首飾是——」

  「沒錯,沒錯——那件東西是啥?」女舍監喊道。

  女舍監急切地朝那女人俯下身去,想要聽清她的回答,可那女人又緩慢而僵硬地坐起來,科尼太太不由得本能地往後一縮。病人雙手攥緊床罩,喉嚨里發出一陣模糊不清的嘟噥,倒在床上,咽了氣。

  「徹底咽氣了!」一個老婆子說。門一開,兩個老婆子就沖了進來。

  「結果她也沒告訴我什麼。」女舍監應道,若無其事地走了。

  兩個乾癟的老婆子正準備履行那可怕的職責,顯然忙得不可開交,沒顧上答話。房間裡只剩她們倆,在那屍體旁張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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