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2024-10-02 06:12:13
作者: (英)狄更斯
本章包含邦布爾先生與一位太太之間的一場愉快談話,表明即便是教區助理在某些方面也是多愁善感的
這一晚天寒地凍,地面的積雪已結成厚厚的硬冰殼。外面狂風呼嘯,刮在臉上有如刀割,但只有飄進岔路和角落裡的雪堆才會被風吹動。寒風找到這些犧牲品後,便將滿腔怒火發泄在它們身上,將它們狠狠裹挾到雲端,捲成千萬道雪霧旋渦,飄散在空中。在這樣蕭瑟、黑暗、寒冷刺骨的夜晚,那些身居美宅、吃飽喝足的人圍在熊熊爐火旁,為此刻身在家中而感激上帝,而那些無家可歸、飢腸轆轆的可憐蟲只能倒斃路邊。這種時候,許多饑寒交迫的流浪者在空蕩蕩的大街上閉上了眼睛,不管他們這輩子多麼罪孽深重,都不會再睜眼看到比這更悲苦的世界了。
戶外這般光景的時候,救濟院(上文已向讀者介紹過,奧利弗·特威斯特便出生於此)的女舍監科尼太太正滿心歡喜地坐在自己小房間的爐火旁,得意揚揚地看了看一張小圓桌。桌上擺著一個同樣大小的盤子,盤中的美食應有盡有,足以讓她這樣有身份地位的婦人大飽口福。事實上,科尼太太正打算喝杯茶解解乏。她將視線從小圓桌挪到了壁爐,一隻再小不過的水壺正在那裡輕聲哼唱小曲,她心中顯然更加滿意,不由得笑逐顏開。
「哎!」女舍監把胳膊肘支在桌上,若有所思地望著爐火說,「我敢肯定,我們所有人都有許多事情應該感恩!太多了,只是我們沒意識到。啊!」
科尼太太不無感傷地搖搖頭,仿佛在哀嘆那些貧民身在福中不知福。她拿了一把銀匙(私人財產),伸進一個容量為兩盎司[1]的錫質茶葉罐的最深處,準備沏茶。
我們的心靈是多麼脆弱啊!哪怕是極小的事情,也可以打破內心的寧靜!那把黑茶壺太小,倒一點水就滿了。科尼太太正在思考道德問題的時候,水就溢了出來,稍稍燙了下科尼太太的手。
「該死的茶壺!」這位可敬的女舍監急忙把它挪到爐邊的保溫架上,「這小玩意兒真不中用,只能裝兩杯水!誰會要這沒用的東西!除了,」科尼太太頓了頓,「除了我這樣孤苦無依的可憐人兒。噢,天啊!」
說著,女舍監癱倒在椅子裡,又把胳膊肘支在桌上,想起自己孤獨寂寞的命運。那把小茶壺,還有那隻孤零零的茶杯,喚起了她對科尼先生的傷心回憶(他去世還不到二十五年),令她不禁悲從中來。
「我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她氣惱地說,「我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像這樣的了!」
這話是指她丈夫還是指那茶壺,誰也說不準。也許是後者吧,因為科尼太太剛才說話時望著茶壺,隨後又端起了茶壺。她剛品了第一杯,就被一陣輕輕的敲門聲攪擾了興致。
「噢,進來就是!」科尼太太厲聲道,「我猜準是哪個老婆子要死了。她們總是在我用餐吃茶的時候斷氣。別站那兒把冷氣放進來。別站那兒。到底出了什麼事,嗯?」
「沒什麼,太太,沒什麼。」一個男人的聲音答道。
「天啊!」女舍監驚呼道,語調一下子柔和多了,「是邦布爾先生吧?」
「願為您效勞,太太。」邦布爾先生說。他已經站在門外搓淨了鞋底,抖掉了大衣上的雪花,此時他一手托著三角帽,一手拎著包,「要我把門關上嗎,太太?」
那太太羞怯地猶豫起來,並未作答,唯恐關起門來同邦布爾先生會面有失體統。邦布爾先生冷得受不住,就趁她猶豫的當兒,未經允許把門關上了。
「天真冷啊,邦布爾先生。」女舍監說。
「真的很冷,太太。」教區助理附和道,「這天氣簡直在跟教區作對啊,太太。光是這個該死的下午,我們就已經發放了,科尼太太,我們就已經發放了大約二十條四磅重的麵包和一塊半乾酪。但那些貧民還不知足。」
「那是當然的。他們什麼時候滿足過,邦布爾先生?」女舍監啜著茶說。
「確實如此,太太。」邦布爾先生附和道,「哎呀,有這麼個人,我們考慮到他有妻子和一大堆孩子,就發給他一條四磅重的麵包和整整一磅乾酪,分量都足足的。可他感恩嗎,太太?他感恩嗎?一點都不!你猜他怎麼著,太太?他要求給他一點煤,哪怕是手帕包得下的那麼一點都可以。煤!他要煤幹什麼?去烤他的乾酪,用完了又來要。這些傢伙就是這種德行,太太。你今天給他們一圍兜煤,他們後天就又會來要一兜,臉皮就跟雪花石膏板一樣厚!」
對這一簡單易懂的比喻,女舍監表示完全贊同,於是教區助理接著講了下去。
「沒想到,」邦布爾先生說,「我從來都沒想到,他們會無恥到這種地步。前天,有個男人——你是結過婚的,太太,我可以跟你講——這個人身上的破衣爛衫連背都遮不住(科尼太太聞言低頭看著地板),他來到我們的教區救濟委員的家門口,而委員當時正好在宴請客人。那人要求委員一定得救濟他,科尼太太。他一直賴著不走,把客人都嚇壞了。我們的教區救濟委員就給了他一磅土豆和半品脫燕麥打發他走。『我的天啊!』那個沒良心的惡棍居然說,『這點東西對我有啥用?跟給我一副鐵邊眼鏡有啥區別?』『很好,』我們的教區救濟委員把土豆和燕麥收起來說,『別的東西你也休想從這裡得到。』『那我就去死在大街上!』那個流浪漢說。『噢,不,你死不了!』我們的教區救濟委員說。」
「哈哈!說得太好了!這才是格蘭尼特先生的風格,不是嗎?」女舍監插話道,「後來呢,邦布爾先生?」
「後來,太太,」教區助理答道,「後來他走開了,果然死在了街頭。你看,這個貧民有多麼頑固!」
「我簡直不敢相信。」女舍監一字一頓地說,「但是,邦布爾先生,您不覺得街頭救濟無論從什麼角度看都是非常糟糕的措施嗎?您是一位經驗豐富的紳士,應該明白。您來說說。」
「科尼太太,」教區助理說,臉上帶著深諳內情的人才會露出的微笑,「街頭救濟只要管理得當,太太,對教區是一種保護措施。街頭救濟的重要原則就是,向貧民提供他們恰恰不需要的東西,這樣的話,他們就懶得再來了。」
「天啊!」科尼太太驚呼道,「嗬,這真是個好主意!」
「是的。這話只是在你我之間說說,太太,」邦布爾先生應道,「這條原則相當重要。正是由於這個原因,給貧病交加的家庭發放的救濟不過是幾片乾酪。你要是看看那些無恥報紙上的相關報導,肯定就會發現這一點。科尼太太,這是眼下全國通用的辦法。不過,」教區助理打住話頭,去解開他帶來的包,「這可是公務機密,太太,不能講出去。應該說,這些話只能在你我這樣的教區職員之間聊聊。這是紅葡萄酒,太太,理事會為救濟院醫務室訂購的,真正的、新鮮的、地道的紅葡萄酒,今天上午才出桶,清澈透明,沒有一點沉渣!」
邦布爾先生把第一瓶酒對著光舉起來,使勁搖了搖,鑑定它的優劣,然後把兩瓶酒一起放到五斗櫃頂上,疊好包酒瓶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放進口袋,拿起帽子,好像要告辭了。
「外面那麼冷,您還要走回去,真是辛苦呀,邦布爾先生。」女舍監說。
「風確實很大,太太,」邦布爾先生應道,豎起了大衣領子,「都要把耳朵刮掉了。」
女舍監把目光從小茶壺挪到正朝門口走去的教區助理身上。教區助理咳了一聲,準備向她道晚安時,科尼太太羞答答地問他:「要不要——要不要喝杯茶?」
邦布爾先生當即放下豎起的大衣領子,把帽子和手杖放在椅子上,又搬了把椅子來到桌前。他一邊慢慢落座,一邊望著那位太太。而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把小茶壺。邦布爾先生又咳了一聲,微微一笑。
科尼太太起身從櫥櫃裡又取出一副杯碟。她坐下時,目光又一次與教區助理那殷勤的目光相遇。她臉紅了,只管專心為他沏茶。邦布爾先生又咳了一聲,這回比先前還要響亮。
「愛喝甜的嗎,邦布爾先生?」女舍監拿起糖罐問。
「愛喝非常甜的,太太。」邦布爾先生答道,邊說邊緊盯科尼太太。如果教區助理也有溫情脈脈的時候,那麼此刻的邦布爾先生便是。
茶沏好了,科尼太太默默遞過杯子。邦布爾先生把一張手帕鋪在膝上,以防食物碎渣弄髒漂亮的馬褲,然後開始用茶點,偶爾發出深沉的嘆息,來調劑一下眼前的樂事,但這些嘆息卻沒有影響他的胃口,似乎反倒加快了他喝吃的速度。
「我看你養了只貓,太太。」邦布爾先生看著一隻被它一家子圍在中央、躺在壁爐前烤火的貓說道,「哎呀,還有一窩小貓呢!」
「您想不到我有多喜歡它們,邦布爾先生。」女舍監答道,「它們那麼快活,那麼調皮,又那麼討人喜歡,是我的好夥伴哩。」
「它們是十分可愛的動物,太太,」邦布爾先生稱賞道,「多麼溫馴聽話啊。」
「是啊!」女舍監興致勃勃地說,「它們也非常喜歡這個家,這對我來說真是一大樂趣。」
「科尼太太,」邦布爾先生用茶匙打著拍子,慢吞吞地說,「我想說的是,太太,任何一隻貓,無論是大貓或是小貓,要是跟你住在一起卻不喜歡這個家,那它肯是個蠢貨,太太。」
「噢,邦布爾先生!」科尼太太嗔怪道。
「掩蓋真相是沒有用的,太太,」邦布爾先生緩緩地揮舞著茶匙說,神情里既有愛慕又有莊重,給人以加倍深刻的印象,「要是有那樣的貓,我會很樂意親手把它淹死。」
「那您就未免太殘忍了,」女舍監輕鬆愉悅地說,伸手去拿教區助理的茶杯,「心腸也太硬了。」
「你說我心腸硬,太太?」邦布爾先生說,「心腸硬?」他沒再說什麼,把茶杯遞給科尼太太,趁她接茶杯的時候捏了一把她的小指頭,然後張開手,在他那飾著花邊的背心上拍了兩下,長嘆一聲,把椅子從壁爐前稍微挪開一點。
這是一張圓桌。科尼太太和邦布爾先生隔桌對坐,相距不遠,而且都面朝壁爐。不難看出,邦布爾先生挨著桌子從壁爐前往後退的話,會拉開自己同科尼太太之間的距離。某些審慎的讀者無疑會讚賞這一行為,將其視為邦布爾先生了不起的英雄壯舉——要知道,此時此地,此情此景,無一不在誘使他說出些溫柔的廢話。這些話從那些沒頭腦的輕浮之徒嘴裡說出來倒無可厚非,但若出自我國的法官、議員、大臣、市長或其他高級官員之口,就將大失尊嚴,尤其會損害教區助理的威嚴和莊重。眾所周知,教區助理應該是所有大人物中最嚴肅、最不苟言笑的。
無論邦布爾先生有何居心,無疑全都是好意。然而,正如前文兩次指出的那樣,他們不幸坐在一張圓桌旁,所以邦布爾先生一點點移動椅子時,自己同女舍監之間的距離便開始縮短了。邦布爾先生繼續繞著桌子挪動,終於把椅子靠到女舍監坐的椅子旁邊。實際上,這兩把椅子都挨到一起了。直到這時,邦布爾先生才不再動了。
現在,如果女舍監把自己的椅子向右挪,就會被爐火燎傷;但如果往左移,就會倒入邦布爾先生懷中。(她是一位言行謹慎的女舍監,無疑一眼就看出了這兩種後果。)因此,她仍坐在原位,又給邦布爾先生遞上一杯茶。
「你說我是硬心腸,科尼太太?」邦布爾一邊攪著茶,一邊望著女舍監的臉說,「那你的心腸硬不硬呢,科尼太太?」
「天啊!」女舍監驚呼一聲,「一個單身漢竟然提出這麼古怪的問題!你問這個做什麼,邦布爾先生?」
教區助理把茶喝得一滴沒剩,又吃下一片烤麵包,彈掉膝上的碎屑,抹了抹嘴唇,從容不迫地吻了一下女舍監。
「邦布爾先生!」那位端莊的女舍監驚呼道,但聲音細微,因為她驚嚇過度,幾乎發不出聲來,「邦布爾先生,我要喊了!」邦布爾先生沒作答,只是緩緩地、莊嚴地摟住女舍監的腰。
那位太太既然表明自己會叫喊,在面對這種更加放肆的行為時,她當然會那樣做。但這時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她便不必再費這番工夫了。一聽有人來,邦布爾先生便極其敏捷地躥到酒瓶前,開始非常使勁地拂去上面的塵灰,而女舍監厲聲斥問外面是誰。值得一提的是,女舍監的聲音已完全恢復了平常粗暴的官腔。這一奇妙的、鮮活的例證說明,突然的驚嚇足以抵消極度恐慌的影響。
「對不起,太太,」一個乾癟、醜陋的老貧婦探進頭來說,「老薩莉已經快不行了。」
「哼,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女舍監火冒三丈地質問道,「我也保不住她的命,不是嗎?」
「沒錯,沒錯,太太,」老貧婦答道,「誰也保不住她的命,她早就沒救了。我見過好多人死,從幼小的嬰兒到高大的壯漢,我都見過。我知道死神什麼時候來,非常清楚。但老薩莉心裡有事放不下。喘得過氣的時候——這很難得,因為她已經奄奄一息——她說她有話一定要對你說。你要不去,她是絕不會平靜咽氣的,太太。」
聽完這番話,可敬的科尼太太嘟囔了一連串咒罵,說那些老婆子臨死了也要故意給上司找麻煩。她匆匆拿起一條厚實的披肩將自己裹好,又簡短地對邦布爾先生說了兩句,請他留下等她回來,以防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她命令報信的老婆子走快點,別在樓梯上磨蹭一整夜,然後不情不願地跟在老婆子後面離開了房間,一路上都罵罵咧咧的。
邦布爾先生被獨自留在房裡後,他的所作所為相當令人費解。他打開櫥櫃,數了數茶匙,掂了掂方糖夾子的重量,又仔細檢查了一把銀質牛奶壺,以確定它是不是真貨。對這些東西的好奇心得到滿足之後,他將三角帽斜戴在頭上,邁著莊重的舞步,繞了桌子整整四圈。完成這番不尋常的表演之後,他又摘下三角帽,來到壁爐前,背著爐火坐下,四肢攤開,陷入沉思,仿佛正在腦子裡編制一張詳細的家具清單。
科尼太太和邦布爾先生隔桌對坐
[1]重量單位和容量單位。1盎司約為28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