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薩爾加斯海
2024-10-02 05:44:26
作者: (法)凡爾納
鸚鵡螺號的航向沒有改變。因此,返回海岸的希望應該暫時成了泡影。尼莫船長保持朝南的航向。他把我們帶往何處?我不敢設想。
這一天,鸚鵡螺號越過大西洋的一個奇特地區。沒有人不知道這裡存在一股強大的暖流,名叫墨西哥灣暖流。這股暖流從佛羅里達海峽流出以後,一路奔向斯匹次卑爾根島。但是在它湧入墨西哥灣之前,靠近北緯44度,暖流便一分為二:大的一股流向愛爾蘭和挪威海岸,另一股折向南面,流向亞速爾群島,然後抵達非洲海岸,畫了一個狹長的橢圓形,再回到安地列斯群島。
這第二股暖流,與其說像一條手臂,不如說像一條項鍊,用它的暖水環把這部分的海洋圍了起來。這部分的海水冰冷、平靜、肅然不動,被人們叫作薩爾加斯海。這是大西洋中的一片真正的湖泊,暖流的水圍繞著它轉一圈至少三年。
嚴格地說,薩爾加斯海覆蓋了大西洋整個沉沒部分。有些作者認為,這片海里散布的大量海草,就是從那片舊大陸的草原上拔下來的。但更有可能的是,這些海草、海藻和墨角藻,是從歐洲海岸和美洲海岸奪取過來的,被墨西哥灣暖流一直帶到這個地區。這是促使哥倫布設想存在一個新大陸的理由之一。當這位大膽的探索者的船隊到達薩爾加斯海時,他們艱難地在海草中航行,因為海草阻擋他們的行進,這引起船員的恐慌。最後他們耗費了漫長的三個星期才穿越了這片海草。
鸚鵡螺號眼下來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地區。這是一片真正的草原,由海藻、墨角藻、熱帶葡萄所湊成的地毯,很厚,很密,船首要費好大力氣才能把它沖開。所以,尼莫船長不願把他的螺旋槳纏在這一堆草葉里,於是堅持在水面下幾米深的地方航行。
薩爾加斯這個詞來自西班牙語「sargazzo」,意思是一種褐色海藻。這種海藻,是浮水藻,或者承灣藻,構成了這一片的大部分。根據《地球自然地理學》的作者、學者莫里[70]的說法,這些水生植物聚集在大西洋這片平靜的水域,是因為:「對此我們所能做的解釋,我覺得來自人人都知道的經驗。把軟木塞碎片或者其他浮體放在一盆水中,使盆中的水做圓形運動,我們就會看見那些分散的碎片成群地聚在水面的中心,也就是說最不受刺激的那部分。現在我們所談論的現象中,容器就是大西洋,環流就是墨西哥灣,薩爾加斯海就是中心聚集的漂浮體。」
我同意莫里的看法,我可以在這個船隻極少進入的特殊區域研究這個現象。在我們上方,漂浮著來自各處的浮體,堆積在淡褐色的海藻中間。有些樹幹從安第斯山脈和洛基山脈衝下來,被亞馬孫河和密西西比河托起。還有無數遇難船隻的殘骸,殘留的龍骨或者船底,穿了底的船板,上面爬滿了貝殼和名荷兒,沉得無法浮上水面。隨著時間的推移,有朝一日莫里的另一個觀點也會得到證實,那就是,幾個世紀以來這樣堆積的物質,在水的作用下會礦化,形成一個取之不竭的煤礦。那是有遠見的大自然的珍貴儲藏,是怕有朝一日人類耗竭了陸地上的煤。
在海藻和墨角藻理不清的組織中,我注意到一些玫瑰色的海雞冠,拖著長觸鬚的海葵,綠色、紅色、藍色的水母,特別是居維埃提到的巨大根足水母,淡藍色的傘狀膜,鑲著紫邊。
2月22日這一整天,我們都在薩爾加斯海度過,喜歡吃海洋植物和甲殼類動物的魚在這裡找到了豐富的食物。第二天,海洋恢復了慣常的面貌。
從這時起,在19天中,也就是從2月23日到3月12日,鸚鵡螺號待在大西洋中,以每天100海里的速度,載著我們航行。很顯然,尼莫船長想完成他的海底航行計劃。我認為,繞過霍恩角之後,他會回到南太平洋海域。
這樣,尼德·蘭德就有理由擔心了。在這沒有海島的廣闊海洋中,他就再也不用試圖離開潛艇了,也再沒有任何方法對抗尼莫船長的意志。唯一的態度就是順從。但是既然不能期望用力量和詭計來獲得自由,那我倒寧願用說服的方式。這次旅行結束後,如果我們發誓永遠不泄露他的存在,尼莫船長難道不會同意還給我們自由嗎?我們會信守諾言的。但是必須和船長談一下這個敏感問題。然而,我向他提重獲自由的事情,真的合適嗎?他本人一開始不就已經正式宣布過,出於他生活的秘密,他需要把我們永遠囚禁在鸚鵡螺號上嗎?我四個月來的沉默,在他看來,該不會是我默認了這種局面吧?重提這件事,會不會讓他心生猜疑,以後一旦有機會逃跑,反而會有不利影響?所有這些理由,我都想到了,我再三斟酌著,還告訴了康賽議,他也和我一樣困惑。總之,雖然我不容易泄氣,但我明白,再次見到我的同胞們的機會在遞減,尤其是現在,尼莫船長正大無畏地向大西洋南部進發!
在我上面所說的19天內,旅途中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我很少看見船長,他一直在工作。在圖書室里,我時常看見有些書,被他翻開在那裡,尤其是一些自然歷史書。我那本關於海底的著作,他也翻閱了,在空白處寫滿了他的批註,有時候是在反駁我的理論和體系。但船長只滿足於這樣提煉我的作品,而很少和我爭論。有時候,我聽到他的管風琴憂鬱的琴聲,他彈琴時滿懷激情,不過只是在夜裡,在神秘莫測的黑暗裡,當鸚鵡螺號沉睡在茫茫一片的大海之中。
這段旅途中,我們整天在海面上航行。海好像是被人拋棄了似的,只有幾艘帆船,運貨到印度,駛往好望角。有一天,我們被幾條捕鯨船派遣的小艇追逐,捕鯨船可能以為我們是一條價值不菲的巨型鯨魚。但是尼莫船長不想讓這些勇敢的人白費時間和力氣,他潛入水下,結束了追捕。這件小事好像讓尼德·蘭德非常感興趣。加拿大人應該非常遺憾,我們這頭鋼板鯨魚沒有被捕鯨者的魚叉叉死,我覺得我這麼說不會有什麼錯。
這段時間裡,我和康賽議觀察到的魚類,和我們在其他維度研究過的魚區別不大。主要有可怕的軟骨魚屬,下面分三個亞屬,這三個亞屬包括不下32種:條紋角鯊,長五米,扁平的頭比身體還寬,圓圓的尾鰭,背脊有七條平行、縱向的黑條紋;珠形角鯊,淺灰色,有七個鰓,只有一條背鰭,幾乎位於身體中間。
也有一些大鯊魚游過,可以說是一些貪吃的魚。我們有理由不相信漁民的敘述,但他們的確是這樣說的。有人在一頭這種動物的體內,發現過一隻水牛頭和整頭小牛。在另外一頭鯊魚的體內,發現兩條金槍魚和一個穿制服的水手,還在另外一頭體內發現一個士兵和他的軍刀。最後還有一頭,裡面裝了一匹馬和一個騎兵。這一切,說實話,都不太可信。總之,這種動物沒有出現在鸚鵡螺號的漁網裡,我也就無從證實它們的貪吃。
一群群優雅又愛嬉戲的海豚,整日整日地陪伴著我們。它們五六條一群,像是鄉野里的狼,捕獵的時候成群結隊。再說,它們的貪食也不亞於鯊魚。因為我相信一位哥本哈根的教授所說的話,他曾從一頭海豚的肚子裡掏出過13條鼠海豚和15頭海豹。這是條真正的逆戟鯨,是目前發現的最大動物,長度有時超過24英尺。這一科的海豚包括六個屬,我看到的海豚屬於逆戟屬,以口鼻面極度狹長著稱,是顱骨的四倍。它們的身長三米,背脊黑色,粉白色的肚子分布著零散的小斑點。
我還要在這片海域舉出棘鰭類和石首科的奇特魚類。有些詩人氣質多於博物學家的氣質的作者認為這些魚唱歌悅耳,還說它們的聲音合在一起,能形成一場合唱,而人聲合唱根本無法與之媲美。我並不想反對這說法,但是在我們經過時,這些石首魚沒有給我們唱任何小夜曲,我為之感到遺憾。
最後,為了收尾,康賽議對一大批飛魚做了分類。海豚以令人稱羨的準確捕食飛魚,沒有什麼比看這個更加有趣的了。不管魚飛得多遠,不管它畫出什麼樣的飛行軌跡,甚至越過鸚鵡螺號,這些不幸的飛魚卻總是逃不過海豚為接住它們而張開的嘴。這是些海賊魚,或者鳶形魴鮒,嘴巴發光。夜裡,它們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光亮,然後像流星一樣潛入昏暗的水中。
我們的航行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繼續著,直到3月13日。這一天,鸚鵡螺號被用來當作探測器,這讓我非常感興趣。
從太平洋公海海域出發,我們已經航行了大約13,000法里。我們的方位是南緯43度37分,西經37度53分。這裡是先驅者號的德納姆船長當年探測過的海域,他把探測器探入海里14,000米,也沒測到海底。同樣在這裡,美國國會號驅逐艦的帕克中尉探測到15,140米,也沒能探測到海底。
尼莫船長決定讓鸚鵡螺號去到最深的地方,以便查實一下不同的探測數據。我準備好記錄測試的所有結果。客廳的護窗板開了,開始操作潛艇,準備抵達令人嘆為觀止的水層。
可以想到,我們不用把儲水罐灌滿水的方式來潛水下降了,可能因為儲水罐無法使鸚鵡螺號充分增加到特殊重量。再說,上浮時要排除多餘的水,而水泵不會有足夠的壓強來抵抗外面的壓力。
尼莫船長決定通過一條足夠長的對角線,靠著和吃水線呈45度角的側翼斜板,下潛到海底。然後,螺旋槳以最高的速度旋轉起來,四瓣葉片瘋狂地拍打著海水,激烈得無法形容。
鸚鵡螺號在這樣強大的推動下,船體像錚錚作響的琴弦一樣顫動著,有規律地潛入了水下。船長和我待在客廳里,我們凝望著氣壓計迅速轉動的指針。不久,我們就越過了大部分魚類平時生活的區域。如果說有些魚只能生活在大海或者河流表層,那麼另外少量的魚則是待在相當深的區域。在後者之中,我觀察到有六個呼吸口的鯊魚;眼睛大得像望遠鏡的魚;帶甲的馬拉馬魚,胸前長著灰色的鰭,後胸是黑色的,有淡紅色的骨質護胸甲;還有長尾鱈。它們生活在1200米深的海里,所以承受著120個大氣壓。
我問尼莫船長,他有沒有見過生活在更深處水中的魚。
「魚嗎?」他回答我,「很少,但只是以現階段的科學手段怎麼推測呢?誰知道呢?」
「事情是這樣的,船長。眾所周知,接近大洋深處時,植物比動物消失得快。我們知道,在那些還有動物的地方,水生植物已經不再生長。據悉,有生活在2000米水深處的姥鯊、牡蠣等,北冰洋探險英雄麥克·克林托克還曾經從2500米的深處打上來一隻海車盤。據悉,英國皇家海軍軍艦鬥牛犬號的船員從2620英尋,即一法里多的深處打上來一隻海星。但是,尼莫船長,也許您還要對我說,我們一無所知吧?」
「不,教授先生,」船長回答,「我不會這樣不禮貌。儘管如此,我還是要請教您,這些生物是如何能夠生存在如此深的深海里?」
「我有兩個理由來解釋,」我回答,「首先,由於海水的含鹽度和密度不同,造成垂直的水流,產生的運動足以維持海百合類和海星的基本生命。」
「很對。」船長說。
「然後,還因為,如果說氧氣是生命的基礎,大家都知道海水裡溶解的氧氣是隨深度而增加的,而不是減少,而且深水層的壓力有助於把氧氣壓在那裡。」
「啊,大家知道這個?」尼莫船長回答,語氣中有一絲驚訝,「好吧,教授先生,人們有理由知道這個,因為這是事實。事實上,我還要補充,從海面上打上來的魚,魚鰾里氮氣比氧氣多。相反,從深海中打上來的魚,魚鰾里的氧氣則要比氮氣多。這說明您那一套是正確的。我們來繼續我們的觀察吧。」
我把目光又投向氣壓計。儀器指出的深度是6000米。我們已經下潛了一小時。鸚鵡螺號靠側翼滑動,一直下沉。空蕩蕩的海水晶瑩剔透,透明度難以描繪。一小時後,我們到達了13,000米,也就是三又四分之一法里的深度,但仍然感覺不到到了海底。
然而,到14,000米,我看見一些海水中凸顯出來的黑色山峰。但這些山頂可能像喜馬拉雅山或者勃朗峰那麼高,甚至更高,這些深淵的深度還是難以估計。
雖然鸚鵡螺號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卻仍然在下沉。我感覺到潛艇的鋼板在螺栓銜接的地方顫動,柵欄在彎曲,牆板在咯吱作響,客廳的舷窗玻璃在水的壓力下鼓了起來。如果不是像船長所說的那樣,這堅固機器能夠像實心的物體一樣抵抗壓力,它應該早就已經折斷了。
貼著水下岩石斜坡,我還看到一些貝殼、龍介、活螺旋,還有一些海星。
但不久,動物生命的這些最後代表也消失了。在三法里以下,鸚鵡螺號超過了海底生命的極限,像是氣球升到了可呼吸的大氣層之上。我們達到了16,000米的深度,也就是四法裡,鸚鵡螺號的側翼這時受到的壓力為1600個大氣壓,也就是說潛艇表面每平方厘米受到的壓力為160千克!
「多麼可怕的形勢啊!」我叫道,「我們這是徜徉在人類從未到達過的深度啊!您看,船長,您看這些妙不可言的岩石,這些無人居住的岩洞,這些地球最低的水庫,這些地方,生命無法存活!多麼奇妙的不為人知的地方啊,為什麼我們能夠保留的只有回憶呢!」
「您樂意帶回一些比回憶更好的東西嗎?」尼莫船長問我。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想說,拍一張海底這個區域的照片再簡單不過了!」
我還沒來得及表達這個新提議所引起的驚奇,在尼莫船長的一聲招呼下,一台照相機就拿到客廳了。舷窗的防護板打開著,周圍的水被電燈光照得通明,亮光均勻分布著。我們的人造光沒有一絲陰影,也沒有一絲減弱。照這幅照片的時候,陽光也沒有更好。鸚鵡螺號在螺旋槳的推動和側翼斜板的控制下,保持著靜止不動。照相機瞄準了大洋底部這片景色,幾秒鐘的時間,我們就得到了一張非常清晰的底片。
從照片中可以看到這些構成地球強大基礎的基層花崗岩從來沒有見過天光。這些岩石中掏空的深洞,這些底色無比清晰地從黑色中顯現出來,仿佛出自某個弗拉芒畫家之手。遠處,在天際線那邊,是延綿起伏的山脈,構成了背景。我無法描繪這整體的光滑、黑色、平整的岩石,沒有一點兒苔蘚,沒有一點兒斑點,形狀切割得非常奇怪,穩固地坐落在地毯似的沙地上,沙子在電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然而,尼莫船長在照完相後,對我說:「咱們上去吧,教授先生。不要在這裡停留太久了,也不要讓鸚鵡螺號過久地承受這樣的壓力。」
「我們上去。」我回答。
「您站穩了。」
還沒來得及理解為什麼尼莫船長給我這樣的建議,我就摔倒在了地毯上。
在船長發出信號之後,螺旋槳就轉動起來了,側翼斜板筆直地豎立起來,鸚鵡螺號閃電般迅速升起,像氣球一樣飛向了高空。它用一聲響亮的顫聲分開了海水,細節全都隱沒不見。四分鐘內,它就穿越了四法裡,回到了洋面,像條飛魚似的冒出洋面之後,它又落下來,把浪花濺到一個驚人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