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旅程 10
2024-10-08 06:45:11
作者: (英)弗·福賽斯
這是一次漫長而疲憊的航程。機上沒有昂貴的加油設施。這架大力神只是押運囚犯的飛機,是幫阿富汗政府一個忙,本該由他們去古巴押解他們自己的人,但阿富汗根本沒有飛機能完成這項工作。
他們飛過了位於亞速爾群島和德國拉姆斯泰因的美軍基地。第二天傍晚,這架AC-130運輸機朝著荒涼的沙馬利平原南緣的巨大的巴格拉姆空軍基地緩緩降落。
航班的機組人員已經換了兩次班,但押送組一直堅持著,他們有的看書看報,有的打撲克,有的打瞌睡。舷窗外的四台渦輪螺旋槳推動著他們一直飛向東方。那個囚犯仍戴著鐐銬。他也在儘可能地睡覺。
大力神飛機朝著巴格拉姆基地美國領地內巨大的機庫滑行過去,接收組在等待著他們。負責押送的美軍憲兵少校欣喜地看到,在場的除了那輛囚車,還有二十名阿富汗特種部隊的戰士,率領該部隊的指揮官是尤素夫准將。
少校走下飛機的跳板,去完成手續上的文書工作,然後才能交付囚犯。這隻花了幾秒鐘時間。然後他朝他的同事點了點頭。他們解開了把阿富汗人與機艙中段拴在一起的鐵鏈,把他帶了出來,走入阿富汗冬季的寒風中。
阿富汗特種部隊戰士圍住犯人,把他拉上囚車,扔進車廂。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美軍少校徹底鬆了一口氣,他朝阿富汗少將敬了一個禮,後者回了禮。
「請你們看管好他,先生,」美國人說,「他是一個很頑固的人。」
「你放心吧,少校,」阿富汗軍官回答,「他將在波爾-伊-查基監獄裡度過他的餘生。」
幾分鐘之後,囚車開動了,後面跟著裝載阿富汗特種部隊戰士的卡車。他們駛入朝南通往喀布爾的公路。到天完全黑下來時,囚車與卡車分開了,這段情景後來官方會描述為一次不幸的事故。囚車獨自前行。
波爾-伊-查基監獄坐落在喀布爾東邊、靠近喀布爾平原東緣的大峽谷里,是一棟讓人望而生畏的建築。在蘇軍占領期間,這座監獄由阿富汗的秘密警察控制,裡面經常傳出刑訊時的悽厲尖叫。
阿富汗內戰期間,那裡有幾萬人再也沒能活著走出來。自從阿富汗共和國新的民選政府誕生後,這裡的條件已有了很大改善,但它的石頭城垛、巷道和地牢似乎仍然迴蕩著鬼叫聲。幸運的是,那輛囚車永遠沒能抵達那裡。
在甩掉那輛監護的軍用卡車後,一輛皮卡車從前方十英里的一條支路駛出來,跟在囚車的後面。皮卡閃了幾下燈光,囚車司機就停在了事先偵察好的一叢矮樹後面的路邊平地上。在那裡,犯人「逃跑」了。
囚車一離開巴格拉姆周邊的警戒範圍,囚犯的鐐銬就被卸去了。在囚車行駛中,他已經換上了暖和的灰色羊毛衣袍和靴子。就在停車前,他已經把一條令人生畏的塔利班黑頭巾圍在了額頭上。
尤素夫准將早已從卡車的駕駛室出來,坐上了那輛皮卡,現在是他在指揮。皮卡後部的敞開式車廂里有四具屍體。
這四具屍體都是剛從市殯儀館裡取來的。其中兩具蓄著鬍子,身著塔利班服裝。其實他們都是建築工人,在綑紮得不夠牢固的腳手架頂端作業,腳手架倒下來他們兩人都摔死了。
另兩個死於交通事故。阿富汗的公路大都是坑坑窪窪的,要想平穩地行駛就得開到道路中央去。如果對面有車過來就避讓,會被視為膽小鬼,當然逞強的結果就是車毀人亡。這兩具沒留鬍子的屍體穿著獄警的制服。
人們將會發現,這兩個獄警已經拔出了手槍,但還是死了。幾顆子彈射進屍體。路邊伏擊的塔利班武裝分子也有兩具屍體分散在路旁,顯然是警衛死前開槍打死的。囚車門已被鶴嘴鋤砸壞,敞開著。這就是第二天晚些時候,這輛囚車被發現時的情景。
場景布置完畢後,尤素夫准將坐到皮卡車副駕駛座上。被解放的囚犯爬進後車廂,與帶他過來的兩名特種部隊戰士坐在一起。他們三人都把頭巾下垂的那一端拉上來遮住臉,以抵禦寒冷。
皮卡車繞過喀布爾,穿過鄉間,最終抵達了南下通往加茲尼和坎大哈的公路。在那裡,每天晚上都有一長溜大篷車在路邊等待,這幅景象全亞洲人都知道。
這些汽車看上去都像是一個世紀前生產的。它們行駛在中東和遠東地區的道路上,發出隆隆的響聲,噴出一長溜濃煙。還經常能看到它們拋錨停在路邊,司機需要走很長的一段路才能買到所需的配件。
這些車能沿著石子路或土路穿行在荒涼的山坡上,並能翻越高高的山嶺。有時候人們會在道路下方的峽谷里找到已經摔散的大篷車骨架。但它們是這個大洲的商業運輸的主力,載運著五花八門的商品,運到那些偏遠的小村鎮去。
多年前,因為它們的裝飾,英國人把它們稱為大篷車。車身上的每一個空白處都被仔細地塗上了宗教歷史場景,分別代表基督教、伊斯蘭教、印度教、錫克教和佛教,還常常混合起來。車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飾品、彩帶和箔片,甚至還有鈴鐺。所以它們在行駛時會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
在喀布爾南方那條公路上,有好幾百輛大篷車在等著,司機都在駕駛室里睡覺,等待著黎明到來。皮卡在長長的車隊旁邊停了下來。麥克·馬丁從車廂里跳下來,走到駕駛室旁。方向盤後面的那個人用方格子頭巾遮掩著臉。
在另一邊,尤素夫准將點了點頭,但沒有說話。這裡是道路的盡頭,旅程的開始。馬丁轉身時,聽到了司機的聲音:「祝你好運,老闆。」
又是這種稱呼。只有英國特空團戰士才稱他們的軍官為「老闆」。在巴格拉姆辦理交接的美軍少校不僅對那個囚犯一無所知,他也不知道,阿富汗特種部隊是英國特空團幫助組建和訓練的。
馬丁轉過身子,朝著車隊前方走了過去。在他身後,那輛皮卡車掉頭返回喀布爾去了,尾燈漸漸暗淡下來。在駕駛室里,特空團中士用手機撥打了喀布爾的一個號碼。接聽電話的是情報站長。中士咕噥著說了兩個詞,然後通話就結束了。
駐阿富汗的英國情報站長也用保密線路打了一個電話。此時是喀布爾的凌晨四點,英國蘇格蘭的晚上十一點鐘。在一塊屏幕上出現了一條線狀的信息。菲利普和麥克唐納早就在房間裡等著了,就等待著看到這一幕:「撬棍行動開始運行。」
在一條寒冷的坑坑窪窪的公路上,麥克·馬丁最後看了一眼身後。皮卡車的紅色尾燈已經消失了。他轉身繼續前行。現在,他已經成了那個阿富汗人。
他知道他在尋找什麼,但一直走過了一百輛卡車後他才找到——一輛掛著巴基斯坦喀拉蚩牌照的卡車。這種卡車的司機不大可能是普什圖人,所以不會注意到他的普什圖語說得不太標準。這人很有可能是一個俾路支人[1],正在返回巴基斯坦俾路支省的家中。
現在讓司機們起床還為時過早,所以還不該叫醒被選中的這輛卡車的司機。通常情況下,勞累了一天、正在沉睡的人如果突然被叫醒,脾氣會很壞,而馬丁需要司機有一個好心情。於是他蜷縮在那輛卡車底下,顫抖著度過了兩個小時。
六點時,東方的天際出現了一片朝霞,車隊中有了響動,有人開始生火,把鐵鍋架到火堆上去燒水。在中亞地區,生活中離不開茶水,只要有一堆火,就可以沏上一壺茶,圍上一伙人。馬丁站起來,走到火堆旁去烘烤凍僵了的手。
燒茶的是普什圖人,但沉默寡言,這正合馬丁之意。他已經解下頭巾,塞進了掛在肩上的那隻馬桶包里。在取得對方的同情之前如果表露出自己是塔利班成員,那是不明智的。他用一些阿富汗錢幣買了一杯茶,津津有味地喝了起來。幾分鐘之後,那個俾路支人睡眼惺忪、搖搖擺擺地鑽出駕駛室,走過來喝茶。
天已破曉。有些卡車開始發動,冒出了一縷縷黑煙。俾路支人返回自己的駕駛室,馬丁跟了過去。
「你好,兄弟。」
俾路支人應答了,但有些疑惑。
「我問一下,你是不是去南方的邊境和斯平布爾達克鎮?」
如果那人是要返回巴基斯坦,那他必定要經過坎大哈南側的這座邊境小鎮。到那時候,馬丁知道,那裡應該已經在懸賞他的人頭了。他將不得不徒步繞過邊境檢查站。
「如果這能使真主高興的話。」俾路支人回答說。
「看在仁慈的真主的分上,你能不能讓一個可憐人與你同行,好讓他回家跟家人團聚?」
俾路支人想了想。一般跑長途去喀布爾,他的表弟會和他作個伴,但這次表弟生病留在了喀拉蚩。所以這次他是單獨駕車,路途十分勞頓。
「你會開車嗎?」他問道。
「事實上,我開過多年的車。」
他們默默無語,相伴著駕車朝南方駛去,聽著從儀錶板上方破舊的塑料收音機里傳出來的東方流行音樂。聲音尖銳刺耳,像在吹口哨。馬丁不知道這到底是靜電的干擾,還是聲音本身的緣故。
太陽在漸漸升高,他們駕著隆隆作響的卡車穿過加茲尼,朝坎大哈駛去。半路上,他們停下來喝茶吃飯,添加燃油,都是馬丁付錢,於是俾路支人漸漸友好起來。
雖然馬丁既不會說烏爾都語,也不懂俾路支方言,而這個喀拉蚩人只會說一些結結巴巴的普什圖語,但兩人用《古蘭經》里學來的幾句阿拉伯語,加上手勢,相處得倒是頗為融洽。
俾路支人不喜歡開夜車,所以到了坎大哈東北方,他們又要停車過夜了。已經是查布爾省境內了,這裡是阿富汗的荒涼地區,盜賊出沒。在車水馬龍的白天行車比較安全,匪徒喜歡夜晚。
在坎大哈北郊,馬丁聲稱要睡覺,就爬上了坐椅後面那張窄窄的床鋪。坎大哈曾經是塔利班的總部和堡壘,馬丁不想讓前塔利班成員看到一個老朋友坐在一輛路過的卡車上。
到了坎大哈南郊,他又替代俾路支人駕車。下午三點左右,斯平布爾達克鎮快到了。馬丁說他就住在鎮子的北郊,於是他十分感激地與主人道了別,在離邊境檢查站還有好幾英里處下了車。
因為俾路支人不會說普什圖語,所以剛才他一直把收音機定在流行音樂頻道上,因此馬丁沒有聽到那條新聞廣播。國境線上,等候通過的車輛隊伍排得比往常要長。等到俾路支人把卡車開到欄杆前時,阿富汗邊防警察給他看一張通緝的照片。一張留著黑鬍子的塔利班的臉在凝視著他。
他是一個誠實勤奮的人。他想快點回家去與老婆和四個孩子團聚。生活本來就已經夠艱苦的了,為什麼要多耽擱幾天,甚至可能幾個星期,在阿富汗的一座監獄裡,努力解釋說當時他根本就不知道?
「看在真主的份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他發誓說。於是他們放他走了。
再也不能隨便讓人搭車了,當他駕車繼續行駛在南行通往奎達的公路上時他這麼想著。阿富汗人不是他的同胞,為什麼要卷進去呢?他不知道剛才那個塔利班曾經幹過什麼。
馬丁得到過警告,劫持囚車、謀殺獄警,以及關塔那摩灣囚犯逃脫事件是不可能瞞天過海的。美國駐阿富汗使館將頭一個鬧得沸沸揚揚。
由於囚車沒能按計劃抵達監獄,警方向巴格拉姆那條路派出了一支巡邏隊,他們發現了「謀殺」現場。押運軍車居然跟丟了,這事被指是因為缺乏責任心。但囚犯能逃脫顯然是塔利班殘餘勢力的一夥暴徒協助了他。針對他們的緝捕行動已經展開了。
不幸的是,美國使館給阿富汗政府提供了囚犯照片。這是不能拒絕的。中情局和秘情局的情報站長努力想讓這事放慢節奏,但他們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當所有的邊防檢查站都收到照片傳真件時,馬丁仍在斯平布爾達克鎮北方。
馬丁對所有這些一無所知,但他也還是認為不能這麼大搖大擺地通過關卡。他蹲伏在斯平布爾達克鎮上方的山坡,等待著夜晚的到來。在山上這個位置,他能夠看清地形以及他即將要走的路線。
斯平布爾達克小鎮在他前方五英里、身下一英里處。他能看到那條蜿蜒曲折的公路,以及在路上行駛的卡車,還能看到一座巨大的舊城堡,過去曾經是英軍堡壘。
他知道,一九一九年攻占那座城堡,是英軍最後一次使用中世紀的雲梯。當時他們借著夜色的掩護悄悄地接近堡壘,沒有驚動守方,除了騾子的叫聲、勺子在炊鍋里的撞擊聲和戰士們踢痛了腳趾的咒罵聲,四周像墳地般寂靜。
可雲梯短了十英尺,於是雲梯連同爬在上面的一百名戰士一起掉了下來,砸進了乾涸的護城河。幸運的是,蹲伏在城牆後面的普什圖守衛者以為進攻軍隊肯定人數眾多,從後門逃到山上去了。該城堡不費一槍一彈就攻下了。
半夜前,馬丁靜靜地沿著這座城堡的圍牆繞了過去,穿過鎮子,進入巴基斯坦。到太陽升起時,他已經在通往奎達的公路上走了十英里。在那裡,他等到了一輛卡車,司機願意有償讓他搭車去奎達。到了這裡,在其他地區會被立即認出的黑色塔利班頭巾,終於成了可以炫耀的資本,而不是風險。所以,事情就這麼發展下去了。
如果說白沙瓦是一座伊斯蘭色彩相當濃重的城市,那麼奎達則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個地區對「基地」組織的強烈同情只有米拉姆沙能超過。這些都是西北邊境的省份,諸事都是按照當地部族的規矩。雖然這裡已經越過了阿富汗國界,但普什圖人仍占居民的多數,也通行普什圖語,信奉極端傳統的伊斯蘭教。塔利班的頭巾在這裡標誌著他是個有頭有臉的人。
雖然從奎達南行的主公路可以抵達喀拉蚩,但馬丁得到過指示,要走西南方向的小路,抵達已經荒廢的港口瓜達爾。
這個港城坐落在俾路支斯坦的西南角,幾乎到了伊朗的邊境。瓜達爾曾經是一個默默無聞、臭氣熏天的漁村,現在已發展成一個大港口和貨物集散中心,走私貿易猖獗,尤其是鴉片。伊斯蘭教反對吸食毒品,但那是針對穆斯林而言。如果西方的異教徒願意花大筆的錢毒死自己,那與信仰真主的善男信女毫不相干。
於是伊朗、巴基斯坦,尤其是阿富汗,都在大量種植罌粟,然後罌粟在當地被提煉成最基本的嗎啡,再走私運輸到西方,成了海洛因,成了死亡。在這個神聖的貿易中,瓜達爾的作用不可小覷。
在奎達,馬丁儘可能避免與普什圖人交談,以免被識破。他找到了另一個俾路支族卡車司機,要南下去瓜達爾。到了奎達他才獲悉他的人頭值五百萬阿富汗尼,但緝捕令只限於阿富汗境內。
在聽到那句「祝你好運,老闆」後第三天早上,馬丁從那輛卡車上跳下來,走進路邊的一家咖啡店,坐下來開始舒適地享用甜綠茶。有人在期盼著他,但不是本地人。
二十四小時前,兩架「掠食者」偵察機中的第一架已經從阿曼蘇丹國圖姆萊特起飛了。這兩架無人駕駛飛機將輪換著對指定區域進行每天二十四小時的偵察巡邏。
由美國通用原子公司製造的「掠食者」UAV RQ1無人駕駛偵察機,看上去其貌不揚,很像是飛機模型愛好者隨意塗鴉的小東西。
它只有二十七英尺長,像鉛筆那樣纖細。它的梯形海鷗式機翼翼展是四十八英尺。尾部有一台「羅塔克斯」發動機,從容量為一百加侖的油箱裡吸取燃油,為螺旋槳提供飛行動力。
然而這種簡單的動力卻能使它達到一百一十七節-[2]的航速,或者以七十三節的速度巡航。它的最大飛行時間是四十八小時,但它更多的是執行基地周圍、半徑四百海里以內的任務,二十四小時後就返回基地。
由於發動機是後置式的,導向控制設備能夠安在前部,可以由控制員進行手動操作,也可以通過電腦程式遙控操作,讓它執行得到的指令。
掠食者真正的關鍵設備安裝在它的圓鼻子裡,那裡配備著可拆卸的「天球」航儀吊艙。
吊艙裡頭所有的通信器材都是面朝上安裝的,可以與太空中的人造衛星通話,可以接收照片和圖像,並把監聽到的會話一起發送到基地。
朝下的設施是「天貓座」合成孔徑雷達和L-3「威斯卡姆」照相裝置。這種攝影設備的最新型號,與在阿曼上空所使用的一樣,配有分光定位系統,能穿透黑夜、雲霧、雨雪和冰雹。
美英入侵阿富汗後,發現有時看到目標卻不能及時實施打擊,於是回去找掠食者的製造商,於是一種新的版本開發出來了。它攜帶著「地獄火」飛彈,給空中的眼睛配上了相應的武器。
兩年後,來自葉門的「基地」組織頭目離開他那座十分隱蔽的院子,與四位同事坐上一輛「陸地巡洋艦」越野車。他完全不知道,好幾雙眼睛在佛羅里達州通過一個屏幕在注視著他。
一聲令下,「地獄火」飛彈離開了掠食者的機腹,幾秒鐘之後,那輛陸地巡洋艦連同它的乘客一起灰飛煙滅了。這一切全都在美國佛羅里達州的一塊等離子屏幕上全景顯示出來。
現在從圖姆萊特起飛的這兩架掠食者並沒有配置武器。它們的全部任務是在無人能看到、聽到,雷達也探測不到的兩萬英尺高空執行巡邏,監視身下的地面和海面。
瓜達爾有四座清真寺,英國人悄悄地詢問了巴基斯坦的聯合情報局後,得知第四個也就是最小的那個是煽動原教旨主義的溫床。與大多數伊斯蘭小型清真寺一樣,這個小寺院只有一名伊瑪目,靠善男信女的捐助維持。它的創立者和管理者是伊瑪目阿卜杜拉·哈拉比。
他熟知這個地方的全體教徒,當他在那把高椅子上引領祈禱儀式時,他一眼就發現來了一個新人。即使是在寺院的後部,那塊黑色的塔利班頭巾仍然沒能逃過他的眼睛。
隨後,那個留著黑鬍子的陌生人還沒來得及換回涼鞋,消失在街上的人群中,伊瑪目便拉住了他的袖口。
「我們仁慈的真主向你表示問候。」他咕噥著說。他講的是阿拉伯語,而不是烏爾都語。
「也問候你,伊瑪目。」陌生人說。他回答的也是阿拉伯語,但伊瑪目注意到了普什圖語口音。疑問得到了確認,這個人來自部落地區。
「朋友們和我現在要去休息室,」他說,「跟我們一起去喝茶好嗎?」
普什圖人想了想,然後嚴肅地點點頭。大多數清真寺都有一間休息室,可供祈禱者休閒、聊天、社交和進行宗教培訓。在西方,對青少年進行極端主義思想灌輸常常就是在那種地方完成的。
「我是伊瑪目哈拉比。請問我們這位新祈禱者的姓名?」他問道。
馬丁毫不猶豫地報出了阿富汗總統的名字和特種部隊准將的姓氏。
「我叫哈米德·尤素夫。」他回答說。
「好,歡迎你,哈米德·尤素夫。」伊瑪目說,「我注意到你戴著塔利班的頭巾。你曾經是其中的一員嗎?」
「自從一九九四年我在坎大哈加入毛拉奧馬爾那時候起,一直都是。」
休息室是清真寺後面一間破敗的棚屋,裡面有十幾個人。茶端了上來。馬丁注意到其中一個男人在凝視著他。隨後,這個人急切地把伊瑪目拉到旁邊,狂亂地耳語起來。他解釋說,他是做夢也不會想去看電視及其骯髒的畫面的,但他經過一家電視商店時剛好看到櫥窗里的電視機。
「我敢肯定就是這個人,」他壓低聲音說,「他從喀布爾逃脫了,就在三天前。」
馬丁不懂烏爾都語,更不用說帶著俾路支口音了,但他知道他們正談論他。那位伊瑪目也許會強烈反對所有西方的、現代的東西,但與大多數人一樣,他發現手機是一件很方便的工具,雖然是西方基督教國家芬蘭的諾基亞公司生產的。他讓三個朋友去穩住那個陌生人,與他攀談,設法不讓他離開。然後他回到自己那間簡陋的居室並撥打了好幾個電話。在他返回時,他感到大有所獲。
此人一開始就是一個塔利班戰士,家人和親屬都死於美國人之手。在美國佬入侵期間指揮塔利班部隊在前線抵抗,後參與卡拉伊賈吉監獄的暴動,在美軍的關塔那摩灣地獄被關押了五年。最近在親美的喀布爾政權手中逃脫——這個人不是一名難民,而是一個英雄。
伊瑪目哈拉比是巴基斯坦人,但他厭惡與美國合作的巴基斯坦政府。他完全同情「基地」組織。公平地說,能使他後半輩子富足的五百萬阿富汗尼賞錢絲毫沒有打動他。
他回到休息廳,把那個陌生人招呼過去。
「我知道你是什麼人。」他低聲說,「你就是他們要找的那個阿富汗人。你和我在一起是安全的。但瓜達爾不行,聯合情報局的密探到處都是,他們在懸賞你的人頭呢。你住在哪裡?」
「我沒有住所。我從北方過來,剛剛抵達這裡。」馬丁說。
「我知道你從哪裡來,新聞一直在播放。你留在這裡,但不能久留。你還是要離開瓜達爾的。你將會需要新的證件,新的身份證,安全地離開這裡。我認識一個人。」
他派遣他的古蘭經學校里一個小男孩去了港口。他要找的那條船沒在港內,得在二十四小時後才能抵達。小男孩在它通常會停泊的碼頭上耐心地等待著。
費薩爾·本·薩利姆是阿拉伯灣的卡達人。他出生在海灣旁的一座漁民棚屋裡,附近的漁村後來成了繁忙的首都多哈。不過,那是在發現了石油,英國人撤退、美國人到來以後,在金錢像潮水般湧進來之前。
童年時,他就嘗到貧困的滋味,自覺地尊敬那些傲慢的白皮膚外國人。但他從小就立志要出人頭地,混出個模樣來。他所選擇的人生道路是他唯一了解的——海洋。他作了一艘沿海貨船的水手。那艘船的航線是在阿曼國佐法爾省的馬西拉島、薩拉至波斯灣縱深處科威特和巴林的眾多港口之間,憑著他聰敏的腦袋,他學到了許多東西。
他知道,總有人想出售某些商品,而且願意低價出售。而在某個地方,也總有人想購買這些商品,而且願意高價購買。在兩者之間,就是那個叫作海關的監管機構。費薩爾·本·薩利姆通過走私發了財。
旅途中,他看到了許多他喜歡的東西:漂亮的布匹和掛毯、古老的伊斯蘭藝術品、珍貴的手稿和富麗堂皇的清真寺。他還看到了他鄙視的東西:富裕的西方人、在太陽底下被烤得發紅的豬一般的臉、令人作嘔的穿著比基尼的婦女、醉鬼,以及所有的不義之財。
他還發現,海灣國家的統治者們從沙漠裡滾滾流淌的石油中獲得了巨大的利益。他們也崇尚西方的習俗,喝洋酒泡洋妞,因此他也鄙視他們。
二十年前,他四十五歲時,費薩爾·本·薩利姆身上發生了兩件事。
當時,他已經積聚了足夠的金錢,買下了一艘運輸木材的獨桅三角帆船。那是阿曼最好的工匠打造的,名為「珍珠」。他已經成了一名狂熱的瓦哈比主義者。
當新的先知們起來響應穆杜迪和賽義德·庫塔布的教導時,他們向異教和衰退勢力宣布聖戰,他加入了他們。當年輕人去阿富汗抗擊信仰無神論的蘇聯人時,他祝福他們。當有人劫持客機撞向西方的摩天大樓時,他跪下來祈禱他們能真正進入真主的花園。
在世人面前,他保持作事認真、彬彬有禮、生活儉樸的形象,是珍珠號帆船虔誠的船長和船主。他裝上貨物,在波斯灣和阿拉伯海航行。他從不製造麻煩,但一旦真正的教徒有求於他,不管是要救濟金還是去避難,他都樂意相助。
他已經引起了西方情報機關的注意,因為在哈德拉茅被抓獲的一名沙特「基地」組織成員在利雅德招供時,無意中說出了一條極為重要的信息:傳遞給賓·拉登的絕密情報,有時候是口述給一名信使,該信使必須用心記住並作好被抓住之前自殺的準備;之後信使坐船離開阿拉伯半島,他會在巴基斯坦西南方的俾路支沿海上岸,然後北上把口信帶給居住在瓦濟里斯坦某個洞穴里的賓·拉登酋長。這艘船就是珍珠號。經巴基斯坦聯合情報局的同意並在他們的協助下,英美情報機關沒有攔截這艘船,而是嚴密監視著它。
費薩爾·本·薩利姆抵達了瓜達爾,滿載著在杜拜的免稅貨棧里購買的家用電器。這些電冰箱、洗衣機、微波爐和電視機,比自由港外的商店零售價要便宜很多。
回程他接了一單從巴基斯坦運送地毯到海灣去的業務。這些地毯是由童工用纖細的手指編織的,註定要被正在杜拜和卡達附近海島上建造豪華別墅的富裕西方人踩在腳下。
他認真傾聽了那個小男孩帶來的口信,點了點頭。兩個小時後,在他的貨物沒有驚動海關、安全地卸上岸以後,他把珍珠號留給他的阿曼水手照看,自己則信步穿過瓜達爾街巷,走向那座清真寺。
與巴基斯坦人打了多年交道之後,這位溫文爾雅的阿拉伯人能說一口流利的烏爾都語,他和那位伊瑪目就用這種語言交談起來。他品了幾口茶,吃了幾塊甜餅,用一塊小小的麻紗手絹擦了擦手指。他不時點點頭,瞟一下那個阿富汗人。聽到從囚車成功逃脫那裡,他讚許地微笑起來。然後他開始用阿拉伯語說話:「你想離開巴基斯坦嗎,兄弟?」
「這裡沒有我的容身之地。」馬丁回答說,「這位伊瑪目說得對。秘密警察會找到我,把我送回喀布爾的那些走狗手裡。那我寧願在此之前結束我的生命。」
「真遺憾,」卡達人耳語著說,「你的這些遭遇……那麼,如果我把你帶到海灣國家去,你會作些什麼呢?」
「我會努力尋找到真正的信徒,向他們貢獻我的力量。」
「那又是什麼呢?你能幹什麼呢?」
「我能戰鬥。我願意為真主的聖戰而犧牲。」
文質彬彬的卡達船長想了一會兒。
「那批地毯將在黎明時裝船。」他說,「這需要幾個小時的時間,要裝在甲板下面,以免被浪花打濕。然後我將駕船離開,首先會貼著港口的防波堤盡頭駛過。這時如果有人從堤岸跳上船,沒人會注意到的。」
禮節性的互相致意之後,他離開了。黑暗中,馬丁由那個男孩引領著到了碼頭。他在那裡審視著珍珠號帆船,以便次日早上他能夠認出它。
上午十一點不到,珍珠號從防波堤旁經過。船身與岸邊距離八英尺,馬丁經短距離助跑後縱身跳上了船。
那位阿曼水手在掌舵。費薩爾·本·薩利姆帶著和善的微笑招呼了馬丁。他給客人端來了淡水讓他洗手,還拿來了從馬斯喀特棕櫚樹上摘下來的美味棗子。
中午時分,年長的卡達人在寬敞的艙口旁邊鋪上兩片蒲蓆。兩個男人並肩跪下來作午間的祈禱。對馬丁來說,這是他第一次不是在人群中作祈禱。如果是一大群人,有一個音跑調會被其他人的聲音淹沒,但此時他必須說得一字不差。
當特工被派往國外去從事危險任務時,管理員會在國內焦急地等待著某種信號——他是否還活著,是否還是自由的,是否還在活動。這種信號可以是他本人發過來的,比如電話、在一份報刊上登載一條特定的信息、某面牆上的一個粉筆記號,或是通過事先約定的「死信箱」;也可以是沒有直接接觸、但一直在觀察的盯梢人員報告回來。這種信號被稱為「活著的信號」。經過幾天的沉默,等待「活著的信號」的管理員開始變得十分焦躁。
這會兒阿曼南方的圖姆萊特是中午,英國蘇格蘭是早飯時間,美國佛羅里達州的坦帕還是凌晨。圖姆萊特和坦帕的美國人能夠看到掠食者偵察機拍到的情況,但不知道有什麼意義,因為他們並不知情。但蘇格蘭的埃澤爾空軍基地卻知道這是什麼。
圖像非常清楚。那個阿富汗人一會兒把額頭叩向甲板,一會兒仰面朝天,這樣交替著。他在珍珠號帆船上作祈禱。埃澤爾空軍基地的控制室里響起了歡呼。幾秒鐘之後,英國秘密情報局中東處處長史蒂夫·希爾在他的早飯桌上接聽了一個電話,之後給了老婆一個出人意料的熱吻。
兩分鐘之後,中情局副局長馬雷克·古米尼在老亞歷山大住宅的臥室床上接到了一個電話。他醒過來,聽了聽,微笑了,低聲自言自語道:「上路了。」然後繼續睡覺。
阿富汗人仍在航程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