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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06:45:14
作者: (英)弗·福賽斯
藉助南方的風力,珍珠號扯起風帆,關上了發動機,於是甲板下面隆隆的機器聲被平靜海面上的聲音所替代——海水在船首下面的拍擊聲、海風在船帆上面的吹拂聲,以及滑車和索具在受到風力時發出的吱嘎聲。
在肉眼所看不到的四英里上空,一架掠食者偵察機注視著,珍珠號帆船沿著伊朗的南海岸西行,進入了阿曼海。在這裡,它的航向朝右舷轉了過去,由於是順風,它調整了風帆,向著夾在伊朗和阿拉伯半島之間的狹窄海域——荷姆茲海峽駛去。
在這條狹窄水道里,從阿曼的穆桑達姆半島的尖頭到波斯灣海岸只有八海里寬,大型油輪頻繁地穿行而過。有些吃水很深,滿載著運往西方的原油,有些則是空載駛過,去海灣裡面的沙特和科威特裝載原油。
像這艘帆船一樣的小船都是貼著海岸航行的,以給遠洋巨輪讓出足夠的深水航道和迴旋餘地。超級油輪一旦在航路上遇到什麼情況,不是輕易就能停住的。
由於並不急著趕路,珍珠號帆船在阿曼的庫姆扎爾軍港東邊的島嶼間拋錨過了一宿。在蘇格蘭一個空軍基地里的等離子屏幕上清楚地顯示出:溫暖的夜間,馬丁坐在向上突起的尾樓甲板上。他借著月光看見了兩艘「菸草船」,聽到了掛在船舷外的發動機的轟鳴,這兩艘船正在快速穿過阿曼水域,駛向伊朗的南海岸。
這就是他聽說過的走私船。這些走私者們不從屬於任何國家。在伊朗或俾路支某些空曠的海灘,他們在黎明時分與接貨人碰頭,卸下廉價的香菸,裝上在阿曼很值錢的安哥拉山羊。
這種鉛筆狀的鋁合金舟艇在舷外裝有兩台二百五十馬力的發動機。船體中部綁上貨物後,如果船員們願意冒險,在平靜的海面上航速可達五十節以上。加上船員們熟悉每一處暗礁和淺灘,習慣於熄燈航行,能在黑暗中穿越油輪的航路,抵達對岸的隱蔽處,所以根本沒人能抓住他們。
費薩爾·本·薩利姆寬容地微笑了。他自己也是一個走私商人,但他比這些海灣流浪走私者高貴得多。
「那麼朋友,我把你帶到阿拉伯後,你會作些什麼呢?」他靜靜地問道。那位阿曼水手在船首忙活,想給早餐打條魚。他已經與另兩個人一起作了晚間祈禱。現在是愉快的交談時間。
「我也不知道。」馬丁坦誠地說,「我只知道如果我待在祖國必死無疑。巴基斯坦對我關上了門,因為他們是美國佬的走狗。我希望能找到其他的真正信徒,並與他們一起戰鬥。」
「戰鬥?可現在阿拉伯聯合大公國沒有戰事。他們也是完全站在西方那邊的。內陸,沙烏地阿拉伯,你一入境就會立即被發現,並被押送回去。所以……」
阿富汗人聳聳肩:「我想為真主服務。我已經活了這麼多年。我要把我的命運交給真主安排。」
「你是說你願意為真主而死。」溫文爾雅的卡達人說。
麥克·馬丁回想起他在巴格達的童年時代和在預科學校的那段時光。大多數學生是伊拉克男孩,但他們都是富家子弟和社會精英子弟,他們的父輩要求他們能說完美的英語,將來當大公司的老闆,與倫敦和紐約做生意。學校的全部課程都用英語教授,也包括學習傳統的英語詩歌。
馬丁最喜歡的長詩是《橋邊的霍拉提斯》。面對塔克文王朝軍隊的入侵,羅馬人毀掉了所有通向羅馬城的橋樑,霍拉提斯勇敢地在最後一座橋邊迎戰敵人,終於打退援軍,保住了羅馬城。馬丁和同學們經常一起吟誦:
芸芸眾生,
誰人無死?
為了先輩的遺骸,
為了神靈的殿堂,
何懼危險,
迎向死神。
「如果能為真主的聖戰事業而犧牲,那麼我當然願意。」馬丁回答。
帆船船長思考了一會兒,然後換了個話題。
「你穿著阿富汗人的衣服。」他說,「你會馬上被發現的。等一下。」
他走到艙下,拿來了一件剛剛熨燙過的棉布白袍,可以把人從肩頭到腳踝都包裹起來。
「穿上。」他吩咐道,「把塔利班的衣服和頭巾扔到海里去。」
馬丁換上衣袍後,本·薩利姆遞給他一條新的頭巾,這是海灣地區的阿拉伯人常用的那種帶紅點的布頭巾,用一條黑帶子綁縛。
「好多了。」當他的客人改變了裝束以後,老人說,「你現在只要不開口說話,已經完全像一個阿拉伯人了。在奎達地區有一個阿富汗人聚居區。他們在沙烏地阿拉伯已經生活了好幾代,他們說話和你很像。你就說是來自那個地方的,陌生人會相信的。現在我們睡覺吧。明天還有最後一天的航程,我們要在黎明時起身。」
空中的掠食者看到他們起錨離開島嶼,緩慢地繞過礁石叢生的加納姆海角,轉向西南方向,朝阿拉伯聯合大公國駛去。
阿聯由七個酋長國組成,但通常人們只記住最大和最富裕的那幾個名字:杜拜、阿布達比和沙迦。杜拜因為出產石油,因而成了七個酋長國中最為發達的一個國家。
其餘四個很小,很窮,也沒什麼名氣。阿治曼和烏姆蓋萬緊貼著杜拜,富查伊拉酋長國坐落在半島的另一邊,面朝東邊的阿曼灣。
第七個酋長國就是哈伊馬角。它與杜拜位於同一條海岸線上,但更靠北,鄰近荷姆茲海峽。這是一個極為貧困、傳統的地區。因此,它很熱切地接受了沙烏地阿拉伯的饋贈,包括投資建設清真寺和學校——不用說都是宣講瓦哈比教義的。在西方人的眼裡,哈伊馬角是一個原教旨主義的大本營,同情「基地」組織和聖戰。它在緩慢航行的珍珠號左舷出現了,這將是他們第一個要停靠的地方。太陽快下山時,帆船抵達了哈伊馬角。
「你沒有證件,」本·薩利姆船長對他的客人說,「我也提供不了。但不要緊,證件都是西方搞出來的沒有實際意義的東西。要緊的是錢。這些你拿著。」
他把一卷阿聯貨幣迪拉姆塞進了馬丁手裡。這時候他們正迎著落日的餘暉,在離岸一英里的水面上緩緩經過哈伊馬角城。岸上,第一批燈火開始閃亮。
「我在前面的海岸讓你上岸。」本·薩利姆說,「你會找到那條沿海公路,然後往回走。我知道在老城區有一座小小的招待所。很便宜,很乾淨,也很隱蔽。你就住在那裡,不要外出。在那裡你是安全的,我有幾個朋友也許可以幫助你。」
珍珠號在向岸邊靠攏。當馬丁看到一座旅館的燈光時,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了。本·薩利姆很清楚,這個旅館原先是哈姆拉城堡,後來改造成了一個海灘俱樂部,專門招待外國客人,還有一座碼頭可供小船停靠。天黑以後那裡完全沒人。
「他要下船上岸了。」蘇格蘭埃澤爾空軍基地的控制室里,有人這麼說了一聲。雖然漆黑一片,但兩萬英尺上空的掠食者熱像儀依然能夠看到那個敏捷的身影從帆船跳上碼頭,然後帆船倒退著駛向深水,回到大海。
「別理那艘船了,注意跟蹤這個移動的身影。」戈登·菲利普說著,俯身在操作員肩頭上審視著。指令傳到了圖姆萊特,掠食者被命令去跟蹤沿著海岸公路走回哈伊馬角的那個熱像圖影。
經過五英里的步行,馬丁在半夜抵達了老城區。他問了兩次路,終於來到了這座招待所。這裡離謝赫家只有五百碼的距離,九月十一日劫持客機撞向紐約世貿中心南樓的馬爾萬·謝赫就是來自這個家庭。他在當地依然是一個英雄。
房東陰沉著臉滿腹狐疑,直至馬丁提到費薩爾·本·薩利姆,再加上一疊迪拉姆鈔票,疑雲才立刻消散。馬丁進了門,並被引到了一個簡陋的房間裡。這裡似乎還住著另兩個付費的客人,但他們已經回自己的房間去休息了。
房東隨和地邀請馬丁在上床就寢前一起喝杯茶。在喝茶時,馬丁解釋說他來自奎達,是普什圖人的後裔。
馬丁那黝黑的長相、滿臉的黑鬍子,反覆提及真主,使得房東深信他也是一名真正的信徒。他們互道晚安後便去睡覺了。
那艘帆船繼續夜航。目的地是杜拜市中心被稱為「海灣」的港口。曾幾何時,那裡是一個污濁的海灣,散發著死魚的腥臭;人們在烈日下織補漁網。現在,這裡已經成了這座生氣勃勃都市的最後一道「風景線」。對面是黃金市場,頭頂是高聳入雲的現代化酒店。從事航海貿易的帆船入港,並排停泊,遊客們在這裡觀賞殘留的最後一小片「古老的阿拉伯」。
本·薩利姆招了一輛計程車,吩咐司機把他載去往北三英里的阿治曼酋長國,那是七個酋長國中最小的,也是第二窮的。在那裡,他打發了計程車,搖搖擺擺地走進一座有頂棚的農貿市場,裡面迷宮般的過道和熙熙攘攘的攤位很快就把他淹沒了,使他擺脫了所有跟在身後的「尾巴」,如果有的話。
其實沒有。掠食者偵察機正關注著哈伊馬角城中心的一座招待所。帆船船主從市場裡閃身出來,走進一座小小的清真寺,向伊瑪目提出了一個要求。一個男孩被派了出去,他匆匆穿過城區,帶回一位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他確實是當地工程技術學院的學生,但他也是達倫塔訓練營——二○○一年之前「基地」組織在賈拉拉巴德郊外的一個培訓中心的畢業生。
老船長在年輕人耳邊輕輕地耳語一番,年輕人點點頭並向他致謝。然後船長就返回了,他再次穿過那座有頂棚的農貿市場,鑽出來後招了一輛計程車,回到「海灣」里他那艘貨船上。他已經盡了力,現在要看那位年輕人的了。
同一天,但由於時差關係在時間上要晚一些,里奇蒙伯爵夫人號貨船緩慢地駛出利物浦港口外的默西河口,進入了愛爾蘭海。麥肯德里克船長駕駛著船舶向南航行。貨輪將以左舷經過威爾斯,駛出愛爾蘭海,駛過蜥蜴角,進入英吉利海峽和東大西洋。然後繼續南下,經過葡萄牙,穿越地中海和蘇伊士運河,抵達印度洋。
三月冰冷的海水拍擊著里奇蒙伯爵夫人號貨輪的船首。甲板下面的貨艙里,裝載著運往新加坡的、用木條箱仔細包裝著的「捷豹」轎車。
四天後,隱居在哈伊馬角的阿富汗人迎來了他的客人。遵照吩咐,他一直沒有出門,至少沒有上街,只是他到屋子後面封閉的院子裡透過氣。後院與外面的街巷之間有兩扇八英尺高的厚重的大門,常有送貨的麵包車從那裡進進出出。
他站在院子裡時,被空中的掠食者看到了,蘇格蘭的管理員注意到他已經換了衣服。
他迎來的客人可不是來送食物、飲料或衣物的,而是來取東西的。他們倒車,把麵包車貼近房子的後門。司機留在車上,另外三個人走進了房子。
其他兩名房客都出去工作了,房東根據約定在外面的商鋪里忙活。三個來人都清楚他們接到過的指示。他們徑直走向那扇事先指認清楚的門,未經敲門就走了進去。屋裡那個正坐著閱讀《古蘭經》的身影慌忙站起來,但發現他正面對著一支黑洞洞的槍口。握槍的是一個在阿富汗接受過培訓的人。三個人都戴著面罩。
他們很安靜,但動作很麻利。馬丁見過許多戰士,他發覺這幾位很內行。一隻頭罩套上他的頭部,垂落至他的肩膀。他的雙手被扭到背後,並被戴上了塑料手銬。然後他邁步向前,確切地說,是被推著向前——走出門,走過鋪著地磚的走廊,進入麵包車的後部。他在車廂里側臥著,聽到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感覺到麵包車顛簸著駛出大門,到了街上。
掠食者監測到了這輛車,但管理員以為它是來送洗熨衣物的,所以沒有在意。幾分鐘之後,麵包車就不見蹤影了。現代化的偵察技術可以創造許多奇蹟,但再高明的機器也會被愚弄。這個劫持小分隊並不知道在頭頂上方有一架掠食者,但他們聰明地選擇了上午,而不是夜半時分來實施劫持,愚弄了蘇格蘭埃澤爾的那些管理員們。
足足過了三天他們才反應過來,他們的人沒有出現在院子裡發送「活著的信號」。簡言之,他消失了。他們正在監視著一座空房子。他們根本不知道來過的麵包車是哪一輛把他帶走的。
事實上,那輛麵包車並沒開太遠。哈伊馬角港城的腹地後面是荒涼的岩石叢生的沙漠,一直延伸到傑拜爾角的山區。在這裡,除了山羊和蠑螈,沒有其他生物可以生存。
他們劫持的人質可能正被人監視著,所以劫匪們絕不冒風險。沙漠裡有幾條土路通往山里,他們駛上了其中一條。在車廂後部,馬丁感覺到汽車離開瀝青路面,開始在坑坑窪窪的土路上顛簸。
假如有尾隨的車輛,它肯定會被發覺。即使保持遠距離,不能被直接看到,在沙漠上行駛揚起來的沙塵也會暴露它的行蹤。如果是直升機在跟蹤監視,那就更明顯了。
麵包車在山裡的土路上行駛了五英里之後停住了。劫匪中的頭目,也就是那個拿手槍的人,舉起一副高倍望遠鏡審視他們身後老城區方向的山谷和海岸。後面沒有尾巴。
他滿意之後,讓麵包車掉頭從山丘里駛了出來。真正目的地是城區郊外一棟有圍牆、帶院子的別墅。麵包車駛進圍牆後,大門重新上鎖,車尾對向一扇洞開的房門。馬丁被推搡著下了車,走向一條鋪著地磚的走廊。
他的塑料手銬被卸下,但左手又被套上了一隻冷冰冰的金屬銬子。他知道,還會有一條鏈子拴在牆上的螺栓上,無法掙脫。面罩被摘下後,他發現劫持者們還蒙著面。他們向後退去,「哐當」一聲關上房門。然後他聽到插銷插上的聲音。
這裡並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囚室,只是底樓的一個經過加固的房間。窗戶被砌上磚頭封住了,雖然馬丁看不到,但在外牆又畫上了一扇窗戶,這樣,拿著望遠鏡在圍牆對面窺視的人就會被矇騙過去了。
對於在特空團經歷過反審訊培訓的馬丁來說,這種待遇算舒服的了。房間的天花板上有一個燈泡,外面由一層金屬絲網保護著,以防被砸破。燈光是暗了一點,但也夠了。
房內有一張行軍床,拴在他手上的鐵鏈長度正好夠他在床上躺下來睡覺。還有一把直背椅子和一個便池,都在不同方向上,但都夠得著。
鐵鏈的長度讓他正好不能抵達門邊,劫匪們通過這扇門給他送水和食物。門上還有一個窺視孔,這意味著他們可以隨時監視他的一舉一動,而他則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
當初在蘇格蘭福布斯城堡時,情報專家曾長時間激烈地討論過一個問題:馬丁要不要在身上安裝追蹤儀?
現代化的發射器已經微小到能夠植入皮下,而且不用割開表皮。它的體積只有大頭針那麼大。它們由血液提供熱量,無須動力源。但它們的發射距離是有限的。更糟的是,如果使用超級敏感的探測器就能發現它們。
「這些人肯定不是笨蛋。」菲利普強調說。中情局反恐中心的同事也表示贊同。
「他們受過良好的教育,」麥克唐納說,「他們掌握高新技術的程度是驚人的,尤其是計算機方面。」
大家一致認為,萬一敵人用儀器探測馬丁從而發現他身上的秘密設施,那麼他會立刻被弄死,這一點毋庸置疑。最後,大家決定不在馬丁身上安裝追蹤儀或發射器。
一個小時後,綁匪們又來到馬丁身邊,仍然戴著面罩。
搜身很仔細,很徹底。先是衣物,他被脫得一絲不掛,然後衣物被拿到另一個房間去檢查。
他們沒有進行喉嚨和肛門的搜查。這些工作由掃描儀來完成。儀器探測了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如果檢測儀發出嘀嘀聲,就說明發現了非身體組織的物質。只有在檢測口腔時,儀器「嘀嘀」地叫了起來。他們讓他張大嘴巴,檢查了每一顆鑲牙。除此之外,什麼也沒發現。
他們歸還了他的衣物,準備離開。
「我把我的《古蘭經》留在了招待所里,」囚犯說,「我沒有手錶和蒲蓆,可我知道現在應該是祈禱的時間。」
那個頭目通過窺視孔盯著馬丁。他什麼也沒說,但兩分鐘以後他拿來了《古蘭經》和蒲蓆。馬丁嚴肅地向他致謝。
食物和水定時送進來。每次有人端盤子進來,都先揮舞著一把手槍把他逼退到後面,然後再把食物放到他能夠得著的地方。清洗便池的時候也是這樣。
三天後,對他的審訊開始了,這次他被戴上了面罩,以免他看到窗外,然後他被引領著走過了兩條通道。當面罩被摘去時,他吃了一驚。他面前有一個人,安靜地坐在一張雕花的餐桌後面,活像一位僱主在面試一名求職者。這人年輕、優雅、文明,具有大都市派頭,沒戴面具,說一口純正的海灣阿拉伯語。
「我認為戴面罩毫無意義,」他說,「使用假名也一樣。呃,我叫哈塔卜博士。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如果你能讓我相信,你確實是你自己所聲稱的那個人,那麼我們歡迎你加入我們。在這種情況下,你是不會背叛我們的。如果你不是,那麼,恐怕你會被立即處死。伊茲瑪特·汗先生,你真的就是他們所說的那個阿富汗人嗎?」
「他們將會集中關注兩個問題,」當初在福布斯城堡討論時,戈登·菲利普曾警告過他,「你真的是伊茲瑪特·汗嗎——參加過卡拉伊賈吉監獄暴動的那個伊茲瑪特·汗?在關塔那摩灣的五年時間是不是把你變成了另一個人?」
馬丁回望著這個微笑著的阿拉伯人。他回想起塔米安·戈弗雷的警告:「別擔心那些留著大鬍子、尖聲叫嚷的人;要留意那些鬍子颳得乾乾淨淨、抽菸喝酒、與女人相伴的人,能混同於我們中間的人,全盤西化的人,人類的變色龍,滿腔仇恨而又深藏不露的人。這種人,絕對致命。這有一個詞語……『塔克菲爾』。」
「阿富汗人有許多,」他說,「誰稱我是『那個阿富汗人』?」
「哦,你的消息已經閉塞五年了。在卡拉伊賈吉監獄事件之後,外面對你有許多傳聞。你不認識我,可我對你卻很了解。我們的一些人已從關塔那摩灣被釋放了。他們對你評價很高。他們說你從來沒有招供。這是真的嗎?」
「他們問了我自己的情況。這個我告訴了他們。」
「但你從來沒有譴責過別人,也沒有說出任何名字。其他人是這麼說你的。」
「他們殺害了我全家。當時我的大部分已經死了。你能怎樣懲罰一個死人呢?」
「回答得好,朋友。那麼,我們談談關塔那摩灣。跟我說說那裡的情況。」
關於阿富汗人在古巴半島上那個監獄裡的事,馬丁已經被反反覆覆地灌輸過多遍了。他們於二○○二年一月十四日抵達,又飢又渴,渾身塵土,臭氣熏天,戴著面罩和鐐銬。之後鬍子和頭髮被剃去,穿上了橙色的連身囚服,套著面罩踉踉蹌蹌地走路……
哈塔卜博士作了大量筆記,用一支老式的自來水筆寫在黃色的記事本上。有一長串問題,現在他都知道了答案。他停了下來,向他的囚徒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下午晚些時候,他拿來了一張照片。
「你認識這個人嗎?」他問道,「你見過他嗎?」
馬丁搖搖頭。照片上那張臉是傑弗里·米勒將軍,他是監獄長里克·巴庫斯將軍的繼任者。巴庫斯將軍曾旁聽過審訊,但將相關事宜向中情局情報小組作介紹的是米勒將軍。
「對,」哈塔卜說,「根據我們釋放出來的朋友的說法,他見過你,但你因為不予合作所以總要戴著頭罩。那麼,情況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好轉的呢?」
他們一直談到太陽落山,最後那個阿拉伯人站了起來。
「我要去作大量的核對工作,」他說,「如果你說的一切屬實,那麼我們過幾天再繼續。否則的話,恐怕我將不得不向我的部下蘇萊曼下達適當的指令。」
馬丁返回了囚室。哈塔卜博士迅速向警衛班下達了指示,然後就離開了。他駕著一輛普通的租賃汽車,回到哈伊馬角城區俯瞰沙克爾深水港的希爾頓酒店。他在酒店房間裡過了一夜,第二天就離開了。他身穿一套裁剪非常合身的熱帶地區常見的奶油色西服,在杜拜國際機場英國航空公司的櫃檯辦理登機手續時,他的英語流利得無懈可擊。
事實上,阿里·阿齊茲·哈塔卜出生在科威特,是一位資深銀行職員的兒子。在海灣地區,這意味著他家境富裕,享有特權。一九八九年,他父親升任科威特銀行倫敦分行副經理,於是他們舉家遷往英國,從而避開了一九九○年伊拉克入侵祖國的戰禍。
當時,阿里·阿齊茲已經能說一口十分流利的英語了。他十五歲時進入一所英國學校學習,三年後以一口純正的英語和優異的成績畢業。當父親舉家遷回科威特時,他選擇留在英國,考入拉夫伯勒理工學院。四年後他獲得化學工程專業學位,並繼續攻讀博士學位。
在倫敦,他開始經常去一座清真寺,那個清真寺是一個仇視西方、挑動反叛的布道者主持的,他成為了那種媒體所稱的「激進分子」。二十一歲的他已被徹底洗腦,成了一名「基地」組織的狂熱支持者。
一位「聰明的伯樂」建議他去巴基斯坦看看,他接受了建議,穿過開伯爾山口,進入巴基斯坦,在「基地」組織的恐怖訓練營待了六個月。組織認定他適合「臥底」,應該在英國過低調的生活,絕不能引起當局的注意。
回到倫敦後,他按他們的要求作了。他向科威特使館報告說丟失了護照,申領了一本新的,上面沒有可疑的巴基斯坦出入境印章。如果任何人問起來,他會說去過海灣地區探訪親友,但從來沒去過巴基斯坦附近,更不用說阿富汗了。一九九九年,他在伯明罕的阿斯頓大學謀得了一個講師的職位。兩年後,美英聯軍入侵了阿富汗。
起初幾個星期,他一直坐立不安,唯恐他去過恐怖訓練營的蛛絲馬跡被發現,但「基地」組織的人事部長阿布·祖拜德把他的事情全都安排妥當了,哈塔卜去過那裡的一切痕跡都被抹去了。所以他一直沒被外界發覺,並升任為「基地」組織在英國的頭目。
哈塔卜博士飛往倫敦的班機起飛時,在印度尼西亞加里曼丹島北部汶萊蘇丹國,爪哇星辰號貨輪正緩慢地離開泊位,向公海駛去。
它的目的地是澳大利亞西海岸的弗里曼特爾港,挪威籍船長克努特·赫爾曼完全想不到這次航程會發生什麼不同尋常的事。
他知道這裡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海域,但不是因為有淺灘、激流、礁石、風暴或海嘯。這一帶的危險是猖獗的海盜活動。
從西邊的馬六甲海峽到東邊的蘇拉威西海,每年都會發生五百餘起海盜襲擊商船事件和一百起劫持船員事件。有時船東支付贖金後,船員會得以釋放。但也有時,船上人員全部被殺,屍骨無存。貨物通常會被劫走在黑市上出售。
赫爾曼船長卻懷著輕鬆的心情駕船去弗里曼特爾,因為他深信他載運的貨物對海盜來說是沒有用處的。但他想錯了。
第一段航程是北行的,與他最終目的地背道而馳。他用了六個小時,經過搖搖欲墜的古達城,來到了沙巴和加里曼丹島的最北端,由此轉向東南進入蘇祿群島。
他計劃取道塔威塔威島與和樂島之間的深水航道,避開珊瑚礁和叢林島嶼。進入蘇祿群島南部後,就可以一直南下穿越蘇拉威西海,最終抵達澳大利亞。
在汶萊,監視他的人看到他起錨後,用手機打了一個電話。如果截聽這個電話,會發現只不過是在說一位患病的叔叔再過十二天就可以出院了。其實這意味著十二個小時後實施攔截。
這個電話打到了和樂島上的一個小港灣,接聽的人是倫敦航運經紀人亞歷克斯·西伯特先生的新客戶——楠榜先生,他再也不是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的那位商人了。
在熱帶地區夜幕的掩護下,楠榜指揮著十二名冷血殺手開始行動。這些殺手的報酬很高,所以他們很聽話。除了刑事罪犯,他們同時也是穆斯林極端分子。菲律賓南方,阿布沙耶夫的反政府武裝的最後一個半島根據地與蘇祿海僅相隔幾英里。他們不但宗教上走極端路線,而且還充當賞金殺手。而為楠榜先生工作能使他們兼顧這兩個目的。
黎明時分,他們的兩艘快艇駛抵兩個島嶼之間的預定位置,等待著。一小時後,爪哇星辰從蘇祿海進入蘇拉威西海,逼近了他們。拿下它是小菜一碟,這些匪徒都經過嚴格的訓練。
赫爾曼船長夜間一直在親自指揮駕駛,當太平洋的黎明在左舷出現時,他把駕船的工作交給了印度尼西亞大副,自己到下面的艙室去了。十名船員都睡在首樓的艙房裡。
印尼籍大副先是看到兩艘快艇一左一右從船尾追了上來。幾個皮膚黝黑、赤著雙腳、身手敏捷的人輕鬆地從快艇攀上了甲板,朝著船上建築和他站立的駕駛台跑過來。他剛剛按下緊急情況按鈕通知船長,那些人就已經從駕駛台的側門沖了進來。一把尖刀橫在大副的咽喉部位,一個聲音尖叫著:「船長,船長……」
其實沒這個必要了。疲憊的克努特·赫爾曼船長正走上來察看。他和握著一支微型衝鋒鎗的楠榜先生同時走上了駕駛台。挪威船長明白最好不要反抗。這些海盜會與澳大利亞的船舶公司總部談妥贖金數額的。
「赫爾曼船長……」
這傢伙還知道他的名字,顯然是有備而來。
「請問問你的大副,他在剛剛過去的五分鐘內是否發射過無線電信號?」
沒有必要問。楠榜說的是英語。對挪威船長和他的印尼大副來說,英語是他們的工作語言。大副尖叫著說,他根本就沒去碰過無線電報機的按鈕。
「好極了。」楠榜說,接著就用當地的方言發出了一連串命令。赫爾曼船長一個詞也不懂。不過,當匪徒把大副的腦袋往後一扳,一刀切開了喉嚨時,他就全明白了。大副抽搐了幾下就死了。赫爾曼船長在海上漂泊了四十年,從來沒有暈過船,但現在他倚靠在舵輪上把胃裡的一切都嘔吐空了。
「這兩攤污物需要清洗,」楠榜說,「從現在起,船長,如果你拒絕服從我的命令,那麼每隔一分鐘就會有一名船員受到這樣的『款待』。我說得夠清楚了嗎?」
挪威船長被押進駕駛台後面小小的無線電報務室,調到十六頻道國際求救頻率。楠榜取出了一張紙。
「你不能用平靜的語調讀,船長。我按下『發射』按鈕並點頭以後,你要用驚恐的語調喊出這條信息。不然的話,你的人就得死,一個接一個。準備好了嗎?」
赫爾曼船長點點頭。這種極度驚恐的狀態已經用不著他假裝扮演了。
「求救、求救、求救,爪哇星辰、爪哇星辰……機艙火災,無法自救……我的位置……」
他一讀出來就知道這個位置是錯的,這是往南方一百海里左右的蘇拉威西海域。但他不想爭論。楠榜關掉無線電發報機,用槍口頂著挪威人,將他帶回駕駛台。
有兩名水手在駕駛台的地板上奮力擦洗血跡和嘔吐物。船長能看到另八名船員驚恐萬狀地一字排開站在艙口蓋上,六名匪徒正在監視著他們。
另外兩個匪徒留守在船橋上,剩下的四個把救生筏、救生帶和兩件充氣救生衣扯了下來,扔進了一艘快艇里——就是船體中部、帶備用油箱的快艇。
一切就緒後,四人駕著那艘快艇離開爪哇星辰的船舷,朝南方疾駛而去。在平靜的熱帶海面上,如果以十五節的航速,七小時內他們就能向南行駛一百海里,再有十小時,即可返回他們的海盜小港灣。
「改變航向,船長。」楠榜說。雖然他的語調十分溫和,但他那雙射向挪威人的眼睛卻流露出一種刻骨的仇恨。
爪哇星辰號掉頭駛往東北方向,離開蘇祿群島的眾多島嶼,穿過國際分界線進入菲律賓領海。
棉蘭老島的南方省份三寶顏,有一部分地區是菲律賓政府軍不敢涉足的。這裡是阿布沙耶夫[3]的地盤,他們能在這裡安全地招兵買馬,組織訓練並享用戰利品。爪哇星辰號貨船上的貨物雖然不能在市場上出售,但仍然是戰利品。楠榜用當地話與海盜的頭目商量了一下。那人指點著前方一個淺水海灣的入口,兩邊是茂密的叢林。
楠榜剛剛問的是:「你們的人能把這艘船開到那裡去嗎?」海盜頭子點點頭。楠榜向圍著海員的那伙人下達了命令。那些人迫不及待地把船員們趕到欄杆旁,然後開槍了。水手們尖叫著翻落進溫暖的海水裡。在水下的某處,鯊魚循著血腥味遊了過來。
赫爾曼船長大吃一驚,兩三秒鐘後才反應過來,可已經來不及了。楠榜射出的子彈擊中了他的胸部,他也翻滾著從船橋的側翼落進了海里。半小時後,在一艘幾周前偷來的小拖輪的拖帶下,在一片尖叫聲和歡呼聲中,爪哇星辰號貨船靠上了結實的柚木建成的新泊位。
叢林將這艘貨輪密實地遮掩起來。同樣遮掩著的,還有兩座長長的、低矮的白鐵皮頂車間,裡面放著鋼板、切割機、電焊機、發電機和油漆。
爪哇星辰號輪船通過十六頻道發出的絕望求救信號被十幾艘船舶接收到了。離它所給出的位置最近的船舶是一艘冷藏船,載運著新鮮易腐的水果橫跨太平洋去美國。在芬蘭船長拉科納的指揮下,該船立即掉頭駛往出事地點。在那裡,他發現海面上漂著救生筏,就是那種遇水自動打開的充氣筏墊。他繞了一圈,又發現了救生帶和兩件救生衣,全都標有爪哇星辰輪船字樣。拉科納船長尊重《海商法》,於是他降低船速,放下船載小艇,去查看救生筏內的情況。裡面都是空的。於是他只得下令將其沉入海中。他已經損失了幾個小時的時間,不能再滯留了,再待下去也沒有意義。
他心情沉重地用無線電報告說,爪哇星辰輪已經沉沒,船員全體遇難。在遙遠的倫敦,勞埃德保險公司收到了這條消息。於是在英國伊普斯威奇,勞埃德商船名冊上註銷了這艘船。在這個世界上,爪哇星辰輪已經不復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