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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06:44:53
作者: (英)弗·福賽斯
年輕的普什圖人凝視著這個陌生人。他似乎並沒有明白努里·汗剛才所說的話。
「他是阿富汗人嗎?」男孩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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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是英國人。」
伊茲瑪特·汗迷茫了。這可是宿敵呀。正是古蘭經學校里伊瑪目經常用惡毒的語言咒罵的人。這個人肯定是一個異教徒,一個基督徒,註定要在地獄裡被燒死的。現在要他陪同這個人走一百多英里的山路去北方的大峽谷?幾天幾夜與這個人相伴?但他父親是一個好人,一個虔誠的穆斯林,現在他稱呼這個人為朋友。這怎麼可能呢?
英國人用兩根食指輕點自己的胸部,用阿拉伯語說:「敬祝和平[2],伊茲瑪特·汗。」
父親努里·汗不會講阿拉伯語,雖然這一帶山脈的深處現在有許多阿拉伯志願者。阿拉伯人自成圈子,所以沒有必要與他們混在一起、學習他們的語言。但伊茲瑪特曾經一遍又一遍地誦讀過用阿拉伯語書寫的《古蘭經》,而且他的伊瑪目只會說阿拉伯語。所以伊茲瑪特已經學會了這種語言。
「敬祝和平,」他點點頭,「該怎麼稱呼你呢?」
「麥克。」那人說。
「麥——克。」伊茲瑪特試著說。奇怪的名字。
「好,我們喝茶吧。」父親說。他們躲在離已被摧毀的村莊約十英里的一個山洞裡。在洞穴的深處,燃著一堆小小的篝火,因為離洞口較遠,所以不會有濃煙冒出招來蘇軍的戰機。
「我們今晚睡在這裡。明天早上你們就動身去北方。我去南邊參加阿布達爾·哈克的游擊隊。在賈拉拉巴德通往坎大哈的路上將會有一場伏擊戰。」
他們啃了一些山羊肉和餅,然後就睡下了。黎明前,兩個要去北方的人就被喚醒動身了。他們的旅程要穿越一條條迷宮般的山谷,沿途有一些隱蔽處。但山谷之間是山樑和陡峭的山坡,布滿了小石塊和頁岩,很少有藏身之處。所以白天最好躲在山谷里,夜晚再在月光下翻越山樑,走過山坡。
第二天,厄運降臨到了他們頭上。為了加快行進速度,天還沒亮他們就拔營出發了,當東方的天際出現第一抹曙光時,他們發現前面是一片很大的開闊地,布滿了石塊和頁岩,在翻過下一道山樑之前幾乎沒有什麼隱蔽處。如果等待,那意味著要躲藏整整一天,直至夜幕降臨。伊茲瑪特·汗提議白天穿過這片開闊的坡地。他們才走了一半,便聽到一架武裝直升機引擎的轟鳴聲。
兩人迅速撲倒在地,一動不動地躺著,但還是太晚了。在前方的山頂上空飛來了一隻致命的大蜻蜓——一架外號為「雌鹿」的蘇制米-24D武裝直升機。其中一位飛行員肯定是看到了坡地上有動靜,或者有金屬的閃光,於是這架「雌鹿」偏離原先的航向,朝他們飛了過來。兩台「伊索托夫」發動機的咆哮聲和主槳葉旋轉的咔嗒咔嗒聲,在他們的耳邊越來越響。
麥克·馬丁把頭埋在臂彎里,冒險迅速地瞥了一眼。毫無疑問,他們已被發現了。兩名蘇軍飛行員,一前一後坐在座椅上,後面那個比前面的位置稍高一些,都在凝視著他,這時候「雌鹿」進入了進攻模式。在開闊地上被一架武裝直升機盯住,是每一個步兵戰士的噩夢。馬丁朝周圍掃了一眼。一百碼開外有一叢岩石,雖然不及一個成人的身高,但可以在後面躲避。他朝阿富汗男孩大叫一聲,站起來狂奔,留下他那隻一百磅重的背包,但帶上了讓男孩格外好奇的兩支「吹管」中的一支。
他聽到了男孩在他身後跑動的腳步聲,自己的血脈在耳邊涌動的奔流聲,還有「雌鹿」在俯衝時的號叫聲。剛才如果他沒有看到武裝直升機的某種情況而有了一絲希望,他是絕不會衝出去的——「雌鹿」的火箭架空蕩蕩的,吊鉤下也沒有炸彈。他在稀薄的空氣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希望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事實果然如此。
黎明時分,蘇聯飛行員西莫諾夫和他的副駕駛格里戈利耶夫在執行一項巡邏任務,去騷擾一條狹窄的山谷。因為情報官報告說,那裡隱藏著穆斯林戰士。他們已經在高空投下了炸彈,然後飛到低空用火箭襲擊山洞。一群山羊從洞穴里狂奔出來,意味著那裡確實有人藏匿其中。西莫諾夫用他的三十毫米航炮把山羊打得屍橫遍野,消耗了大部分炮彈。
隨後他上升到了安全的高度,正朝著賈拉拉巴德郊外的蘇軍基地返航,這時候格里戈利耶夫發現了左舷下方的山坡上有動靜。當西莫諾夫看到人影開始跑動時,他讓航炮進入發射模式,並俯衝下去了。下面的兩個人影在跑向一叢岩石。西莫諾夫在兩千英尺的空中穩住「雌鹿」,注視著兩個人影跑進岩叢里,於是他開火了。在炮彈噴射出去時,雙管的GSH航炮顫抖著,然後就戛然而止——炮彈用完了。西莫諾夫咒罵了一聲。剛才他把炮彈傾瀉到了羊群身上,現在真碰到穆斯林戰士,彈藥卻沒了。他拉起機頭,在空中劃了一個很大的弧,避開山峰。「雌鹿」在山谷上空「咔嗒、咔嗒」響著。
麥克·馬丁和伊茲瑪特·汗蹲伏在岩叢後面。阿富汗男孩注視著英國人飛快地打開他的那隻羊皮盒子,從中取出一支短短的管子。他依稀覺得有人拍了一下他的右大腿,不疼,只是有些麻木。
英國特空團軍人正在組裝一支「吹管」飛彈,本來是要帶給潘傑希爾山谷的沙阿·馬蘇德的。它沒有美國的「毒刺」飛彈好,但是更基本,更輕巧簡易。
有些地對空飛彈需由地面的雷達定位為其制導,有些在彈頭裡攜帶著自己的微型雷達,還有些能發射它們自有的遠紅外光束。這些都是光束制導型的。此外還有尋熱飛彈,其彈頭錐體能「嗅」出飛機發動機的熱量,並朝它奔襲而去。「吹管」比這些都更為原始,它是直接瞄準式的,也就是說,操作者必須站在原地,用一條微型的控制棒不斷地發射無線電信號給火箭頭上的活動鰭,從而制導火箭一路奔襲,去擊中目標。
「吹管」的缺點是操作者要一直站著不動,對著迎面撲來的武裝直升機,這常常會使操作者喪命。馬丁把兩級飛彈推進發射管,開啟電瓶和羅經[3],通過瞄準器發現「雌鹿」已經飛回來直接面對著他。他穩住瞄準器內的準星開了火。隨著一團氣體騰起,火箭從他肩膀上的管子裡噴射而出,朝著空中盲目地飛去。因為不是全自動的,所以現在它需要人工為它進行制導。他估算「雌鹿」距離大約是一千四百碼,而且正在迅速接近。此時西莫諾夫用機關槍開火了。
在「雌鹿」的機頭,四支機槍槍管開始旋轉,噴灑出一陣手指粗細的機槍彈雨。然後蘇軍飛行員看到從「吹管」射出一團微小的火焰,朝著他奔襲過來。現在是雙方的心理對抗戰了。
彈雨射進岩石,把石片炸得四處飛濺。雖然射擊只持續了約兩秒鐘,但以每分鐘兩千發子彈的速率,大約有七十發子彈擊中了岩石。隨後,西莫諾夫試圖避開飛彈,於是彈雨灑向了旁邊的開闊地。
有證據表明,遇到緊急情況時,人們會出於本能通常向左邊避讓。所以少數幾個國家裡,公路上的汽車是靠左行駛的,這樣更為安全。因為驚慌失措的汽車司機會轉向路邊的草地,以避開正面相撞。西莫諾夫驚慌了,他把「雌鹿」轉向了左方。
一級火箭已經從「吹管」中脫落,飛彈現在進入了超音速飛行。在西莫諾夫轉向之前,馬丁把彈道朝右邊稍稍調整了一下。他猜中了。「雌鹿」暴露了它的機肚,彈頭「砰」的一聲撞了進去。它的重量不足五磅,而「雌鹿」則龐大結實。但即使這種尺碼的彈頭,時速一千英里的打擊力也是很可怕的。它穿透鋼板,鑽進機身爆炸了。
在寒冷的山坡上,馬丁出了一身冷汗,他看到「雌鹿」開始左右搖擺,機身冒出一縷青煙,然後朝下面的山谷一頭栽了下去。
飛機撞到山谷的河床後,噪聲停止了。一朵牡丹花狀的火焰靜靜地綻放開來,把兩名飛行員燒死在裡面,然後一股黑色的濃煙沖天而起。這會引起賈拉拉巴德基地蘇聯空軍的注意。地面上的旅程是漫長而艱苦的,但一架「蘇霍伊」對地攻擊戰鬥機只要幾分鐘時間就可飛抵這裡。
「我們走吧。」馬丁用阿拉伯語對他的嚮導說。男孩想站起來,但沒有成功。這時候,馬丁看到男孩的大腿旁有一攤血跡。他一聲不響地放下能重複使用的「吹管」發射管,去拿來了他的背包。
他用軍刀割開伊茲瑪特的褲腿。傷口小小的,很乾淨,但看上去很深。如果是航炮的彈片所造成的創傷,那麼彈片應該很小。也可能是被石片擊傷的,但他不知道傷口是不是離股動脈很近。他在英國赫里福德醫院受過訓練,具備良好的急救知識,但在阿富汗的荒山野嶺,在蘇聯空軍就要殺過來的這個時候,不可能作複雜的外科手術。
「我們會死嗎,英國人?」男孩問道。
「不會,今天不會,伊茲瑪特。今天不會。」他回答說。他一時拿不定主意。他需要背包里的所有裝備。他要麼帶上背包,要麼帶上男孩,不可能兩個都帶上。
「你熟悉這裡的山地嗎?」他邊扎繃帶邊問。
「當然了。」阿富汗人說。
「那我帶上一位新的嚮導再返回這裡。到時你必須告訴他這裡的確切位置。我把背包和火箭埋起來。」
他打開一個扁扁的鐵盒子,取出一支皮下注射器。男孩臉色發白地注視著他。
只能隨他擺布了,伊茲瑪特·汗心裡想道。如果這個異教徒要折磨我,那也隨他了。我不會吭聲的。
英國人把針頭扎進了他的大腿。他沒有吭聲。幾秒鐘之後嗎啡起作用了,他大腿上的疼痛開始減輕。他又試著站起來。英國人已經取出一把小小的摺疊式挖掘工具,開始在頁岩坡面上掘洞。挖好之後,他把背包和兩支「吹管」放了進去,上面用石塊掩蓋起來,使之看上去與周圍無異。但他已經用心記住了這個石堆的模樣。只要他能回到這片山坡上,他就能夠找到並取出他的裝備。
男孩堅持說他能自己走路,但馬丁不由分說一把把他背上了肩膀。由於瘦得皮包骨頭,身上只剩下肌腱,男孩的體重與背包差不多,也就是一百磅左右。但在稀薄的空氣中背負一個人在上坡路上行走,也是很累人的。馬丁斜穿著翻過山樑,然後慢慢地走下了山谷。事實證明,這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墜落的蘇軍飛機總會吸引普什圖人來淘寶,以期找到什麼能用的或者有價值的物品。濃煙尚未被蘇聯人發覺,西莫諾夫最後發出的信息只是一聲尖叫,因此沒人能知道他的方位。但濃煙已經吸引了一群穆斯林戰士從旁邊的一條山谷趕過來。他們與馬丁和伊茲瑪特在距山谷谷底一千英尺處相遇,並互相對視著。
伊茲瑪特·汗解釋了剛才發生的事情。山民們綻出了開心的笑容,他們拍著這個英國特空團軍人的後背以示崇敬。馬丁解釋說他的嚮導需要幫助,而且不是山區的一碗熱茶就可解決的。這孩子需要外科手術。其中一位穆斯林戰士認識一個人有一頭騾子,與這裡只相隔兩條山谷。他去叫那個人了。直到夜幕降臨時那個人才趕到。馬丁給伊茲瑪特扎了第二針嗎啡。
在新嚮導的指引下,伊茲瑪特·汗騎上騾子,他們三個人動身了。黎明時他們來到了白山的南坡,這時候那位嚮導停下了腳步,指向前方。
「賈基,」他說,「阿拉伯人。」
他趕著騾子回去了。馬丁背上男孩走完了最後的兩英里路程。賈基是一個有五百多個洞穴的複雜山區。三年來,所謂的阿富汗阿拉伯人一直在那裡施工,擴建,挖深,把那裡建成一座游擊隊的大本營。馬丁所不知道的是,洞穴裡面有複雜的兵營,一座清真寺,一個藏有經文的圖書館,還有廚房、儲藏室和一座設備齊全的外科醫院。
當馬丁走近時,他被外層的幾個衛兵攔住了。但馬丁的處境是很顯而易見的,他背負著一個受傷的人。衛兵們討論著該如何處置這兩個人,馬丁聽出來他們說的是北非阿拉伯語。有一個顯然是上級的人走過來打斷了他們,那人說的是沙特口音的阿拉伯語。馬丁能聽懂每一個詞語,但他認為最好還是不說話。他用手勢語言表達,他的朋友需立即動手術。那個沙特人點點頭,作了一下手勢,並在前面引路。
伊茲瑪特·汗在一個小時內就動了手術,醫生從他的大腿上取出了一塊航炮的彈片。
馬丁等著小伙子甦醒。他以當地人的習慣,蹲在病房角落的陰影里,誰也沒去特別留意他,無非當他是一個把朋友帶過來的普什圖山民。
一小時後,兩個男人走進了病房。其中一個個子很高,很年輕,留著大鬍子。他在阿拉伯的袍子外面穿了一件迷彩軍服,頭戴一條白頭巾。另一個人矮胖敦實,年紀不會超過三十五六歲,有一隻圓圓的鼻子,鼻樑上架著一副圓圓的眼鏡,穿著一件外科醫生的白大褂。在檢查了他們自己的兩個病號以後,這兩個人走向了阿富汗人。高個子用沙烏地阿拉伯語說話了。
「哦,我們這位年輕的阿富汗戰士感覺如何?」
「沒事,我好多了,酋長。」伊茲瑪特也用阿拉伯語回答,他以尊稱稱呼這位年長者。高個子男人很高興。
「嗯,你會說阿拉伯語,還這麼年輕。」他微笑著說。
「我在白沙瓦的古蘭經學校學習了七年。去年我返回阿富汗參加戰鬥。」
「那麼,你為誰而戰呢,小伙子?」
「我為阿富汗而戰。」男孩回答。
一絲陰雲出現在這個沙特人的臉上。阿富汗人意識到或許不該這麼說。
「我也為真主而戰,酋長。」他補充說。
臉上陰轉多雲,溫和的笑容也重現了。沙特人俯身向前,輕輕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
「有一天,阿富汗將不需要你,但仁慈的真主將永遠需要像你這樣的勇士。現在,我們這位年輕朋友的傷愈情況怎麼樣了?」他問那位匹克威克式的醫生。
「我們看一下吧。」大夫一邊說,一邊揭開了紗布。
傷口很乾淨,周邊有紅腫,但在縫了六針之後已經閉合了,而且沒有受到感染。他滿意地點點頭,重新纏上了紗布。
「一星期後你就可以下地走路了。」艾曼·扎瓦希里大夫說。
然後他就與奧薩馬·賓·拉登一起離開了病房。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個蹲在角落裡的滿臉汗漬的穆斯林戰士,他的頭枕在膝蓋上似乎睡著了。
馬丁站起來走向小伙子的病床。「我要走了,」他說,「阿拉伯人會照顧你。我設法去找到你父親,向他再要一名嚮導。願真主與你同在,朋友。」
「你多保重,麥克。」男孩說,「這些阿拉伯人和我們不一樣。你是一個異教徒。他們就像我在古蘭經學校里的那個伊瑪目,他們憎恨所有的異教徒。」
「如果你不告訴他們我是誰,我將十分感激。」英國人說。
伊茲瑪特·汗閉上了眼睛。他寧願被拷打致死也不會出賣他的這位新朋友。這是規矩。當他睜開眼睛時,英國人已經走了。後來他聽說,這人抵達了潘傑希爾山谷的沙阿·馬蘇德那裡,但他再也沒有見過這個人。
越過蘇軍防線進入阿富汗活動了六個月之後,麥克·馬丁經巴基斯坦悄悄回到了英國,還學會了一口過得去的普什圖語。他獲准去休假,然後回特別空勤團報到,並再次被派遣去北愛爾蘭。但這次情況不同了。
特空團是真正使愛爾蘭共和軍感到害怕的部隊;能殺死特空團的戰士,最好是活捉,再將其折磨致死,是愛爾蘭共和軍的最大夢想。這次,麥克·馬丁與簡稱「特遣小分隊」的第十四情報連協同作戰。
這支小分隊承擔著監視、跟蹤和竊聽的任務。他們的行動是要摸清愛爾蘭共和軍殺手的下一步襲擊計劃,這些行動必須非常隱蔽,決不能被對方發現。在這方面,他們有一些高超的技藝。
他們翻屋頂進入愛爾蘭共和軍領導人的住宅,在閣樓安裝竊聽器。他們還把竊聽器安置在棺材裡,因為「教父」們會一邊裝作向靈柩內的死者表示崇敬和哀悼,一邊召開會議。他們用長焦照相機拍攝到嘴唇的運動,再由專家根據口形破解出談話內容。他們還用裝在步槍上的話筒錄下門窗緊閉的房間裡的對話。小分隊獲得了珍貴情報之後,就把任務轉交給行動隊的戰士。
行動的規則很嚴格,必須是愛爾蘭共和軍人先開火,而且必須是朝特空團開火,特空團戰士才能反擊。如果敵人在槍口下繳械投降,就要被當成俘虜對待。所以開槍這件事,特空團和空降兵戰士們必須十分謹慎。英國的政治家和律師近來宣布了一條新政策:英國的敵人有公民權,但英國軍人卻沒有。
儘管如此,麥克·馬丁作為一名特空團的上尉,還是在那裡待了十八個月,其間他曾多次參與夜間的伏擊戰。每一次,愛爾蘭共和軍的一幫武裝分子都會莫名其妙地被截住;每一次,他們都愚蠢地試圖拔槍頑抗;每一次,北愛爾蘭皇家警察都會在次日早晨發現那些屍體。
但在第二次交火時,馬丁中彈了。他運氣很好,是左臂二頭肌的皮肉傷,但他只能飛回英格蘭,安排去利特黑德醫院接受康復治療。在那裡,他遇上了護士露辛達,經過一番簡單地追求後,她成了馬丁的妻子。
一九九○年春,馬丁重返傘兵部隊,不久便被派往位於倫敦白廳的國防部機關工作。他在喬伯姆附近租了一座小房子,安了家,這樣露辛達就可以繼續上班。馬丁發現自己平生頭一次成了一個身穿深色西裝,每天擠公交車的上班族。他的軍銜是三級參謀,工作部門是特別項目局軍事行動處。沒過多久,又一個外國侵略者再次將他從安逸的生活中拉了出來。
那年的八月二日,伊拉克總統薩達姆·海珊悍然入侵鄰國科威特。英國首相瑪格麗特·柴契爾對此表示了憤慨和堅決反對,美國總統喬治·布希也贊同她的主張。一星期之內英美兩國制訂了一個緊急計劃,組成了一支反侵略的多國部隊,去解救那個富饒的石油小國。
即使麥克在國防部特別項目局軍事行動處這種機關,秘密情報局還是追蹤到了他,並「建議」他參加幾位「朋友」的午餐會。
午餐安排在聖詹姆斯街一個隱蔽的俱樂部,東道主是「企業」的兩名高級情報官。同行的還有一位政府通信總局的分析專家,他生於約旦,後來加入了英國籍。他的工作是監聽和分析阿拉伯國家的無線電通信。但在今天的餐桌上,他另有任務。
他用阿拉伯語與麥克·馬丁交談,語速飛快。馬丁對答如流。最後他朝兩位情報官點點頭。「百聞不如一見,」他評論道,「就憑這副面孔和說話的聲音,他能行。」
說完後這個人就離席告辭了,顯然他已經完成了他的任務。
「如果你能潛入科威特去看看那裡發生的情況,我們將不勝感激。」其中一位資深的情報官說。
「部隊那邊怎麼辦?」馬丁問道。
「我認為他們會予以理解的。」另一位情報官輕聲說。
馬丁的部隊長官發了幾句牢騷,但還是放他走了。幾個星期以後,馬丁裝扮成一個販運駱駝的貝都因人[4],悄悄地越過沙特邊境,潛入被伊拉克占領的科威特。在北上去科威特市的路上,他遇上了幾支伊拉克巡邏隊,但他們都沒去注意這個蓄著大鬍子、趕著駱駝去集市的遊牧民。貝都因人向來與世無爭,不問政治,幾千年來,他們旁觀著入侵者在阿拉伯世界打得天翻地覆,從來不加干涉。所以侵略者通常也不理會他們。
在進入科威特以後的幾個星期里,馬丁聯絡上缺乏經驗的科威特抵抗力量,提供了協助,教給他們游擊戰的戰略戰術。他還摸清了伊軍的布陣情況,優勢和弱點,然後就撤出了。
海灣戰爭中他的第二次任務是深入伊拉克內部。他從沙特邊境進入伊拉克西部的沙漠,然後搭上伊拉克的一輛長途汽車前往巴格達。他偽裝成一個伊拉克農民,傻乎乎地提著一籃母雞。
回到熟悉的巴格達市後,他在一棟富人的別墅里偽裝成一名花匠安頓下來,住在花園盡頭的一間棚屋裡。他的任務是接送情報,為此他帶進去一隻小小的摺疊式衛星天線和一台微型無線電收發報機,可以把情報壓縮後發射到沙特首都利雅得,不會被伊拉克的秘密警察截獲。
海灣戰爭期間,英國秘密情報局保守得最好的機密之一,是他們在薩達姆政權的高層中有一個「內線」人物。馬丁從來沒見過那個人,他只是按事先約定在「死信箱」里收取情報,然後發送到在沙烏地阿拉伯的以美國為首的多國部隊總部。一九九一年二月二十八日,薩達姆投降了,於是麥克·馬丁撤了出來——只是在夜間穿越邊境時險些遭到了法國外籍軍團的槍擊。
一九八九年二月十五日,占領阿富汗的蘇軍第四十集團軍總司令鮑里斯·格羅莫夫將軍,獨自走過橫跨在阿姆河上的友誼橋,回到了蘇聯一側的烏茲別克斯坦蘇維埃共和國。他的整個部隊已經在他之前過了橋。戰爭結束了。
戰爭結束的喜悅並沒有維持很長時間。這場「蘇聯的越戰」以失敗告終。蘇聯的那些原本十分安分的東歐衛星國開始公開反叛,蘇聯的經濟在崩潰。十一月柏林圍牆被推倒,整個蘇聯帝國四分五裂。
許多分析家認為,蘇聯人留下的阿富汗政府是維持不了多久的,因為取得勝利的軍閥們將會接管政權並重新建立一個穩定的政府。但權威們猜錯了。被蘇聯人遺棄在喀布爾、喜好威士忌的納吉布拉總統,靠兩個因素撐了下來。其一是阿富汗政府軍顯然比國內其他所有武裝力量都強大,加上秘密警察的支持,這個政府能夠控制城市,從而控制絕大多數的民眾;其二,軍閥們互相爭吵,割據地盤,不但沒有團結起來組成一個穩定的政府,恰恰相反,他們挑起了內戰。
這一切都沒有影響到伊茲瑪特·汗。父親依然是一家之長,雖然他身體沒有以前那麼硬朗了,也上了年紀,但在鄰居們的幫助下,他們重建了馬洛柯村。他們清理了炸彈和火箭留下的廢墟,在桑樹和石榴樹旁邊重新砌起了宅院。
伊茲瑪特·汗在腿傷痊癒後,已經重新投入到了戰爭中,並擔當了他父親那支義勇軍的領導人,手下的戰士都願意跟隨他,因為他流過血。當和平來臨時,他的游擊隊繳獲了蘇聯人不願意帶回家的一大箱武器。
他們帶著這些武器翻過白山,來到巴基斯坦的帕拉奇納鎮上的軍火交易市場。在那裡,他們用蘇聯人的遺留物換回了奶牛、山羊和綿羊,重新開始放牧。
如果說以前的生活很艱苦,那麼新生活就更艱苦了,但他熱愛勞動,因此沉浸在馬洛柯村將重獲新生的喜悅之中。一個人必須要有根,他的根在這裡。二十歲的他,每逢星期五領頭在村裡的清真寺作禱告。
庫奇遊牧民經過這裡,帶來了平原上的消息。忠於納吉布拉的阿富汗民主共和國軍隊依然控制著城市,但軍閥們占據了各地農村,他們的行徑近乎強盜土匪。他們在主要道路上強行設卡,過路的商旅常常被搶走錢物,遭到毆打。
巴基斯坦根據其聯合情報局的意見,支持希克馬蒂亞爾成為整個阿富汗的領導人。在希克馬蒂亞爾統治的地區存在著極端的恐怖行為。當年的「白沙瓦七雄」,現在你爭我斗,互相掐著脖子,對人民的呻吟充耳不聞。穆斯林游擊隊已從昔日的英雄,淪為了現在的暴君。伊茲瑪特·汗感謝仁慈的真主使他免受平原地區的苦難。
隨著戰爭的結束,那些阿拉伯人幾乎都已從山區和他們所鍾愛的洞穴撤走了。日後將成為他們的無冕之王的那個來自洞穴醫院的高個子沙特人,也離開了。大約有五百個阿拉伯人留了下來,但他們並不受歡迎。他們分散在各地,過著乞丐一般的生活。
伊茲瑪特·汗二十歲那年,有一天他去鄰村走訪,看到一個姑娘在溪邊洗衣服。由於溪水潺潺流動,姑娘沒有聽到馬蹄聲,當她發覺時已來不及用頭巾遮面了。姑娘驚慌尷尬地逃走了。但他已經看見她長得很漂亮。
伊茲瑪特像所有年輕人那樣行動了。他徵詢了母親的意見。母親很高興,兩位姨媽也迅速加入,快樂地幫忙出謀劃策,設法打聽那個姑娘家的情況,並說服努里·汗去向對方的父親提親。那女孩名叫瑪爾亞姆,婚禮在一九九三年暮春舉行。
婚禮是在室外舉行的,春風吹拂著胡桃樹,空氣中瀰漫著花香。婚宴很熱鬧,新娘騎著一匹裝飾華麗的白馬從鄰村過來。果樹下,人們吹起長笛跳起舞,當然只是男人們在歡鬧。由於受過古蘭經學校的薰陶,伊茲瑪特反對唱歌跳舞,但他父親很高興,讓他也放開些。於是這一天,伊茲瑪特拋開了他那嚴格的瓦哈比教條,在草地上翩翩起舞,而新娘的目光則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他。
從他們在溪邊的一見鍾情到婚禮舉辦,中間必須有一段時間的等待,雙方都要作結婚的準備工作,女方要置辦嫁妝,男方要在自家的院子裡搭建婚房。當夜幕降臨、村民們疲憊地散去之後,伊茲瑪特把他的新娘帶進了新房。他的母親站在四十碼開外的地方,聽到黑暗中傳來一聲姑娘的尖叫,這說明她的兒媳已經成為一個女人,她微笑著點了點頭。三個月以後,新娘的肚子顯示出她將在來年雪花飛揚的二月生個孩子。
當瑪爾亞姆懷上伊茲瑪特的孩子時,那些阿拉伯人回來了。那個領頭的高個子沙特人沒和他們在一起,那時他還在遙遠的蘇丹。但他送來了很多錢,通過向軍閥們捐款捐物,他獲得准許,建立了幾個訓練營。在卡利德瓦利德、法魯克、薩迪克、卡爾丹、吉哈德瓦伊和達倫塔,來自阿拉伯國家的成千上萬的新志願者集中到這裡接受戰爭訓練。
這是什麼戰爭?據伊茲瑪特·汗觀察,這些人在部落的內戰中並沒有站在哪一邊,那麼他們接受訓練後要與誰作鬥爭?他聽說這全是因為那個高個子,也就是被追隨者稱為「埃米爾」的那個人。此人已經宣布,要與自己的祖國——沙烏地阿拉伯政府和西方展開聖戰。
但伊茲瑪特·汗與西方並無矛盾。是西方提供了資金和武器,幫助他們打敗了蘇聯人,而且他認識的唯一一個異教徒還曾經救過他的命。這不是他的聖戰,他想。他所關心的是他的家園正被捲入混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