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老虎
2024-10-02 04:02:11
作者: (法)司湯達
唉!世事何以若此,而不若彼?
——博馬舍
一位英國旅行家講過他與老虎相處之道:老虎是他餵大的,也常撫摸撫摸,但總不忘在桌上放一把子彈上膛的手槍。
只有瑪娣兒特無法望見他眼神的時候,於連才聽任自己沉溺於極度的幸福里。他恪盡職守,方寸不亂,不時扔出一二句硬話給她聽聽。
他很驚奇,發現瑪娣兒特也頗解溫柔。當女性的溫情和極度的忠誠要侵奪他的自製時,他就有勇氣驟然離去。
在瑪娣兒特,是生平第一次懂得了愛。
生活對她一向慢如龜爬,現在卻其快若飛了。
人的驕傲,總是借某種方式顯現出來;瑪娣兒特對這場愛情帶來的危險,就敢於擔當,毫無懼色。倒是於連謹小慎微起來。她平時都能將順意志,唯有面臨危險,才堅執不讓半步。跟他是低首下心,幾近謙卑,但對府里上上下下的人,不管是尊長還是下人,倒更加傲慢無禮了。
晚上在客廳里,當著五六十個人,她會把於連叫過去交頭接耳,傾談良久。
一天,矮子唐博坐在他們近旁。瑪娣兒特請唐博到藏書室取一本斯摩萊特關於一六八八年英國政變的書。唐博欲走不走,「倒沒有什麼事能使你急起來的!」她出語倨傲,大有侮慢的意味。這不啻是撫慰於連心靈的靈丹妙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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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怪物的目光,您注意到沒有?」於連問她。
「他大伯在這客廳當過十一二年差,否則我早叫人把他攆走了。」
瑪娣兒特對匡澤諾、呂茨等人,表面上禮數周全,骨子裡也夠咄咄逼人的。她後悔向於連講了許多與他們之間的事,尤其她不敢坦言:她對那幾位表示的好感,其實都無傷大雅,只是她在敘說時添油加醋,誇大其詞罷了。
儘管決心很大,但基於女性的高傲,天天攔著她向於連說明:有一次,匡澤諾放在大理石桌面上的手碰到我,我一時心軟,沒把手馬上縮回;後來之所以講給您聽,完全是因為這樣講講,覺得好玩。
時至今日,他們幾位中只要有人跟她說上一會兒話,她就會想出個題目來問於連,其實,不過是藉口,以便把他留在身邊。
她發現自己有了身孕,便欣欣然告訴於連。
「現在還懷疑我嗎?這不是一個保證嗎?您的妻子我做定了。」
聽到這個宣告,於連深為震動,連自己的行為準則幾乎都忘了。
「這可憐的姑娘為我捨棄了一切,我怎麼能故意冷淡她,得罪她呢?」只要她看上去略有不適,即使理智還能叫他聽從可怕的律令,他也沒勇氣再說句冷酷的話,雖然,依他的經驗,冷言冷語為維繫他們情愛所不可或缺。
一天,瑪娣兒特對他說:「我得寫信告訴我爸,他對我不只是父親,更是一個朋友。欺瞞這樣一個人,哪怕只是一分鐘,於你我都是不光彩的。」
「天哪!您要幹什麼?」於連霍然而驚。
「這是我的本分。」她眸子裡閃耀著快樂的光芒。
她覺得自己比她情郎更高尚。
「但是他會疾言申斥,把我攆走的。」
「那是他的權利,我們應當尊重。我會讓您挽著我胳膊,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同走出大門去。」
於連駭然,求她延緩一個禮拜。
「這辦不到!」她斷然回絕,「此事是本分所在,跟榮譽攸關。應該這麼辦,而且立即要辦。」
「那麼,我命令您推遲一下,」於連最後只得這麼說,「您的名譽現在還屏蔽無妨,我是您的丈夫,我們兩人的處境,由於事關重大的這一步,將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我也有我的責任。今天是星期二;下星期二,是雷茲公爵宴請的日子。那晚,令尊大人回到府里,門房就會交給他一封倒霉的信……他一心想讓您當公爵夫人,這一點我深信不疑。您想想他會多麼痛苦!」
「您的意思是,您想想他會如何報復?」
「我可以矜憐我的恩人,可以為傷害他而深感歉疚,但是,怕,談不上,現在不怕,將來也不怕。」
瑪娣兒特只得讓步。自從得知這新情況之後,於連還是第一次用強硬的口氣對她說話。他從來沒這樣愛過她,他心坎里溫情的一角,就借瑪娣兒特這情況,力戒冷語傷人。然而,向拉穆爾先生供認一事,弄得他怔忡不寧。「會就此跟瑪娣兒特分開嗎?看我離去,不管心裡多麼難受,過了一個月,她還會想我嗎?」
對侯爵義正詞嚴的詰責,他幾乎感到同樣的恐懼。
晚上,他向瑪娣兒特承認第二樁犯愁事;接著,受愛的眩惑,把第一樁也坦白了出來。
瑪娣兒特臉色都變了。
「真的,」她問於連,「跟我分開半年,對您會是樁不幸的事兒?」
「那是大不幸呀!是天底下我最怕看到的。」
瑪娣兒特深感幸福。於連用心周全,把他的角色扮得沒話可說,以致使拉穆爾小姐相信,她在兩人中得到了更多的愛。
決定命運的星期二終於到來。侯爵午夜回府,看到有他一封信,註明無人在側時,由他親自拆閱。
父親大人:
我們之間一切的社會關係俱已中斷,只剩下血緣關係了。除了我丈夫,你是——而且永遠是——我的最親。想到給你造成這樣的痛苦,我止不住淚水漣漣。但是,為了我這樁有辱名譽之事不至於鬧開來,為了讓你能從容考慮與處置,我理應向你承認的事,已不宜一拖再拖。父女之情,在你這方面,我知道是極深厚的;如能予我一份微薄的資財,我就和丈夫到你希望我們去的地方——比如說瑞士,去安身定居。我夫家的姓氏藉藉無聞,因此沒有人會從維璃葉一個木匠的兒媳——索雷爾夫人的身上,認出你的女兒來。
寫下這個姓氏,我真覺得十分難堪。我怕你對於連大發雷霆,雖則這種憤怒從表面看是天公地道的。公爵夫人的身份,與我無緣了,親愛的父親。不過,此事我當初愛他之際就已瞭然,因為是我先愛上他,是我引誘他的。我從你身上秉承一顆高尚的靈魂,對庸碌之輩,或我覺得的庸碌之輩,歷來不屑一顧。為了取悅於你,我曾考慮匡澤諾先生,結果也屬枉然。這要怪你,為什麼把一個真正有價值的人置於我眼前?我從崖河回來,你親口對我說:「這位年輕的索雷爾,是唯一令人愉快的人。」這封信給予你的苦痛,那可憐的小伙子至少跟我一樣傷神。作為父親,你會大光其火,這我攔不住,但求你永遠像朋友那樣待我。
對我,於連一向很尊重。他有時跟我說話,完全是由於見重於你而感恩圖報。因為生性高傲,除了公務,他從不搭理地位比他高的人。他對社會地位的差異,有種天生的敏感。是我——我只好紅著臉向我最好的朋友承認,而這樣的告白也絕不會說給任何別人聽——是我,有一天在花園裡主動拽住他手臂的。
到了明天,你何必跟他慪氣呢?我的過錯已無挽回的餘地。假如你還耿耿於懷,那就由我來轉達他對你的深深敬意,和惹你生氣的萬不得已。他,你不會再見到了,我將到他所在之處跟他會合。這是他的權利,也是我的義務,因為他是我孩子的父親。如果你出於善意,賜予我們六千法郎維持生計,我將以感激的心情接受下來。否則,於連打算回貝藏松,去教文學和拉丁文,作為餬口之業。不管他起點多麼低,我相信他必會躥起來。跟他在一起,不愁沒出息。革命再起,我敢肯定他會成個頭等人物。我的求婚者中,你敢對哪一位說這樣的話?他們有的是良田美產!就憑這個條件,我看不出有什麼值得欽佩。我的於連,即使在現今制度下,也有高位可期,假如身擁百萬資財,又有家父庇護……
瑪娣兒特知道,侯爵是憑一時衝動,迅即行事的人,所以把信特意寫了長長八頁。
侯爵讀這封信的時候,於連正獨自躑躅在深夜的花園裡。
「怎麼辦?第一,我的職責在哪裡?第二,我的利害又在何方?侯爵有大恩於我。沒有他,我不過是個低三下四的壞蛋,但再壞,也壞不到遭人痛恨和迫害。他把我栽培成一個上等人。我少不得會幹的混帳事,首先,樁數會少得多;其次,卑鄙程度會輕得多。這比送我百萬巨金還要好。全虧了他,我才得到十字勳章和外交差事,才給擢拔於同輩之上。
「如果他提筆為我的行為定規約,他會寫什麼呢……」
於連的思緒,被拉穆爾先生的老當差突然打斷:「侯爵立刻要見您,不管您現在是什麼穿著。」
當差走在於連身邊,低聲補充說:「侯爵大人火冒三丈,您得小心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