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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教她有所畏懼

2024-10-02 04:02:08 作者: (法)司湯達

  這就是當代文明的奇觀!神聖的愛情,一經你們沾染,就變成尋常事一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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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納夫

  於連匆匆走進拉穆爾夫人的包廂。他的目光先就看到瑪娣兒特含淚的雙眼。她也不加克制,一任珠淚盈眶。包廂里只有三二陪客:讓與包廂的那位女友及其熟人。瑪娣兒特伸手擱在於連手背上,好像忘了怕母親看見。她抽抽噎噎的,對他只說得一個詞兒:要有擔保。

  「至少,我不能跟她講話,」於連也大為動情,用手擋在眼前,推說包廂里光線太刺眼,「我只要一開口,她就不會懷疑我激動的心情,嗓音會給我幫倒忙,於是一切又可能完結。」

  這時,他內心的鬥爭比起早晨來,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他先自激動了好一陣子。他怕瑪娣兒特又驕矜起來,便逕自陶醉於愛意與快意之中,決意不跟她說一句話。

  依我看,這是他一種美妙的性格特徵。一個人能這樣克制自己,必定前程遠大,si fata sinant(只要有這個命)。

  回公館的時候,拉穆爾小姐執意要把於連同車帶回。所幸大雨如注,侯爵夫人便叫於連坐在自己對面,連連跟他說話,弄得他無法跟她女兒說上一句話。旁人會以為侯爵夫人對於連的歡情頗多照拂呢。於連不再怕熱情過頭而喪失一切,索性放誕任氣,誇誇其談起來。

  可以這樣說嗎?於連一回房,就「噗」地跪下,捧著柯拉索夫親王的情書範本親了又親。

  「哦,偉人!我的一切都歸功於你?」他狂叫道。

  漸漸,恢復了幾分冷靜。他把自己比作打了半個大勝仗的將軍。

  「形勢肯定大大有利於我,」他心裡沉吟道,「誰知明天會發生什麼事?轉眼之間又會前功盡棄。」

  他急切打開拿破崙在聖赫倫那島口授的《回憶錄》,強迫自己讀了足足兩個鐘頭。儘管只是眼睛在看也無妨,這至少是強迫自己的一著。一邊做這怪異的閱讀,他的頭腦和心思進入一種偉大的境界,不知不覺在開動起來。「她這顆心,和瑞那夫人的很不一樣。」他心裡想,但也想不到更遠更深的方面去。

  「教她有所畏懼!」他突然吼出來,把書往遠處一扔,「只有教對手害怕,才會乖乖聽命,才不敢小看我。」

  他心裡飄飄然,在斗室里來回蹀躞。實在說來,這快意得之於傲氣,而不是來自愛憐。

  「教她有所畏懼!」他傲然重複道,他有理由感到驕傲,「即使在銷魂時刻,瑞那夫人也總懷疑我的愛不如她的深。現在要鎮住的,是一個妖姬,而且,非鎮住不可。」

  他知道,第二天早晨八點,瑪娣兒特會到藏書室來。雖然滿腔熾烈的愛,他熬到九點才去,硬是用頭腦管住自己這顆心。他沒有一分鐘不在想:「要教她永遠擔著這份心:『他愛我嗎?』光顯的地位,周圍的奉承,使她太容易放心釋慮了。」

  於連見瑪娣兒特臉色蒼白,靜靜坐在沙發里,顯得心慵意懶,無力動彈。她向他伸出手來:「朋友,我得罪了您,您可以對我生氣……」

  於連沒料到口氣會這麼平易,差點兒流露真情。

  「您要我做出保證,我的朋友,這不無道理。」她停了一會兒,本希望他來打破沉默的,只得接著說,「把我拐走吧,咱們私奔倫敦去——這樣我就徹底毀了,身敗名裂……」她鼓起勇氣,從於連那兒把手抽回,遮著自己眼睛。矜持和婦德等感情全又回到她心裡……她最後嘆了一口氣說:「讓我身敗名裂吧,這就是擔保!」

  「昨天我對自己感到滿意,因為我有勇氣嚴於律己。」於連自思。過了片刻,等他能把握住自己時,才用冷冰冰的口氣說:

  「用您的話說,私奔倫敦,身敗名裂;那麼事後,怎麼能保證您還愛我呢?我坐在驛車裡,您不覺得礙事嗎?我不是惡魔;人家對您飛短流長,在我只是多了一樁倒霉事兒。障礙不是來自您的社會地位,不幸的是,來自您的性格。您能擔保愛我一個禮拜嗎?」

  「啊!但願她能愛我一個禮拜,僅僅一個禮拜,我就會快活死的,」他心裡低語,「未來,關我何事?生命,有何相干?這神奇的幸福,只要我願意,此刻就可以開始,一切全取決於我。」

  瑪娣兒特看他獨自想出了神。

  她握著他手說:「這麼說來,我完全配不上您啦。」於連把她攬入懷裡,但同時,職責的鐵腕一把揪住他的心。「要是讓她看出我這麼喜歡她,那就不能得之,反將失之。」放開胳膊之前,他已然恢復一個男子漢應有的威嚴。

  這天與以後幾天,他知道怎樣掩藏自己過度的歡快,有時連纖腰在抱的樂趣都拒而不受。

  在別的時候,幸福的迷狂,也會壓倒謹言慎行的忠告。

  花園裡有一架金銀花棚,用來遮掩梯子的。於連常常跑到花棚邊,遠遠張望瑪娣兒特的百葉窗,一邊抱怨她性格的反覆無常。近旁正好有一棵粗大的橡樹,匿身樹後,就不至於被好事之徒看見。

  此刻,和瑪娣兒特一起走過這地方,使他記起那大不幸。過去的無望與眼下的幸福,兩相對比,連對他的性格來說也嫌過分強烈了些。他噙著淚水,把瑪娣兒特的手捧在唇邊吻著:「就在這兒,我想著您挨過多少時光;就在這兒,我望著那扇百葉窗,等上幾小時,等待那幸福的時光,看到此纖纖素手來打開這扇窗……」

  他軟弱已極。他用真實的、非所能臆想得出的濃墨重彩,向她描述他當時的失魂落魄。長吁短嘆,苦盡甘來,證實他眼前的欣幸……

  「我在幹什麼?天哪!」於連突然驚醒過來,心裡想,「我這是在毀我自己。」

  警醒之餘,他相信從拉穆爾小姐眼裡看出愛的成分在減少。那純是臆想。倒是於連自己臉色大變,蒼白得像死人一般,眼睛也頓時失去了光彩。高傲之中不無惡意的表情,很快取代了最濃摯最忘情的眷戀。「您怎麼啦,我的朋友?」瑪娣兒特溫柔的語氣里透著不安。

  「我在胡扯,跟您胡扯,」於連氣鼓鼓地說,「我為此而責備自己,老天知道,我非常敬重您,不願對您撒謊。您愛我,忠誠待我,我何必用花言巧語來博您歡心。」

  「天哪!這兩分鐘裡您說的那些動聽的話,都是胡編亂造的?」

  「所以引起我深深的自責,親愛的。這些門面話,是我從前為一個愛我而又令我厭煩的女人編的……是我性格方面的缺點,以此來揭自己的短,請您原諒。」

  苦澀的淚水流滿瑪娣兒特的臉頰。

  「只要碰到不順心的事,我就不由得要瞎想一陣。」於連接著說,「這時,我可惡的記性——此時此刻,我要詛咒我的記性——會搜索枯腸,提供對策,我就照辦不誤。」

  「是不是,我剛才無意中做了什麼使您不快的事?」瑪娣兒特的神態真天真得可愛。

  「有一天,我記得您經過這花棚,摘了一朵金銀花,呂茨先生要,您就讓他拿去了。我那時跟你們只隔了兩步路。」

  「呂茨先生?沒有的事!」瑪娣兒特口氣很傲,於她原本如此的,「這不是我的作風。」

  「這我可以肯定。」於連馬上反駁回去。

  「好吧!就算真有其事,親愛的。」瑪娣兒特酸楚地垂下眼帘。不過心裡有數:她不許呂茨這麼行事,已有好幾個月了。

  於連用一種無可言喻的溫情看著她,心裡想:「我錯了,她對我的愛並未減少。」

  當天晚上,瑪娣兒特笑著責怪於連對菲華格夫人居然會有胃口:「真是小市民喜歡身價驟增的貴婦人。也許只有這種心腸的女子,我的於連才無法使她瘋魔。不過,元帥夫人倒把您變成十足的花花公子了。」她說時,一邊撫弄著他的頭髮。

  在自認為見棄於瑪娣兒特的那段時間,於連已變成巴黎穿戴最考究的俊男之一。比起那些佻男士,他有他的長處:一旦穿著舒齊,他的心思就專注於別的事上去了。

  有件事使瑪娣兒特不快:於連還在抄錄俄國書簡,還在送交元帥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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