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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滑稽劇場的包廂

2024-10-02 04:02:03 作者: (法)司湯達

  正如最陰暗的天空,

  預兆著最強烈的暴風。

  ——《唐璜》第一章第七十三節

  在風騰波涌的情感狂濤中,於連的感受是驚異多于欣喜。瑪娣兒特的侮辱,證明俄派策略之高明。少說少動,是我得救的不二法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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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語不發,扶起瑪娣兒特,把她按坐在沙發上。她眼淚唰唰涌了出來。

  為了顯得嫻雅,拉穆爾小姐手裡擺弄著菲華格夫人的信函,慢條斯理地拆開來。一認出元帥夫人的筆跡,渾身神經質地一顫。但只隨便翻翻,也沒細看,信大多有六頁長。

  「至少,您得回答我的話,」瑪娣兒特根本不敢看他,用哀懇的聲調說,「您知道,我很傲;這個毛病,我承認,是我的地位,甚至是我的性格造成的。菲華格夫人把您的心從我手中奪了去……我為這要命的愛情做了全部犧牲,難道她為您也做了同樣的犧牲?」

  一陣陰鬱的沉默,便是於連的全部答覆。他思忖:「想我堂堂男兒,她憑什麼要人家亮出底牌?」

  瑪娣兒特本想看信,但淚眼模糊,根本看不成。

  近一個月來,她衷心悒悒,但像她這樣傲,絕不會承認是感情作祟。於是,借這偶然的因頭,爆發了出來。一時之間,妒意與愛心壓過了她的傲氣。她坐在沙發上,離他很近。他望著她的秀髮和白淨的頸脖,猝然間竟忘乎所以,伸出胳膊去攬她腰肢,差不多把她緊抱在懷了。

  她慢慢扭轉頭來。於連愕然看著她慘痛的眼神,簡直認不出平時的她來。於連頓覺渾身乏力,要做這樣勇決的事,真難以克當啊!

  「如果我貪圖此刻的卿卿我我,」於連暗想,「轉瞬之間,她的目光就會現出冷冷的輕蔑。」不過,此刻,她語不成聲,勉強說出話來,一再向他保證,對自己的驕狂倨傲,舉措失當,深表悔憾。

  「傲氣我也有呀!」於連喃喃說道,表情上可看出他疲憊已極。

  瑪娣兒特急忙轉過臉來,聆聽他的聲音,對她幾乎已是一種不存想望的幸福。此刻,她記起自己的高傲,只是為了加以詛咒。她恨不得能想出一個異乎尋常的、難以置信的辦法,以證明自己對他多麼鍾情,對自己又多麼憎惡。

  「也許正因為這點傲氣,您才一度對我另眼相看,」於連接著說,「正因為我有這點勇敢堅毅的男子漢氣概,此刻才得到您的看重。我之愛元帥夫人……」

  瑪娣兒特戰慄了一下,眼睛露出異樣的神情。她就要聽到對她的判決了。這一反應沒逃過於連的眼角,他感到自己勇氣在消退。自己嘴裡講的廢話,聽來好像不是自己的聲音。「唉!」他心裡想,「倘能吻遍你蒼白的臉頰而卻不為你感到,那該多好啊!」

  「我之愛元帥夫人……」他又說,聲音越來越低,「但尚無確實的證據,看出她對我是否……」

  瑪娣兒特凝視著他;他迎著這不可逼視的目光,至少希望自己的眼神不至於幫倒忙。他感到愛絲情縷一直滲進他內心的邊邊角角。他對她的愛慕,還從沒到過這地步,其瘋狂的程度,也不亞於瑪娣兒特。瑪娣兒特如有足夠的鎮靜和膽勇,略施一下小技,他就會跪倒在她面前,公然放棄這徒勞無益的喜劇。不過,他倒還有力氣繼續往下說。

  但心裡喊道:「啊!柯拉索夫,你為什麼不在這兒!但求你說句話,指點指點我該怎麼辦!」而他的聲音卻說:「不談其他感情,單就感激這點而言,也足以使我眷戀元帥夫人。想那時,別人看不起我,只有她體諒我、安慰我……某些虛好看的表面文章,詭譎多變,怎能盡信?」

  「啊!天哪!」瑪娣兒特叫道。

  「那咱們談談。您能給我什麼保證?」於連的口氣凌厲而果斷,好像暫時摒棄了審慎的外交姿態,「哪一種保證,哪一位神明,可以擔保您此刻對我的態度,能維持兩天以上?」

  「是我極度的愛;如果您不愛我,就是我極度的痛苦。」她握著他手,轉過身來。

  這猛一轉身,把她的披肩甩開了一點,於連得以窺見她迷人的肩膀。鬢亂釵橫,勾起他一段溫馨旖旎的回憶……

  他快要讓步了。「一言不慎,」他自忖道,「又會重新開始在無望中度過漫漫長日。瑞那夫人要做想做的事,就能找出許多理由來;而這位上流社會的少女,只有擺出充分的理由證明她的心應受感動,才會讓她的心感動起來。」

  剎那間悟出此理,他的勇氣,也在剎那間尋了回來。

  他抽回給瑪娣兒特緊握的雙手,為示尊重,稍稍疏離一點。一個人再勇敢,也不可能做得更過分了。接著,他把散在沙發上的菲華格夫人書函,一封封收攏來,然後用一種禮貌周全的,此處卻是殘忍已極的態度,對她說:「請拉穆爾小姐容我從長計議。」說畢,迅即離開藏書室。她聽得他一路出去「砰砰」關門之聲。

  「這個惡魔倒一點不動心……」她暗想。

  「但我說什麼啦,惡魔?他精明,審慎,忠良,只怪自己過錯多得人家想像不到。」

  這種看法,持續了好久。瑪娣兒特這天幾乎有一種幸福感,因為她整個身心都浸潤於愛戀之中。可以說,她的心還從來沒被傲慢,而且是一種要不得的傲慢,攪得這麼亂的。

  晚上在客廳里,一聽到當差通報菲華格夫人駕到,拉穆爾小姐緊張得戰慄起來:那當差的聲音,聽來覺得陰惻惻的。她簡直受不了元帥夫人的目光,便匆匆離去。於連對好不容易贏得的勝利,並不特別引以為榮,他怕自己的目光給人看出什麼名堂,連晚飯都沒在拉穆爾府吃。

  他心中的愛,心中的快活,離口舌之爭的時刻越遠,就越見增長。他已在責備自己了:「幹嗎去違拗她呢?萬一她再也不愛我了呢?這高傲的心,是說變就變的。應當承認,我剛才對她太狠了點。」

  晚上,他覺得應該到滑稽劇場去,在菲華格夫人的包廂里露一下臉。因為元帥夫人特意邀請過他;瑪娣兒特少不得會知道,他是應邀到場,還是失禮未去。道理儘管很明顯,他還是沒有勇氣在夜場一開始就混跡社交圈。應酬交際,他的快意就會去其大半。

  十點鐘響:非露面不可了。

  幸好元帥夫人包廂里女眷如雲,他給擠在門邊,為太太小姐的帽子所遮蔽。這個位置,是他的造化,免得落下一個笑柄。這時台上正在演契瑪羅薩的《秘婚記》,卡羅琳的絕望情緒,給唱得出神入化,他聽得止不住掉淚。菲華格夫人看到他淚流滿面,同他平時臉上的男性剛強大相逕庭,使這位貴婦的心不由得大為感動,雖說這顆心久已被驟成顯貴的剽勁侵蝕日深。僅剩的那點兒女人心腸使她想說說話;主要是想聽聽自己的嬌聲軟語,覺得不失為一種娛慰。

  她對於連說:「拉穆爾家的太太們,你看到了嗎?她們在三樓。」於連顧不得失禮,靠在包廂前面,探出身子去張望:看見瑪娣兒特眼睛裡淚光閃閃。

  「今天不是她們上劇場的日子,」於連想,「真性急!」

  是瑪娣兒特硬要她母親上滑稽劇場來的,雖然包廂的位置欠佳,這還是一個馬屁蟲應急替她們覓來的。瑪娣兒特是想看看,於連是否跟元帥夫人在一起度過這個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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