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又退幾步

2024-10-02 02:57:00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第二天,冉阿讓又在同一時刻來了。

  珂賽特不再問他,不再表示驚訝,不再叫嚷她發冷,也不再提去客廳了。她避免叫他父親,但也不稱讓先生,而且隨他怎麼稱「您」或「夫人」,不過,她歡樂的情緒減了幾分,如果有可能的話,她還會顯得憂傷的。

  她很可能同馬呂斯談過,而在這種談話中,愛人滿足了愛妻,講了想講的話而不作任何解釋。相愛之人的好奇心,離開愛情不會走多遠。

  樓下這間屋稍微清掃了一下。巴斯克將空酒瓶搬走了,妮科萊特則把蛛網清除掉。

  從這往後,冉阿讓天天按時前來,但是完全照馬呂斯的話去做,沒有勇氣稍微違拗。馬呂斯則設法總在冉阿讓來時出門。對割風先生的這種新做法,一家人也漸漸習以為常。都聖幫著解釋,一再說:「先生從來就是這樣。」外祖父做出這樣的判決:「這是一個怪人。」一語道盡。況且,九旬老人,不可能再有什麼交往,什麼都格格不入,一個外來人就增添不便,各種習慣都已養成,再也沒有空位置了。什麼割風先生、切風先生,吉諾曼老頭巴不得擺脫「這位先生」。他還說:「這種怪人太常見了。他們做出各種各樣古怪的事情。什麼目的,毫無目的。德·卡納普勒侯爵還要怪,他買了一座公館,自己卻住在閣樓上。這類人就有這種怪誕的表現!」

  誰也沒有看出一點這可悲的謎底。況且,誰又能猜到這種事情呢?印度就有這類沼澤,水面好像很特別,解釋不通,無風卻生漣漪,該平靜時卻起波浪。人們但見水面無故翻騰,卻看不到水底有九頭蛇遊動。

  

  許多人都如此,有一個秘密的怪物,有一種他們餵養的病疾,有一條噬食他們的惡龍,有一種盤踞在他們黑夜的絕望。這樣一個人跟普通人一樣,來來往往;別人不知道他有可怕的痛苦,這不幸的人身上寄生著致命的千齒怪物。別人不知道這人是個深淵,看似靜止的死水,但是深極了。水面時而騷動,令人莫名其妙;忽然盪起一圈神秘的波紋,平復了又出現;升上來一個氣泡破滅了。事情不大,但很可怕:那是不為人知的怪物在呼吸。

  有些習慣很奇特:在別人走的時候到來,在別人炫耀時隱避,無論什麼場合,總穿著所謂牆壁色外衣,專走僻靜無人的小路,專去沒有行人的街道,絕不參與別人的交談,躲避人群和節慶,看似富裕又過窮日子,不管怎麼富有也總把鑰匙揣在兜里,燭台交給門房,從角門進去,走隱蔽的樓梯,所有這些微不足道的古怪行為,好似漣漪、氣泡、水面瞬間的波紋,往往發自可怕的深處。

  幾周時間就這樣過去。新生活漸漸支配了珂賽特:婚後建立起來的社交關係,拜訪、操持家務、娛樂等,這些都是大事。珂賽特的娛樂並不費錢,主要體現為一種,就是和馬呂斯在一起。同他一道出門,同他廝守在家裡,這是她生活的最大營生。他們常樂常新的一項活動,就是挽著手臂上街,單獨兩個人,又不躲避,走在大街上,迎著太陽,迎著所有人。珂賽特只有一件事不順心:都聖同妮科萊特合不來就走了。要讓兩個老處女融合是不可能的。外祖父身體康泰;馬呂斯有時接接案子,出庭辯護;吉諾曼姨媽在新婚夫婦身邊平靜地生活,滿足於配角的地位。冉阿讓每天來一趟。

  「你」的稱呼消失了,只用「您」「夫人」「讓先生」。由於這種變化,他在珂賽特心目中也成了另一個人。他讓珂賽特疏遠他的苦心已見成效,她的快樂日益增加,而溫情卻日趨減少。然而,她一直非常愛他,他也能感覺出來。有一天,珂賽特忽然對他說:「原先您是我父親,現在不是了;原先您是我叔叔,現在不是了;原先您是割風先生,現在是讓先生了。您究竟是誰呢?我可不喜歡這樣。我若是不知道您特別善良,見了您還真會害怕呢。」

  他一直住在武人街,還下不了決心遠離珂賽特居住的街區。

  起初,他只和珂賽特一起待上幾分鐘就走了。

  後來,他探望的時間由短漸長,而且養成了習慣,就好像借著白晝延長的機會,他早來點兒晚走點兒也是正當的。

  有一天,珂賽特脫口叫了他一聲父親。冉阿讓那張憂鬱蒼老的臉上,掠過一道快樂的閃光,但他立刻制止:「還是叫讓……哦!對了。」

  她咯咯笑著回答:「讓先生。」

  「這樣才好。」他說道。

  他隨即轉過身去,免得珂賽特瞧見他擦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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