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們憶起普呂梅街花園
2024-10-02 02:57:07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這是最後一次了。最後一道閃光掠過,就徹底熄滅了。再也沒有親熱的表示,見面問好再也不伴隨親吻,再也聽不到「父親」這一深情的稱呼了。他是按照自己的要求,同自己串通好,陸續把自己從他們的這些幸福旁邊趕走。他經歷這場苦難,不但一日之間整個兒喪失珂賽特,而且還要再一點一點失去她。
久而久之,眼睛也習慣了地窖的光線。總之,每天能見上珂賽特一面,他就心滿意足了。他全部生活就集中到這一時刻。他坐在珂賽特身邊,默默地凝視她,或者對她講從前的歲月,講她的童年、修道院、她當年的小朋友。
有一天下午,時值4月初,早晚雖然還有點涼,但是天氣轉暖了,陽光十分明媚,馬呂斯和珂賽特窗外的花園已經甦醒,欣欣向榮。山楂花即將放蕾,紫羅蘭在老牆頭展示寶石,粉紅的狼嘴花在石頭縫裡打呵欠,小白菊和金毛茛開始在芳草中搔首弄姿,今年的白蝴蝶剛剛出世。春風,這個永恆婚禮的吹鼓手,在樹木間試奏曙光大交響樂,即老詩人所稱的「萬象更新曲」。
馬呂斯對珂賽特說:「我們說過,要去普呂梅街,看看我們的花園。說去就去,可不該忘恩負義啊。」
於是他們就飛去,猶如飛向春天的兩隻燕子。在他們的心目中,普呂梅街那座花園好似他們的黎明。他們身後已經留下類似他們愛情春天的東西。普呂梅街那個宅院租期未滿,還屬於珂賽特。他們到了花園,進了小樓,二人舊地重遊,流連忘返了。傍晚,冉阿讓又按時來到受難會修女街。
「夫人同先生出門了,還沒有回來呢。」巴斯克對他說。
他默默坐在那裡等了一小時,珂賽特還未返回,他只好低下頭走了。
這次「他們的花園」之行,珂賽特心醉神迷,能「一整天生活在她的過去中」,她簡直樂不可支,第二天也不談別的事情,甚至沒有發覺她沒見到冉阿讓。
「你們是怎麼去的?」冉阿讓問她。
「走去的。」
「怎麼回來的呢?」
「乘出租馬車。」
一段時間以來,冉阿讓注意到年輕夫婦的日子過得挺緊巴,他不禁為之煩惱,馬呂斯節儉很嚴格。冉阿讓覺得這個詞有其絕對意義,他試探著問一句:「為什麼你們不自備一輛馬車呢?你們租一輛漂亮的轎車,每月只花五百法郎。你們有錢啊。」
「我不知道怎麼回事。」珂賽特回答。
「還有都聖這件事,」冉阿讓又說道,「她走了,你們也不找個人替她。為什麼呢?」
「有妮科萊特就夠了。」
「可是,您應當有個貼身女僕呀。」
「我不是有馬呂斯嗎?」
「你們應當有自己的住宅、自己的僕人、一輛馬車、劇院裡的包廂。對您來說,什麼東西也不過分。你們富有,為什麼不享用呢?財富,能增添幸福啊。」
珂賽特默不作聲。
冉阿讓來探訪的時間沒有縮短,反而拖長了。一顆心從斜坡滑下去,中途是不會停下的。
冉阿讓想延長探望,並讓人忘記時間,他就對馬呂斯讚不絕口,認為他是美男子,神態高貴,又勇敢,又有智慧,口才也好,心腸也好。珂賽特再往上加碼。冉阿讓又周而復始。你一言我一語,有說不完的話。馬呂斯這個名字,就是取之不盡的話題;闡發這幾個字,足能寫出幾大部頭著作。這樣一來,冉阿讓就能多留一會兒。看到珂賽特,在她身邊忘記一切,這對他來說無比甜美!這等於包紮他的傷口。有好幾次,巴斯克來請示兩回:
「吉諾曼先生派我來提醒男爵夫人,晚餐已經擺好了。」
這些日子,冉阿讓回到家裡心事重重。
馬呂斯曾想到蛹殼,看來這個比喻相當準確吧?冉阿讓果真是一個蛹殼,還執意來探望從這蛹殼生出的蝴蝶嗎?
有一天,他比往常待得還要久一些。次日,他注意到壁爐里沒有生火。
「咦!」他心中暗道,「沒生火。」他又向自己做出這種解釋,「這非常自然。都4月份了,天不冷了。」
「上帝呀!這兒真冷啊!」珂賽特一進來就嚷道。
「不冷啊。」冉阿讓說道。
「是您不讓巴斯克生火的嗎?」
「對,馬上就到5月份了。」
「可是我們直到6月份還生火呢。在這地窖里,爐火終年都不能斷。」
「我原以為不用生火了。」
「怪不得,又是您的主意!」珂賽特又說道。
次日,爐火倒是又生了,但是兩把扶手椅卻移到屋子另一端,擺在門口。
「這是什麼意思呢?」冉阿讓思忖道。
他又把椅子搬到火爐旁邊。
重新燃起的爐火又給他增添勇氣。他的話多起來,交談的時間又比平常拖長了一點兒。他起身要走時,珂賽特對他說:「昨天,我丈夫向我提起一件怪事。」
「什麼事?」
「他對我說:『珂賽特,我們共有三萬利弗爾年金,你有兩萬七千,外公給我三千。』我回答:『加在一起正好三萬。』」他又說:「你有勇氣只靠三千法郎生活嗎?』我回答說:『有啊,只要和你在一起,沒有錢也行。』後來我又問他:『你幹嗎對我說這個?』他就回答我:『隨便問問……』」
冉阿讓啞口無言。珂賽特大概想讓他解釋解釋,而他卻神色黯然,只管默默地聽著。他回到武人街,還凝神想這事,竟然走錯了門,進入旁邊的一棟樓,登上三樓才發現錯了,又返身下來。
他陷入各種猜測,精神非常苦惱。馬呂斯顯然懷疑這六十萬法郎來路不正,怕是不義之財,誰知道呢?也許他已經發現,這筆錢財原是他冉阿讓的,既然可疑,他就有所顧慮,不願意接收,寧肯和珂賽特一起過窮日子,也不願接受這不義之財。
此外,冉阿讓也開始隱約感到,主人有逐客之意了。
第二天,他走進樓下那間屋,不禁打了個寒噤。安樂椅不見了,甚至一把普通座椅都沒有。
「怎麼,」珂賽特一進屋就嚷道,「扶手椅沒啦?扶手椅搬到哪兒去啦?」
「搬走了。」冉阿讓答道。
「這太過分啦!」
冉阿讓訥訥說道:「是我讓巴斯克搬走的。」
「總有個原因吧?」
「今天我只待幾分鐘。」
「只待一會兒,也沒有理由站著啊。」
「我以為巴斯克需要將扶手椅搬到客廳去。」
「為什麼?」
「今天晚上,你們一定有客人。」
「一個客人也沒有。」
冉阿讓再也無話可說了。
珂賽特聳聳肩膀。
「叫人把座椅搬走!那天還叫人熄掉爐火。您也太古怪啦!」
「別了。」冉阿讓嘟囔一句。
他沒有說:別了,珂賽特。他也沒有勇氣說:別了,夫人。
他心情沮喪,走了出去。
這回他領悟了。
次日他沒有來。到了晚上,珂賽特才發覺。
「咦,讓先生今天沒有來。」她隨口說了一句。
她心中微微有點悵然,但是感覺並不明顯,讓馬呂斯一個親吻就給排解了。
第三天,他還是沒有來。
珂賽特並沒有留意,晚上該做什麼做什麼,該睡覺就睡覺,一如往常,早晨醒來才想起這件事。也難怪,她太幸福啦!她急忙打發妮科萊特去讓先生家,看他是不是病了,昨晚為什麼沒有來。妮科萊特轉達讓先生的答覆。他一點病也沒有,他很忙,很快就會去的,儘早前去。再說,他要有一趟短途旅行。夫人想必還記得,他隔段時間就要出趟門,這是他的習慣,不必擔心,也不必掛念他。
妮科萊特走進讓先生家時,向他重複了女主人的原話,說是夫人派她來問一問,「昨晚讓先生為什麼沒有來。」
「我有兩天沒有去了。」冉阿讓輕聲說道。
然而,他婉轉糾正的這一點,妮科萊特根本沒有向珂賽特轉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