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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披露中的模糊處

2024-10-02 02:56:53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馬呂斯心亂如麻。

  他對珂賽特身邊的這個人,總有一種疏遠之感,從此得到解釋。他接受本能的警告,覺得這人身上不知有什麼謎。這個謎,就是最見不得人的恥辱:苦役。割風先生就是苦役犯冉阿讓。

  在自己的幸福中,猛然發現這樣一個秘密,就好比在斑鳩窩裡發現一隻蠍子。

  馬呂斯和珂賽特的幸福,難道從此註定要伴隨這個秘密?難道這既成事實嗎?接納這個人,難道是締結這樁婚姻的組成部分?是不是無可挽回啦?

  難道馬呂斯也同時娶了這名苦役犯?

  頭上戴著光明和歡樂的冠冕,嘗到一生最得意的時刻——美滿的愛情,也是徒然,碰到這種震撼,即使狂喜中的大天使,即使輝光中的神人,也都要不寒而慄。

  凡是情況急劇變化,人總要反思,馬呂斯也不免考慮是否應當自責,他是否缺乏預見性,是否有失謹慎,是否魯莽行事還不自覺,也許有那麼一點兒。他是否考慮不周,沒有把方方面面的情況了解清楚,就墜入情網,終於同珂賽特結婚呢?他觀察到,須知人正是通過一系列的自我觀察,才逐漸在生活中矯正自己,他觀察到他天性中夢想和虛幻的一面,而這種雲遮霧罩的狀態,是許多人機體的內在特點,當戀情和痛苦達到極點時,這種雲霧就瀰漫,改變靈魂的溫度,侵占全身,把人完全變成一種飄浮在雲霧中的意識。我們不止一次指出馬呂斯個性中的這一特質。他回想在普呂梅街那六七周,他沉醉在愛情中,簡直神魂顛倒,竟然沒有向珂賽特提起戈爾博破屋那件慘案,而那慘案是個謎,受害者行為十分古怪,在搏鬥中一聲不喊,後來還潛逃了。他是怎麼回事,一個字也沒有向珂賽特提起呢?而那兇案剛剛發生,又十分可怕!他是怎麼回事,連德納第的名字都沒有向她提起,尤其是他遇見愛波妮那天?現在,他幾乎無法解釋他當時的緘默。其實他心裡是明白的。回想當初,他迷戀珂賽特,心醉神迷,什麼都圍著愛情轉,彼此把對方劫持到理想境界中,心靈這種痴情的美妙狀態,也許還摻雜一點兒不易覺察的理智成分,即一種隱隱約約暗中萌動的本能,想隱瞞並從記憶中消除這一可怕的遭遇。他害怕觸及,只想逃避,不願在這事件中擔當任何角色,心知無論當敘述者還是證人,她都不可避免地成為控告者。況且,幾周時間猶如閃電,一晃就過去了,他們一心相愛,無暇他顧。他全面衡量,反覆檢查思考之後,還是認為,即使他把戈爾博老屋的綁架案告訴珂賽特,對她講出德納第這姓名,又會有什麼後果呢?即使他發現冉阿讓是個苦役犯,這會改變他馬呂斯嗎?會改變珂賽特嗎?他會退縮嗎?就會不這麼愛她嗎?就可能不娶她嗎?不會。所做的事情會有什麼改變嗎?不會。因此,無須後悔,也無須自責。一切都很正常。人稱戀人的這些醉鬼有個保護神。馬呂斯盲目走的路,也是他清醒時所要選擇的路。愛情蒙住他的雙眼,要把他引到哪裡?引上天堂。

  然而,這個天堂又連著地獄,他從此有了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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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這個由割風變為冉阿讓的人,馬呂斯從前只是疏遠,現在又增加了厭惡情緒。

  不過也應當指出,這種厭惡中有憐憫的成分,甚至包含某種驚奇。

  這個竊賊,這個慣犯,交出一筆託管的款項。多大的款項啊?六十萬法郎。他是唯一知道這筆秘密款項的人。他本可以據為己有,但是他全部交出來了。

  此外,他還主動披露了自己的身份。根本沒有迫於什麼壓力。如果有人知道他是誰,那也是他本人透露的。這樣透底,不僅要承受恥辱,還要冒巨大危險。對一個判了刑的人來說,一副假面具就不只是假面具,還是一個避難所。一個假姓名就意味安全。然而,他拋掉了這個假姓名。他這個苦役犯,本可以永遠藏身在這清白人家,他卻抵制住了這種誘惑。出於什麼動機呢?顧忌良心。他本人解釋了這一點,那真情實語的聲調是不容置疑的。總而言之,不管冉阿讓是什麼人,但毫無疑問,他有一顆覺醒的良心。那裡似乎開始一種恢復名譽的神秘行動;而且,種種跡象表明,這種顧忌早已主宰了這個人。如此向善並崇尚正義,絕非普通人所能為。良心的覺醒,便是靈魂的偉大。

  冉阿讓是坦誠的。這種坦誠看得見,摸得到,也無可懷疑,它給他造成的痛苦就是明證,無須調查,可以完全相信這個人所說的每句話。說來也怪,在馬呂斯看來,這時位置顛倒過來了。割風先生給人什麼印象?懷疑。從冉阿讓身上又得出什麼結論?信任。

  馬呂斯冥思苦索,給這神秘的冉阿讓作個總結,看到他的正面和負面,力圖達到一種平衡。然而,這一切又似乎席捲在一場風暴里。對這個人,馬呂斯極力要形成一個明確看法,可以說一直追蹤到冉阿讓的思想深處,在命定的迷霧中,那蹤影又失而復得。

  託管的錢如數交出,直言不諱地承認自己的身世。這是好的一面,是烏雲中露出的晴空,繼而烏雲又彌合而一片漆黑了。

  馬呂斯的記憶雖然十分混亂,但還是能浮現一些影像。

  容德雷特破屋的那場歷險,究竟是怎麼回事呢?為什麼警察一到,這個人非但不控告,反而潛逃了呢?現在,馬呂斯找到了答案:原來此人是在逃的累犯。

  另一個問題:這個人為什麼來到街壘?要知道,馬呂斯現在又清清楚楚看見當時的場景,這種記憶在人激動時,就像隱形墨跡靠近火那樣,重又顯現出來。這人來到街壘,卻沒有參加戰鬥。他幹什麼來了呢?面對這個問題,一個幽魂站起來,給予回答。沙威。冉阿讓將捆著的沙威拖出街壘的慘景,現在他還記得一清二楚,他又聽到蒙德圖爾小街拐角那邊可怕的手槍聲。這密探和這苦役犯之間大概有仇。一個妨礙了另一個。冉阿讓來到街壘是為了復仇。他來得晚,可能是得知了沙威已經被囚在這裡。科西嘉式的復仇在社會底層深入人心,成為他們行為的準繩。這種復仇極為自然,就連那些五分向善的人也不會引以為奇;這類人的心天生如此,雖然走上悔罪之路,對於盜竊可能有所顧忌,但是要報仇就會放開手腳。冉阿讓打死了沙威。至少,這是顯而易見的。

  最後還有一個問題,但這次沒有答案,馬呂斯感到這個問題像把鉗子。冉阿讓怎麼會同珂賽特一起生活了這麼久?讓這個孩子同這個人接觸,這是上天開的一場什麼可悲的玩笑?難道上界也鑄造了雙人鏈,上帝就高興將天使和下地獄的人鎖在一起?一種罪惡和一種純潔無瑕,難道就可以同室為友,在苦難的神秘牢獄中相伴?在所謂人類命運的刑徒長列中,一個天真的人和一個可怕的人,一個披著曙色的神聖白光,另一個則被永恆的閃電照成青灰白,難道這樣兩個額頭可以挨得如此近?誰能決定這樣莫名其妙的搭配?這個聖潔的女孩和這個老罪犯,二人的共同生活是以什麼方式確定的?又是什麼奇蹟所引起的後果?誰把羔羊拴在狼身上?更加令人不解的,又是誰把狼拴在羔羊身上?須知狼愛這羔羊,須知這野蠻人寵愛這弱小生靈,須知九年間,這天使的生活依靠的是這魔鬼。珂賽特的童年和青少年,她無論出世,還是向著生活和光明發育成清純少女,都依賴這畸形人的忠誠護佑。想到這裡,問題可以一層一層剝開,化作無數的謎,深淵敞開,底下又出現深淵,而馬呂斯俯視冉阿讓,不能不產生眩暈。這個一生呈現為懸崖峭壁的,究竟是什麼人呢?

  《創世記》中的古老象徵是永恆的;在現存的人類社會中,總有兩個人,有天壤之別,一個是向善的亞伯,一個是從惡的該隱,這情況要持續到巨大的光明改變人類社會的那一天。然而,怎麼會有這樣溫情的該隱呢?怎麼會有這樣虔誠地寵愛一個貞女的強盜呢?這個強盜不但看護她,撫養她,守衛她,賦予她尊嚴,而且他這本身不潔的人,卻用純潔將她包裹起來。怎麼會有這樣滿身污穢的人,尊重這潔白無瑕的人,沒有給她留下一個污點呢?怎麼會由冉阿讓教育珂賽特呢?怎麼會由這個黑暗的形象一心排除烏雲和陰影,保證一顆星辰的升起呢?

  這就是冉阿讓的秘密,這也是上帝的秘密。

  面對這雙重秘密,馬呂斯退卻了。可以說,一個秘密使他對另一個秘密放了心。在這場奇遇中,上帝和冉阿讓一樣顯而易見。上帝有自己的工具,可以隨意使用哪件器物,無須對人負什麼責任。我們能了解上帝的做法嗎?冉阿讓在珂賽特身上盡了心,也多少塑造了她的靈魂。這是不容置疑的。既然如此,又有什麼可說的呢?工匠猙獰可怕,但作品卻巧奪天工。上帝創造奇蹟也是隨心所欲。他創造出這個可愛的珂賽特,為此使用了冉阿讓。他高興挑選這個奇特的合作者。我們有什麼要問他的呢?糞肥幫助春天催放玫瑰花,難道這是破天荒第一次嗎?

  馬呂斯自問自答,並且自認為答得好。在我們所指出的每一點上,他都不敢過分深究冉阿讓,但是內心又不敢承認。他迷戀珂賽特,擁有珂賽特,而珂賽特的純潔又那麼超群絕倫。他應當心滿意足,還需要弄清什麼呢?珂賽特就是一種光輝,難道光輝還需要照清楚嗎?他什麼都有了,還能渴望什麼呢?應有盡有了,難道還不夠嗎?冉阿讓個人的事與他無關。他要俯瞰這個人的不幸陰影,就可以緊緊抓住這個不幸者的莊嚴聲明:「我同珂賽特毫無關係,十年前,我還不知道有她這個人。」

  冉阿讓是個過路者。這是冉阿讓親口對他講的。好哇,他走過去了。不管他是什麼人,反正他的角色演完了。從今往後,該由馬呂斯在珂賽特身邊起保護作用了。珂賽特來到天空,找見她的同類,她的情人,她的丈夫,她在天上的男性。珂賽特長出翅膀蛻變了:飛上天空,丟下地面上的冉阿讓,她那醜惡的空殼。

  馬呂斯無論在什麼思想里轉圈子,總要回到對冉阿讓一定程度的厭惡上。也許是摻雜著神聖色彩的厭惡,因為他在此人身上感到「某種神聖」[351]。然而,他無論怎樣考慮,無論找出什麼減罪的情節,最後還要落到這一點:這是個苦役犯,即處於最後一級之下,在社會等級中連個位置都沒有的人。末等人之後,才輪到苦役犯。可以說,苦役犯不是世人的同類了。在苦役犯身上,法律已將人格剝奪殆盡。馬呂斯雖是共和派,但在刑罰問題上,他還維護嚴酷的制度,頭腦里還裝滿法律的全部思想,並以此對待法律所打擊的人。說到底,他還沒有走完進步的全過程。他還不能區分人的決定和上帝的決定,法律和人權。他根本沒有審視和掂量一下,人處理不能挽回和不能補贖之事的權利。他也沒有起而反對「制裁」一詞。他認為違反成文法的某種行為,自然要受到終生的懲罰,因此,他把社會將人打入地獄視為文明的手段。他還停留在這一步,不過以後必然還要前進,因為,他天性善良,內心孕育著進步。

  一進入這個思想範疇,他就覺得冉阿讓變態而討厭了。這是排除在社會之外的人,是苦役犯。他一聽到這個詞,就像聽見末世大審判的號角;他長時間審查了冉阿讓,最後的動作是扭過頭去:「撒旦,離開我的身。[352]」

  應當承認,甚至應當著重指出,就在冉阿讓對他說「您在讓我招認」的時刻,馬呂斯雖在盤問他,但並未提出那兩三個關鍵問題。這些問題,並不是沒有過他腦子,而是他害怕提出來。容德雷特破屋?街壘?沙威?誰知道事情會透露到什麼地步?冉阿讓不像個好退縮的人,誰知道馬呂斯追問之後,是不是又希望剎住冉阿讓的話頭呢?在一些性命攸關的場合,提出一個問題,又捂住耳朵不想聽到回答,我們每人不是全碰到過這種情況嗎?這種懦弱行為,在戀愛期間尤為常見。過分追究不祥的境況是不明智的,尤其牽連到我們自己生活中萬難割捨的一面。冉阿讓在痛苦絕望時所作的解釋,很可能露出點可怕的亮光,誰知道這醜惡的光會不會反射到珂賽特身上呢?誰知道在這天使的額頭上,會不會留下這種地獄之光呢?一道閃電濺出的是火星,還是霹靂?這種關聯乃天數,由於染色反光律的副作用,清白本身會染上罪惡的色彩,最純潔的面孔也可能永遠留有接近惡人的映象。不管對錯,當初馬呂斯確實害怕了。他已經知道得太多,現在只想睜隻眼閉隻眼,不想弄清楚了。他在神魂顛倒時抱走珂賽特,閉眼不看冉阿讓。

  這個人屬於黑夜,屬於活生生可怖的黑夜。怎麼敢追究他的底細呢?盤問黑影是一種恐怖的事。誰知道黑影要回答些什麼,曙光可能永遠被它玷污。

  馬呂斯處於這種思想狀態,一想到這人今後還要同珂賽特接觸,就不免驚慌失措,憂心慘切。這些可怕的問題,很可能毫不容情地導致一個徹底的決定,但是他退卻了,現在幾乎責備自己沒有提出來。他覺得自己心腸太善,也太軟,說穿了,就是太軟弱。正是這種軟弱的性情拖著他貿然讓步。他聽人一講心就軟了,實在冒傻氣,本應當機立斷,拋掉冉阿讓。這個家必須擺脫這個人,就好像在火災中,為了保全周圍,冉阿讓是應當捨棄的部分。他怪罪自己,也怨感情衝動的這場旋風來得太突然,他被卷進去,腦袋發昏,眼睛完全被蒙蔽了。他很不滿意自己。

  現在怎麼辦呢?冉阿讓前來看望,引起他內心深處的反感。這個人何必到他家來?怎麼辦呢?想到這裡,他昏頭漲腦,不願深挖,不願深究,不願探測自己的內心。他已經許諾,他不由自主地答應了;冉阿讓得到他的許諾;即使對一名苦役犯也不能食言,尤其對這名苦役犯更不能食言。然而,他的首要責任還是珂賽特。總而言之,他的厭惡情緒在支配一切。

  思緒紛亂,在他頭腦里翻騰流轉,攪得他意亂心煩。由此產生內心的煩惱,在珂賽特面前不容易掩飾,不過,愛情富有才華,馬呂斯終於做到了。

  儘管如此,他還是裝作無心,向珂賽特提了幾個問題;珂賽特天真無邪,像白鴿一樣純潔,始終毫無察覺。他問起她的童年和青少年,越聽越深信,一個人所能具有的善良、慈愛和可親可敬,這名苦役犯都傾注到珂賽特身上了。馬呂斯隱約看出和推測的全是真實的。這棵兇險的蕁麻疼愛並保護了這朵百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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