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最後一口苦酒 一 七重天和天外天[350]
2024-10-02 02:56:49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婚禮的次日很冷清,大家都尊重幸福之人的靜思,因此都起來晚一點。來客賀喜的喧鬧聲要稍微靠後。2月17日剛過中午,巴斯克腋下夾著抹布和雞尾撣子,正忙著打掃「他的候客廳」,忽聽有人輕輕敲門。來人沒有拉門鈴,在這種日子,這樣做相當知趣。巴斯克打開門,見是割風先生,就把他引進客廳。客廳里一片狼藉,就像昨晚歡樂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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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先生,」巴斯克趕緊說明,「我們起床晚了。」
「您的主人起床了嗎?」冉阿讓問道。
「先生的手怎麼樣?」巴斯克反問道。
「好多了。您的主人起床了嗎?」
「哪一位?老的還是新的?」
「彭邁西先生。」
「男爵先生?」巴斯克挺直身子說道。
男爵頭銜,他的僕人對此尤為看重。有些東西是屬於他們的,他們就擁有哲學家所說的頭銜的餘暉,為此得意揚揚。順便說一句,馬呂斯是共和鬥士,並以行動證實這一點,現在他卻不由自主地做起男爵來。在這一頭銜上,家裡也發生一場小小的革命,現在是吉諾曼先生堅持,馬呂斯反倒不以為然了。不過,彭邁西上校既有遺言:「吾兒理應繼承我的爵銜。」馬呂斯也就聽命了。再說,珂賽特開始轉為少婦,也樂得當男爵夫人。
「男爵先生?」巴斯克重複道,「我看看去。我去告訴他割風先生來了。」
「不,不要告訴他是我來了,只對他說,有人要單獨同他談談,不必報姓名。」
「啊!」巴斯克詫異道。
「我要給他個出其不意。」
「啊!」巴斯克重複道,這第二個「啊」似乎是頭一個的詮釋。
於是他走出客廳。
冉阿讓獨自留下。
剛才說過,客廳里一片狼藉。如果側耳細聽,恍惚還能隱隱聽見婚禮的喧鬧聲。地板上有各色花朵,是從花冠和頭飾上掉下來的。燃盡的蠟燭,給水晶吊燈增添了蠟質的鐘乳石。沒有一把椅子擺在原來的位置。幾個角落裡,都有三四把椅子構成一圈,仿佛有人還在繼續聊天。整個場景是歡快的。逝去的節慶還留下幾分美意。這是曾經盡情歡樂的場面。搬亂的座椅、枯萎的花朵、熄滅的蠟燭,都令人想到歡樂。陽光接替大吊燈,歡快地進入客廳。
幾分鐘過去了,冉阿讓沒有動彈,仍在巴斯克離去時他所待的位置。他臉色慘白,雙眼因一夜未眠而深陷,幾乎埋藏起來了。他那黑禮服因穿著過夜而起了皺紋,臂肘呢子同床單摩擦沾了絨毛而發白了。冉阿讓望著太陽在他腳下地板上畫出來的窗框。
門口有響動,他抬頭望去。
馬呂斯走了進來,他高昂著頭,嘴角掛著微笑,滿面春風,臉上煥發特殊的光彩,目光充滿得意的神色。他也一樣,通宵未眠。
「是您啊,父親!」他見是冉阿讓,便高聲叫道,「巴斯克這個蠢貨,還裝出一副詭秘的樣子!您來得太早了,才十二點半,珂賽特還睡著呢。」
馬呂斯叫割風先生一聲「父親」,表明幸福到極點。要知道,他們之間一直隔絕、冷淡和拘謹,存在要打破或融化的堅冰。馬呂斯陶醉在幸福中,致使隔絕消平,堅冰消融,他也像珂賽特那樣,把割風先生視為父親了。
他有滿腹話要講,這是聖潔的喜悅達到頂峰的特點。他繼續說道:「見到您真高興!您哪兒知道,昨晚我們多渴望您在這兒啊!早安,父親。您的手怎麼樣啦?好些了吧?」
他給自己的問話一個恰當的回答,頗為滿意,又接著說道:「我們兩個淨談論您了。珂賽特多愛您啊!您不要忘記,這兒有您的臥室。用不著武人街了,根本用不著了。當初,你們怎麼會搬到那樣一條街去住呢?那條街病懨懨的,總發怨言,又醜陋不堪,一頭還有鐵柵欄堵死,那裡又冷,簡直沒法兒進去。您住到這兒來吧,今天就搬來。否則,您怎麼向珂賽特交代。我可事先告訴您,她要牽我們所有人的鼻子走。您見到您的臥室了,緊挨著我們的房間,窗戶對著花園,門鎖已經叫人修好了,床也鋪好了,什麼都齊備,只等您來住了。珂賽特還在您床前擺了一張老式安樂椅,是烏格勒支絲絨包面的,她對椅子說了一句:『向他伸出雙臂!』每年春天,您窗前的槐樹叢中,總要飛來一隻夜鶯。過兩個月就見到了。夜鶯的巢在您的左邊,而我們的小窩則在您右邊。夜晚鶯唱歌,白天珂賽特說話。您的臥室朝正南方向。珂賽特會把您的書擺進去,有您那部《庫克上尉旅行證》,還有《旺庫維的遊記》,您的物品全放進去。我想,您還有一個特別珍視的小提箱,我也安排了一個好位置。您贏得了我外祖父的好感,很對他的脾氣。我們一起生活吧。您打惠斯特牌嗎?您若是會打,就更合外祖父的心意了。我去法院的日子,您就帶珂賽特去散步,讓她挽著您的胳臂,您知道,就像從前去盧森堡公園那樣。我們可下定了決心,要生活得非常幸福。您要分享我們的幸福,聽見了嗎,父親?哦,對了,今天,您同我們共進午餐吧?」
「先生,」冉阿讓說道,「我要告訴您一件事:從前我是苦役犯。」
尖厲的聲音,對思想和耳朵一樣,都可能超過限度。「從前我是苦役犯」這幾個字,從割風先生口中講出來,進入馬呂斯的耳朵,卻超過了可能聽到的限度。馬呂斯沒聽見。剛才好像對他說了什麼話,但他不知道是什麼。他一時目瞪口呆。
這時他才發現,同他說話的人神態可怕,他在幸福中心醉神迷,直到這時才注意到對方臉色慘白得嚇人。
冉阿讓解下吊著右胳膊的黑領帶,打開包紮手的布條,露出拇指給馬呂斯看。
「我的手一點事也沒有。」他說道。
馬呂斯注視這根拇指。
「這手指根本就沒有受傷。」冉阿讓又說道。
手指上確實沒有一點傷痕。
冉阿讓繼續說:「我不宜參加你們的婚禮,因此儘量迴避。我推說受傷,以免作假,以免往婚約里摻進無效的東西,以免簽字。」
馬呂斯結結巴巴地問:「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這就是說,我服過苦役。」冉阿讓答道。
「您簡直讓我發瘋!」馬呂斯驚恐地嚷道。
「彭邁西先生,」冉阿讓說道,「我在苦役場關了十九年。因為偷竊。後來,我被判無期徒刑。因為偷竊。因為累次犯罪。現在,我是潛逃犯。」
在事實面前,馬呂斯徒然逃避,無視真相,拒不承認明顯的事情,最後還得投降。他開始明白了,而且明白過了頭,碰到這種情況總有這樣反應:他顫抖一下,內心掠過一道醜惡的閃電,一個令他顫抖的念頭穿過他的思想。他隱約望見他的未來是一種畸形的命運。
「全說出來吧!全說出來吧!」他嚷道,「您是珂賽特的父親!」
他向後退了兩步,那動作表現出了無以名狀的憎惡。
冉阿讓又揚起頭,神態無比莊嚴,形象仿佛一下子拔高到了天棚。
「先生,在這一點上,您必須相信我,儘管我們這種人的誓言,法律並不承認……」
說到這裡,他沉吟一下,繼而他以陰沉、至高無上的權威口吻,每字都加重語氣,緩慢地補充道:「……您會相信我的。我,珂賽特的父親!在上帝面前起誓,不是。彭邁西先生,我是法夫羅勒那地方的農民,靠修剪樹木為生。我不叫割風,而叫冉阿讓。我同珂賽特毫無關係。您就放心吧。」
馬呂斯訥訥問道:「誰能向我證明?」
「我。既然我這樣說了。」
馬呂斯注視這個人,只見他那神情慘然而又沉靜。如此平靜,絕不可能說謊。冰冷的神態是真誠的。這墳墓般的冷峻,令人感到真實。
「我相信您。」馬呂斯說道。
冉阿讓點了點頭,仿佛記下這一點。他繼續說道:「我是珂賽特什麼人呢?一個過路人。十年前,我還不知道有她這麼個人。不錯,我愛她。自己老了,看見一個小孩子,總是喜愛的,覺得是所有孩子的爺爺。這樣看來,您盡可以推想,我還有類似一顆心的東西。她無父無母,她需要我。這就是為什麼我喜愛上她了。孩子,那麼弱小,隨便什麼人,甚至像我這樣一個人,都可能成為他們的保護人。我對珂賽特盡了這種天職。我並不認為,這點小事真的能叫作善舉;但如果是善舉的話,那麼就算我做出來了。請您記下這一減罪的情節。今天,珂賽特離開我的生活,我們兩條路分開了。從今往後,我同她再也沒有什麼關係了。她成為彭邁西夫人。她的保護人換了。而她也從替換中獲益。萬事如意,至於那六十萬法郎,您不提起,我卻想在您的前頭。那是寄放的一筆錢。寄放的錢如何到了我手裡?這還有什麼關係?我把錢交出來。別人就不該再要求我什麼了。我交出這筆錢,並說出自己的真名實姓。道出姓名,這還是我個人的事,是我執意要您知道我是誰。」
說罷,冉阿讓直視馬呂斯。
此時,馬呂斯只覺得心亂如麻、感慨萬端。命運之風有時驟起,會在我們的心中捲起這樣的驚濤駭浪。
我們每人都經歷過這種時刻:思緒紛亂,全都支離破碎,而我們說出最先想到的話,又不見得正是我們所要表達的意思。有些事情突然揭示出來,叫人難以承受,就像毒酒一樣令人昏迷。他一時驚愕,不知如何對待這突如其來的新局面,因此說起話來,就好像要怪罪這個人供出真相。
「可是,您究竟為什麼要全告訴我呢?」他高聲問道,「有什麼逼迫您這樣做呢?您完全可以把這秘密埋藏在心裡。您不是沒人告發,沒人跟蹤,也沒人追捕嗎?您一定有什麼原因這麼做,從心裡樂意披露出來。把話說完。還有別的緣故。您供認這件事是何用意?究竟出於什麼動機?」
「出於什麼動機?」冉阿讓回答,不過,他的聲音十分低沉,真像自言自語,而不是對馬呂斯說話,「是啊,這個苦役犯要來說。我是個苦役犯,究竟出於什麼動機呢?是啊,不錯,動機太怪了。這是出於誠實。要知道,有一根線緊緊牽著我的心,該有多麼痛苦。人尤其老了的時候,這些線特別牢固,周圍的生活全垮了,這些線卻扯不斷。這條線,假如我早能扯去,拉斷,解開疙瘩或者斬斷,走得遠遠的,我就得救了;我一走,就一了百了,布洛瓦街有驛車。你們過幸福日子,我走開。這條線,我試圖割斷,我使勁兒拉,非常結實,怎麼也拉不斷,幾乎把我的心拉出來。於是我想道:『我只能留在這兒,到別處活不下去。我必須留下來。』不錯,就是這樣,您問得有理,我是個愚蠢的人,為什麼不痛痛快快留下來呢?您在這家裡給我準備一間臥室,彭邁西夫人很愛我,她對這張安樂椅說:『向他伸出雙臂。』您那外祖父也巴不得有我陪伴,我合他的心意,我們住在一起,同桌吃飯,我讓珂賽特……對不起,說順嘴了,讓彭邁西夫人挽上我的手臂……我們同住在一個房頂之下,同桌吃飯,同守一爐火,冬天圍著同一個壁爐,夏天一同散步,這就是快樂,這就是幸福,這就是一切。我們像一家人那樣生活。一家人!」
說到這幾個字,冉阿讓變得粗暴了,他叉起胳臂,凝視腳下的地板,仿佛要挖出一個深淵,他的聲音也響亮起來:「一家人!不對。我根本沒有家。我也不是你們家的人。我不屬於人類的家庭。在每家每戶的住宅里,我是多餘的。世上有多少家庭,但是沒有我的。我是不幸的人,流離失所。當初,我有父親,有母親嗎?我幾乎有點懷疑。我把這孩子嫁出去的那天,這一切就結束了。我看見她幸福,看見她同心愛的男人在一起,這裡還有一位慈祥的老人,一對天使共同生活,美滿快樂,這樣很好,於是我告誡自己:『你呀,不要進去。』不錯,我可以說謊,欺騙你們所有人,繼續當割風先生。只要是為了她,我就能說謊,而現在是為我自己,這就不應該了。不錯,只要我不講,整個就還會照舊。您問我,是什麼迫使我講出來,說起來也怪,是我的良心。閉口不說,其實這很容易。一整夜我都力圖說服我自己;您要我和盤托出,而我來對您講的這些極不尋常,您確實有權了解;是的,我一整夜都在為自己找理由,甚至找出非常充足的理由,唔,我已經竭盡全力了。然而有兩件事我辦不到:即割不斷的拴住我的一條線,這條線把我拴在已經固定、攏岸並在這裡得到確認的一顆心上,又封不住一個人的口,每當我獨自一人時,那人就輕聲對我說話。因此,今天我來向您承認一切。一切,或者近乎一切。還有的只牽涉我一個人,講出來沒什麼意義,我就存在心裡了。主要的,您了解了。就這樣,我操起自己的秘密,給您送來了。我在您面前剖開我這隱私。不容易下這樣的決心。我搏鬥了一整夜。哦!您以為我沒有想到,這根本不同於尚馬秋案件,我隱姓埋名並不損害任何人,而割風這個姓名,也是割風本人為了報答我才給我的,我完全可以保留。我住在您提供給我的房間,會生活得很快活。我待在自己的小小角落裡,什麼也不妨礙。您擁有珂賽特,而我也總想著跟她住在同一所房子裡。各得其所,享受相應的幸福。繼續當我的割風先生,什麼問題都解決了。是啊,只差我的靈魂。我的全身哪兒都快活,但靈魂深處仍然黑暗。這樣快活還不夠,必須心滿意足才行。這樣一來,我繼續當我的割風先生;這樣一來,我的真面目,我就得掩飾起來;這樣一來,你們心花怒放的時候,我在面前卻藏著一個謎;這樣一來,在你們的正大光明之中,我還要保留著黑暗;這樣一來,我也不警告一聲,貿然將苦役監牢引入你們家中;而我和你們同桌用餐,心裡卻要嘀咕:你們一旦知道我是什麼人,一定會把我趕走;我讓僕人侍候我,他們一旦知道我是什麼人,也準會說:太不像話啦!我的臂肘要碰著您,而您有權避免這種情況;我還可以騙取您的握手!可敬的白髮和枯萎的白髮,在這家中分享你們的敬重;在你們最親熱的時刻,人人都以為相互敞開了心扉,當我們四個人,您外公、你們二人和我在一起的時候,這中間就有一個陌生人!我要在你們身邊生活,唯一的思慮,就是千萬別掀開我那可怕的井蓋。這樣一來,我一個死人,卻硬要擠進你們活人堆里。而你們的生活,我就把它終身判給我。您、珂賽特和我,我們三人就要同戴一頂綠色囚帽!難道您不發抖嗎?我無非是壓到最底層的人,因此,本來也可以成為最兇惡的人,這種罪行,我天天就要重犯!而這種謊言,我天天就要重複!還有這副黑夜面具,我天天就要戴上!總之,我的恥辱,我天天都要分給你們一部分!天天!給你們,我親愛的人;給你們,我的孩子;給你們,我的純潔的人!絕口不提不算什麼,保持沉默很簡單,不對,這並不簡單。有一種緘默就是說謊。我的謊言、我的作弊行為、我的卑劣、我的懦弱、我的背叛、我的罪過,我就要一滴一滴喝下去,我還要吐出來,吐出來再吞下去,半夜吞完,中午再周而復始,我道早安就是說謊,我道晚安也是說謊,這就得睡在謊言上,將謊言和麵包一起吃下去,我就要面對面看著珂賽特,用囚徒的微笑回答天使的微笑,那麼,我就成為十惡不赦的大騙子!為什麼這樣做?為了幸福。為了我的幸福!難道我有權得到幸福嗎?我被生活排除了,先生。」
冉阿讓住口了,馬呂斯一直聽著。這樣連續不斷的思慮和憂懼,是不宜打斷的。冉阿讓又壓低嗓門,但不再是低沉的聲音,而是悽厲的聲音。
「您問我為什麼要說出來,您說,我沒人告發,沒人跟蹤,也沒人追捕。不對!我被告發啦!不對!我被跟蹤!不對!我被追捕!被誰呢?被我自己。是我擋住自己的去路,我拖住自己,推著自己,抓住自己,處決自己,一個人若是自己抓住自己,那是絕對跑不掉的。」
說著,他抓住自己的衣服,朝馬呂斯拉過去。
「瞧瞧這個拳頭,」他繼續說道,「您不覺得,它這樣一揪住領子,就不會放開嗎?沒錯兒!良心,也是一個拳頭!先生,一個人若想幸福,就永遠也不要領悟天職;因為一旦領悟了,天職就絕不容情。就好像因為您領悟而懲罰你;其實不然,它是酬勞你,把你打入地獄,讓你感到上帝就在身邊。人剛一嘗到撕肝裂膽的痛苦,同自己也就相安無事了。」
接著,他又以慘痛的聲調補充道:「彭邁西先生,這不合常理,我是個誠實的人。我在您的眼前貶低自己,是要在我的眼中抬高自己。這情況我碰到過一次,但是沒有這樣痛苦,那還不算什麼。對,一個誠實的人。假如因為我的過錯,您還繼續敬重我,那麼我就不是個誠實的人了。現在,您鄙視我,我才是誠實的。這是命里註定,我只能騙取別人的尊重,而在我內心,這種尊重令我自卑,令我沮喪。因此,我要自尊,就得承受別人的蔑視,這樣我才能重新挺立起來。我是個講良心的苦役犯。我完全明白,這不大令人信服。可是,我又有什麼辦法?事情就是這樣。我對自己許下諾言,就要履行諾言。有些機遇將我們拴住,但又有些偶然事件將我們拖到責任上。您看到了,彭邁西先生,我一生遭遇的事情可真多呀。」
冉阿讓又停頓一下,用力咽了咽唾液,就好像這番話留下了苦味,他繼續說道:「一個人背負這樣可怕的經歷,就無權讓別人在不知情時來分擔,無權將自身的瘟疫傳染給別人,也無權讓別人在毫無覺察中從他的絕壁滑下去,無權把自己的紅囚衣給別人穿上,也無權偷偷用自己的苦難去妨礙別人的幸福。自身帶著無形的癰疽,暗中靠近並接觸別人,這種行徑多麼醜惡啊。割風把姓名借給我也無濟於事,我還是無權使用;他能給我,我卻不能接過來。一個名字,就是本人。您瞧,先生,我儘管是農民,還能考慮點事,讀過點書,明白點事理。您也看到了,我表達思想還算得當。我是自學的。是啊,騙取一個名字,放在自己頭上,這就不誠實了。字母也像錢包或懷表那樣可以竊取。簽一個有血有肉的假名,當一把有生命的假鑰匙,撬開門進入正派人家,再也不敢正視別人,只能側目斜視,從內心感到自己可恥,不行!不行!不行!不行!還不如受罪,流血,痛哭,用指甲摳破自己的皮肉,整夜惶恐不安,捶胸頓足,噬食自己的靈魂。這就是為什麼,我來把這事全告訴您。正如您說的,從心裡樂意。」
他呼吸困難,又拋出最後一句話:「從前,為了生活,我偷了一塊麵包;今天,為了生活,我不願意竊取一個名字。」
「為了生活!」馬呂斯截口說道,「您生活不需要這個名字吧?」
「啊!我明白自己要說什麼。」冉阿讓回答,他緩慢地抬頭又低下,反覆數次。
一時冷場。二人都默然,每人都陷入沉思。馬呂斯坐在桌子旁邊,蜷曲一根指頭頂著嘴角;冉阿讓則來回踱步,最後停在一面鏡子前,半晌未動。他對自己鏡中的影子視而不見,仿佛在回答內心的推理,說道:「然而現在,我如釋重負!」
他又開始踱步,走到客廳的另一端,回頭發現馬呂斯在注視他走路,就用難以形容的聲調對他說:「我走路有點拖著腿,現在您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接著,他完全轉向馬呂斯:「現在,先生,您可以想像一下:我什麼也沒有講,還是割風先生,我搬到您家來住,成為你們家一員,睡在我的臥室,早晨,穿著拖鞋來用餐,晚上,我們三人一同去看戲,我陪彭邁西夫人到土伊勒里宮花園和王宮廣場散步,我們在一起,您以為我和你們是同類人,可是有一天,我在這兒,你們也在這兒,我們談笑風生,突然,你們聽見一個人喊這個名字:冉阿讓!接著,警察這只可怕的手從暗地裡伸出來,一把摘下我的假面具!」
他又住口了。馬呂斯顫抖著站起來。冉阿讓又問了一句:「您覺得如何?」
馬呂斯默然不答。
冉阿讓繼續說道:「您現在明白了,我沒有保持沉默是有道理的。好吧,願你們過幸福的日子,待在天堂里,當一個天使的天使,沐浴著燦爛的陽光,就此滿足吧,不要管一個可憐的受苦人如何敞開胸懷,履行職責。在您面前的,先生,我是一個悲慘的人。」
馬呂斯緩慢地穿過客廳,走近冉阿讓,並向他伸出手去。
冉阿讓卻不伸出,只是聽任他握住自己的手;馬呂斯覺得握住的是大理石雕像的手。
「我外祖父有些朋友,」馬呂斯說道,「我爭取赦免您。」
「沒必要,」冉阿讓答道,「別人以為我死了,這就足夠了。死人就不受監視了,讓人以為在慢慢地腐爛。死了,同赦免是一回事。」
他把手從馬呂斯的手裡抽回來,以凜然難犯的尊嚴補充一句:「況且,盡天職,天職才是我應當求救的朋友。我只需要一種赦免,就是我的良心的赦免。」
這時,客廳另一端那扇門輕輕開了一條縫兒,探進來珂賽特的頭。只能看得見她那張溫柔的面孔,頭髮蓬鬆得美妙,眼皮還飽含著睡意。她做了個小鳥從巢里探頭的姿勢,先瞧瞧丈夫,再望望冉阿讓,那粲然的微笑像從玫瑰花心飄逸出來的。她對他們高聲說:「打賭看看,你們准在談論政治!太傻了,不和我待在一起!」
冉阿讓打了個寒噤。
「珂賽特!……」馬呂斯結結巴巴地說。他隨即又住了口,他們真像兩個罪犯。
珂賽特卻喜氣洋洋,繼續輪番看他們二人,眼裡閃著天堂透出來的光芒。
「你們讓我當場抓到了,」珂賽特說道,「剛才我從門外聽見我父親割風說:『良心……盡他的天職……』這就是政治呀,我可不要聽。總不能第二天就開始談政治,這不公平。」
「你弄錯了,珂賽特,」馬呂斯說道,「我們在談生意。我們在談你那六十萬法郎,如何投放最好……」
「不光是這個,」珂賽特截口說道,「我來了。要我在這兒嗎?」
她說著,乾脆進門到客廳里。她穿一件白色寬袖百褶便袍,從脖子一直垂到腳面。在哥特古老繪畫的金光閃閃的天空,就有這種能裝進天使的美麗寬袍。
她走到一面大鏡子前,從頭到腳打量自己,然後喜不自勝,突然高聲說道:「從前,有一位國王和一位王后。哈!我太高興啦!」
說罷,她就向馬呂斯和冉阿讓行個屈膝禮。
「好吧,」她說道,「我就挨著你們坐在長沙發上。再過半小時就吃飯了,你們想談什麼就談什麼。我就知道男人要談事情,我會老老實實地待著。」
馬呂斯拉住她的手臂,深情地對她說:「我們在談生意。」
「對了,」珂賽特回答,「剛才我打開窗戶,看見園子裡飛來一大群麻雀。那些小丑不戴假面具。今天開始封齋,可是小鳥也不過封齋節呀。」
「跟你說了,我們談生意。去吧,我的小珂賽特,給我們點兒時間。我們談數字,你聽了會厭煩的。」
「你今天打的領帶真漂亮,馬呂斯。您還挺愛打扮,大人。不對,我不會厭煩的。」
「我敢肯定,你會厭煩的。」
「不會的。這可是你們談話。我聽不懂也聽著。聽見自己所愛的人的聲音就行了,沒必要明白講的是什麼。待在一起,我就這點兒要求。哼!我留在你們身邊。」
「你是我的心肝寶貝,珂賽特!不行。」
「不行!」
「對。」
「好吧,」珂賽特又說道,「本來,我要告訴您新聞。本來要告訴你們,我的外祖父還在睡覺,您的姨媽去做彌撒了,我父親割風臥室的爐子冒煙了,是妮科萊特找來通煙囪工修好的,還有,都聖和妮科萊特已經開始爭吵了,妮科萊特嘲笑都聖說話結巴。好吧,您什麼也不會知道。噢!待在這兒不行?我也要說,您瞧著,先生,我也要說:這不行。瞧瞧哪一個會上當?求求你了,我的小馬呂斯,讓我同你們倆待在這兒吧。」
「我向你保證,我們必須單獨談話。」
「那麼請問,我是外人嗎?」
冉阿讓一聲不吭。珂賽特轉向他:「首先,父親,我要求您過來吻我。您在這兒怎麼一言不發,幹嗎不幫我說話?是誰給我這樣一個父親?您瞧見了,我在這家裡很不幸。我丈夫打我。好了,馬上過來吻我吧。」
冉阿讓走近前。
珂賽特轉向馬呂斯。
「對您嘛,我給您個鬼臉。」
接著,她把額頭伸給冉阿讓。
冉阿讓朝她走一步。
珂賽特卻後退。
「父親,您的臉色這麼蒼白,是您的手臂疼嗎?」
「傷治好了。」冉阿讓答道。
「您沒有睡好覺?」
「不是。」
「那麼您傷心啦?」
「不是。」
「吻我吧。如果您身體健康,如果您睡得好,如果您高興,那麼我就不責備您了。」
她再次把額頭伸給他。
冉阿讓在這映現上天光彩的額頭吻了一下。
「您笑笑。」
冉阿讓服從了,但這是一個幽靈的微笑。
「現在,幫助我對付我丈夫。」
「珂賽特……」馬呂斯說。
「您對他發火吧,父親。對他說我必須留下來。你們在我面前盡可以交談。難道您覺得我就那麼愚蠢嗎?你們談的事就那麼驚人?生意,把錢存入銀行,這可真是大事。男人動不動就鬼鬼祟祟的。我就要待在這兒。今天我非常美麗,瞧瞧我呀,馬呂斯。」她看著馬呂斯,曼妙地聳了聳肩膀,那種賭氣的神態妙不可言。二人之間好像有一道閃電。有人在旁邊,但也顧不了這許多。
「我愛你!」馬呂斯說。
「我更愛你!」珂賽特說。
於是,二人不由自主地抱在一起。
「現在,」珂賽特拉拉便袍的一道裙紋,得意地噘著小嘴說,「我就留下了。」
「這可不行,」馬呂斯以懇求的口氣回答,「有點事,我們必須談完。」
「還不行呀?」
馬呂斯聲調嚴肅起來:「我向你保證,不行就是不行。」
「噢!您拿出男子漢的腔調來了,先生。好吧,人家走開。您呢,父親,您也不幫我說說話。我的丈夫先生、我的爸爸先生,你們都是暴君。我去告訴外公。你們若是以為我還會回來跟你們說好話,那就完全錯了。我可有自尊心。現在,我等著你們求我。你們很快就會發現,沒有我在,你們要煩悶的。我走了。是你們自找的。」
她果然走了。
可是,過了兩秒鐘,門又打開了,她那鮮艷紅潤的面孔再次出現在兩扇門之間,她沖他們嚷了一句:「我非常生氣。」
門又關上了,客廳里重又一片黑暗。
好似一束迷途的陽光,無意之中,突然穿過黑夜。
馬呂斯過去看了看,門確實關嚴了。
「可憐的珂賽特!」他喃喃說道,「她若是知道了……」
冉阿讓聽了這話,不禁渾身發抖,他那驚慌的眼神注視著馬呂斯。
「珂賽特!哦,對了,這件事,您當然要告訴珂賽特了。這是正常的。咦,我卻沒有想到這一點。人有勇氣做一件事,卻沒有勇氣做另一件事。先生,我請求您,我懇求您,先生,向我做出最神聖的許諾,不把這事告訴她。您知道了,難道還不夠嗎?沒人強迫,我能主動說出來,告訴全世界,告訴所有人,我都覺得無所謂。然而她,她一點兒也不懂,一聽這事會嚇壞的。一個苦役犯,什麼!還得向她解釋,對她說:就是一個在苦役場服刑的人。有一天,她看見鎖在長鏈子上的一夥囚犯經過。噢,上帝啊!」
他一下倒在圓椅上,雙手捂住臉。雖然聽不見聲音,但是看他雙肩抽搐就知道他在哭泣。無聲的淚,斷腸的淚。
他哭得喘不上來氣,一陣痙攣,仰身靠著椅背,好像要喘口氣,胳膊垂下去。馬呂斯看見他淚流滿面,還聽見他說:「噢!真不如死啦!」但是聲音非常低沉,仿佛來自深淵。
「放心吧,」馬呂斯說道,「我一定保守您這秘密。」
馬呂斯動了心,也許還沒有產生應有的憐憫,但是一小時以來,他不得不接受這個可怕的意外情況,看到一個苦役犯在他眼前,逐漸同割風先生重合,一點點被這悲慘的現實所打動,並且順著形勢的自然斜坡滑下去,確認他和這個人之間剛剛產生的距離,於是他補充道:「關於那筆款子,您如此忠實地保管,又如此誠實地交出來,我不能不向您提一句,這的確是非常正直的行為,理應給您報償。您自己說個數目,一定點給您,不要害怕把數定得很高。」
「謝謝您,先生。」冉阿讓輕聲答道。
他沉思片刻,機械地將食指尖放到拇指的指甲上,接著提高嗓門說:「事情差不多完了,我只剩下最後一個念頭……」
「什麼念頭?」
冉阿讓似乎猶豫到極點,幾乎無聲無息地說道:「現在您既然知道了,您可以做主,先生,您認為我不該再來看望珂賽特了嗎?」
「我想最好不要見了。」馬呂斯冷淡地回答。
「我再也見不到她了。」冉阿讓嘟囔一句。
他朝門口走去。
他的手放到球狀門把手上,已經擰動,門開了一條縫,只夠身子擠過去的,可是,冉阿讓停住了,隨即又把門關上,轉身面對馬呂斯。
他的臉色不是蒼白,而是青灰了,眼中沒了淚光,只有一種悽慘的火焰。他的聲音又變得異常鎮靜。
「這樣吧,先生,」他說道,「如果您同意,我就來看看她。老實說,我非常渴望見她。要不是堅持同珂賽特見面,我就一走了之,不會跑來向您承認這件事了;既然要留在珂賽特居住的地方,繼續同她見面,我就不能不全部如實地告訴您。您能理解我的考慮,對吧?這是可以理解的事。您想啊,她在我身邊生活了九年多。起初住在大馬路旁的破房裡,後來進了修女院,再往後搬到盧森堡公園附近。您就是在那兒頭一次見到她的。您還記得她戴著藍色長毛絨帽子。後來,我們又搬到榮軍院街區,那兒有一道鐵柵欄,有座花園,就在普呂梅街。我住在小後院,從那兒聽得見她彈鋼琴。這就是我的生活。我們從不分離。這種日子持續了九年零幾個月,我就跟她父親一樣,她是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您能否理解我,彭邁西先生;不過,現在就離開,再也見不到她,再也不能同她說話,什麼也沒了,這就太難為人了。如果您覺得沒有什麼不好,我就每隔些日子來看看珂賽特。我不會常來的,來了也不會待多久。您可以安排在樓下小屋接待我。就在一樓。我也可以從僕人走的後門進來,不過,這樣也許會叫人奇怪。我想,最好還是從大家走的正門進來吧。真的,先生,我還是渴望能見見珂賽特。可以照您的意思,次數儘量少些。您設身處地想一想,我只有這麼一點要求了。再說,也應當注意。如果從此我不再來了,會引起不良後果。別人會覺得奇怪。比方說,我能做到的,就是傍晚來,等天色要黑了。」
「您每天晚上來吧,」馬呂斯說道,「珂賽特會等著您的。」
「您是好人,先生。」冉阿讓說道。
馬呂斯向冉阿讓鞠躬送客,兩個人分手,幸福將絕望送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