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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不死的肝臟」[349]

2024-10-02 02:56:43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以往劇烈的搏鬥,我們目睹了幾個階段,現在重又開始。

  雅各和天使摔跤,較量了一夜。唉!我們見過多少回,冉阿讓在黑暗中被自己的良心抱住,還拼命地同良心搏鬥。

  聞所未聞的搏鬥!有時腳下打滑,有時地面塌陷。這顆狂熱向善的良心,多少回把他抱緊並壓倒!毫不容情的真理,多少回用膝蓋壓住他的胸膛!有多少回,他被光明打翻在地,高聲討饒!主教在他身上和內心點燃的這無情的強光,多少回在他希望閉目不視的時候,把他的眼睛晃花!他在搏鬥中,多少回重又站起來,抓住岩石,依靠詭辯,在塵埃中滾打,時而將良心壓在身下,時而又被良心壓住!有多少回,他含糊其詞,從自私的心理出發,進行似是而非的狡辯之後,便聽見良心在他耳邊怒斥:耍陰謀!無恥之徒!他這倔強的思想,面對明顯的職責,有多少回氣急敗壞地掙扎!抗拒上帝。悽慘的冷汗。有多少處暗傷,唯獨他自己感到在涔涔流血!他悲慘的一生受了多少創傷!有多少回,他受了致命傷,被摧垮了,鮮血淋淋,可是他重又站起來,得到啟示,內心痛苦絕望,靈魂卻沉靜安寧!他雖然戰敗,卻感到勝利了。他的良心百般折磨,把他搞得骨斷筋折之後,就踏在他身上,顯得無比威嚴,光芒四射,平靜地對他說:「現在,去過安寧日子吧!」

  經過這樣一場悽苦的搏鬥,唉!這是多麼悲慘的安寧!

  然而這一夜,冉阿讓卻感到這是最後一場搏鬥。

  出現一個令人肝腸寸斷的問題。

  天命並不是筆直的,在一個命定的人面前,不會像一條溜直的林蔭路那樣伸展,還有不通的支線、死胡同、幽暗的彎道、令人不安的好幾條路的岔道口。此刻,冉阿讓停在一個最危險的岔道口上。

  

  他來到最關鍵的善惡交叉路口。幽暗的交叉點就在他眼前。這回同從前碰到的痛苦波折一樣,有兩條路擺在他面前:一條誘人,一條嚇人。走哪條路呢?

  嚇人的一條路,我們每次注視黑暗,就能見到一根神秘的手指在指引。

  一邊是可怕的避風港,一邊是喜人的陷阱,冉阿讓再次面臨選擇。

  據說,靈魂可醫治,命運則不行,果真如此嗎?一種命運不可救藥!這事真可怕!

  面臨的問題是這樣:冉阿讓以什麼態度對待珂賽特和馬呂斯的幸福呢?這一幸福是他的意願,也是他一手促成的,是他整個心血的產物;此刻,他審視這個成果,所能感到的滿意程度,恰如一名鑄劍師從胸口拔出的血氣騰騰的刀上,認出自己鑄造的標記。

  珂賽特有馬呂斯,馬呂斯擁有珂賽特。他們什麼都有了,甚至有了財富。這是他的成果。

  不過,這種幸福既已存在,既已擺在面前,他冉阿讓又如何對待呢?他要把自己強加給這幸福嗎?要把這幸福看成是屬於他的嗎?自不待言,珂賽特已歸屬另一個人,但是他冉阿讓,還維繫他同珂賽特所能保持的全部關係嗎?時至今日,他被視為父親,受到尊敬,現在他還能保持這種身份嗎?他能心安理得地進入珂賽特家中嗎?他能隻字不提,將他的過去帶進這種未來生活嗎?他是否認為有這種權利,戴著面具,前去同這個光明的一家坐在一起嗎?他能含笑拉起兩個純潔孩子的手,握在他悲慘的雙手中嗎?他能把拖著受法律懲罰的陰影的雙腳,坦然地放在吉諾曼家客廳壁爐的柴架上嗎?他能前去同珂賽特和馬呂斯分享好運嗎?難道他要加厚自己額上的黑影,也加厚他們額上的烏雲嗎?難道他要把他的災難摻入他們二人的幸福中嗎?他還繼續保持沉默嗎?一言以蔽之,他能在這兩個幸福的人身邊,扮演著啞默的厄運的角色嗎?

  這些可怕的問題一旦赤裸裸地擺在面前,除非習慣於這種命運和這類遭遇,我們才敢正視這類問題。這嚴厲的問號後面便是善惡。「你打算怎麼辦呢?」斯芬克司這樣問道。

  冉阿讓已久經考驗,他定睛看著斯芬克斯。

  他從方方面面審視這個殘酷的問題。

  珂賽特,這個可愛的生命,是這個溺水者能抓住的木筏。怎麼辦?是緊緊抓住,還是放開手呢?

  他若是抓住不放,就能脫離絕境,又浮起來,再見天日,讓衣服和頭髮上的苦水淋乾淨,他就得救,就能活下去了。

  他若是放開手呢?

  那就是深淵。

  他就是這樣痛苦地捫心自問。更確切地說,他展開搏鬥,他憤怒地沖入內心,時而對付自己的意願,時而對付自己的信念。

  能哭出淚來,對冉阿讓來說倒是一種幸福。哭一哭,心裡也許能亮堂一點,然而來勢兇猛。一場暴風雨在他內心突然爆發,比起將他推向阿拉斯的那場暴風雨還要猛烈。過去的經歷又回來面對現在,他一比較今昔,便失聲痛哭了:眼淚的閘門一打開,這個悲慟欲絕的人便哭得直不起腰來。

  他感到進退維谷。

  我們在私心和責任感的這場激烈搏鬥中,在我們堅定不移的理想面前步步後退,便失去理智,因後退而氣急敗壞,又寸土必爭,渴望逃脫,尋求一條出路。唉!在這種情況下,背後卻是一堵牆,退無可退,這該是多麼突然而兇險的阻礙啊!

  感到神聖的影子在阻礙!

  無形而又無情,這是何等困擾!

  因此,天地良心,永不完結。布魯圖斯,死了這份心吧;卡通,死了這份心吧。良心無底,因為良心是上帝。一生的事業,都要投進這深井,家產投進去,財富投進去,成就投進去,自由或祖國投進去,享樂投進去,安逸投進去,快樂投進去。還有!還有!還有!把罐子倒空!把壺傾倒!最後還要把自己的心投進去。

  在古老地獄的迷霧中,某個角落就有這樣一隻桶。

  最後採取拒絕的態度,難道就不可原諒嗎?永無止境,難道就不能有一種權利嗎?無休無止的長鏈,難道不是超越人力嗎?如果西緒福斯和冉阿讓說:夠啦,誰會譴責他們呢!

  物質服從外力,要受摩擦的限制,要靈魂服從,難道就沒有一個限度嗎?如果說永恆的運動不可能,難道可以要求永久的忠誠嗎?

  第一步不算什麼,最後一步才最難。比起珂賽特的出嫁及其後果來,尚馬秋案件又算什麼呢?比起進入虛無狀態,重入牢房又算什麼呢?

  要邁下的頭一個台階,你多昏暗啊!第二個台階,你多黑暗啊!這一次,怎麼能不回頭望望呢?

  殉難者是高尚的化身,是一種能侵蝕的高尚。這是讓人聖化的一種磨難。開頭還可以忍受,繼而要坐燒紅的鐵寶座,戴上燒紅的鐵王冠,接受燒紅的鐵地球,拿起燒紅的權杖,此外,還要穿上火焰外套,難道就沒有那麼一刻,悲慘的肉身起而反抗,從而免除刑罰嗎?

  冉阿讓十分沮喪,終於平靜下來。

  他斟酌,思考,衡量光和影的神秘天平的起落。

  將他的苦役強加給這兩個光輝奪目的孩子,或者獨自完成他這不叫挽回的沉淪。一方面犧牲珂賽特,另一方面犧牲自己。

  他採取什麼解決辦法?他做出什麼決定?他在內心裡,最終如何回答命運不可動搖的審問?他決定打開哪扇門呢?他決定關閉封死他生活的哪一邊呢?陷入所有這些深不可測的絕壁的圍困,他究竟如何選擇呢?他能接受什麼樣的極端呢?這些深淵,哪一個是他首肯的呢?

  他胡思亂想了一整夜。

  直到天亮,他還保持原來的姿勢:佝僂著身子,匍匐在床上,唉!也許被巨大的命運壓垮,緊握著兩個拳頭,兩臂伸成直角,就好像剛從十字架上卸下來的一個人,面孔朝地給扔在那兒。他足足待了十二小時,十二小時的漫長冬夜,渾身凍得冰冷,沒有抬一下頭,也沒有說一句話,紋絲不動,猶如一具死屍;可是,他卻思潮翻騰,時而在地上打滾,時而升空飛翔;時而像九頭蛇,時而像雄鷹。看他這不動的姿勢,真像個死人;猛然,他驚抖一下,貼在珂賽特衣服上的嘴唇連連吻起來,這時,別人才會看到他還活著。

  別人?誰?冉阿讓獨自一人,旁邊不是誰也沒有嗎?

  這「人」是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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