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形影不離
2024-10-02 02:56:40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冉阿讓去哪兒了呢?
他接受珂賽特親熱的指令,笑了笑之後,乘人不備立刻起身,走到前廳。八個月前,他滿身泥土灰塵和血跡,就是來到這間候客廳里,將外孫給外祖父送回來。老式鑲木牆圍有花葉飾雕;琴師坐在從前安放馬呂斯的長沙發上。巴斯克穿著黑色號服和短褲、白襪子,戴著白手套,已給每盤要上席的菜餚罩上玫瑰花環。冉阿讓指了指自己吊著繃帶的手臂,請巴斯克代他說明他缺席的緣故,便離去了。
餐室的窗戶臨街。冉阿讓走到燈火輝煌的窗戶下,佇立在黑地里一動不動。他側耳諦聽。酒宴上的喧鬧聲傳到他的耳畔。他聽見外祖父鏗鏘有力的聲音、小提琴樂聲、杯盤的叮噹響、朗朗的笑聲,在一片歡樂的喧鬧聲中,他能辨別出珂賽特溫柔而歡快的聲音。
他離開受難會修女街,回到武人街。
他回家取道聖路易街、聖卡特琳園地街和白斗篷街,這條路線遠一些,不過近三個月來,他每天帶珂賽特從武人街去受難會修女街,就走這條路線,以便避開擁擠泥濘的神廟老街。
這是珂賽特走過的路,對他而言,就排除了任何其他路線。
冉阿讓回到家中,點亮蠟燭上樓,人去室空,連都聖也不在了。冉阿讓走在房中腳步要比往日響些。所有櫃櫥門都敞著。他走進珂賽特的房間,只見床單沒有了,枕套和花邊也沒有了,剩下的枕心和疊好的被套一齊放在床墊腳下,而床墊則露出麻布套子,顯然不會有人來睡了。珂賽特喜愛的所有婦女用的小物品全帶走了,只剩下大件木器家具和四堵牆壁。都聖床上用品也搬空了。只有一張床鋪好了,仿佛等候一個人,那就是冉阿讓的床鋪。
冉阿讓掃視牆壁,關上幾扇櫃櫥門,從一間屋走到另一間屋。
然後,他又回到自己的房間,將蠟燭放在桌子上。
他的胳膊早已從繃帶里抽出來,用右手做事,好像一點也不疼痛。
他走近床鋪,究竟是偶然還是有意呢?他的目光落在珂賽特曾經妒忌的東西,那隻總帶在身邊、「形影不離」的小箱子。6月4日那天,他一搬到武人街,就把它放在床頭旁邊的一張獨腳圓桌上。現在他急忙走向圓桌,從兜里掏出一把鑰匙,打開小箱子。
他緩慢地從箱裡拿出十年前珂賽特離開蒙菲郿時穿的衣服,先後取出黑色小衣裙、黑頭巾、粗笨的童鞋,而珂賽特的一雙腳小得出奇,現在幾乎還能穿進去;接著,他又取出厚厚的粗毛緊身衣、針織短裙、帶有兜的圍裙、毛線襪子。這雙襪子還保留著孩子可愛的小腳形狀,
比冉阿讓的手掌長不出多少。所有衣物都是黑色的。是他帶到蒙菲郿,
給珂賽特穿上的。他一件一件取出來,放到床上,一邊回想追憶。那是冬天,是嚴寒的12月份,珂賽特衣衫襤褸,半裸的身子凍得直打戰,可憐的小腳在木鞋裡凍得通紅。正是他,冉阿讓,讓她脫掉破衣爛衫,換上這身孝服。母親在九泉之下,看見女兒給她戴孝,尤其看見女兒穿得暖暖和和,一定非常高興。他想到蒙菲郿森林,他和珂賽特一道穿過去;想到那天的天氣、沒有葉子的樹木、沒有鳥兒的樹林、沒有太陽的天空;儘管如此,那一切還是非常美好。他把小衣服擺在床上,頭巾放在短裙旁邊,長襪放在鞋子旁邊,緊身衣放在連衣裙旁邊,一件一件細看。當時,她只有這麼點兒高,懷裡抱著大布娃娃。她把那枚金幣放在圍裙兜里,笑得合不攏嘴,二人手拉著手往前走,她在這世上只有他一人。
想到這裡,他那白髮蒼老的頭倒在床上,這顆堅忍的老人心碎了,他的臉差不多埋在珂賽特的衣服里;此刻,誰若是經過樓梯,就會聽見悽慘的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