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他所信仰的

2024-10-02 02:37:33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在宗教觀念上,我們對迪涅主教先生無須探詢。我們面對這樣一顆心靈,只能產生油然而生的敬佩。正義者的良心憑其言語就應當為我們所相信。況且我們也認為,只要具備了某些品質,人就可能在不同的信仰中發展各種美德。

  那麼,他是如何看待這種教條或那種奧義呢?那些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秘密,只有接納赤裸裸靈魂的墳墓才能一清二楚。但是有一點我們能夠肯定,當信仰上碰到難題時,他從不採取口是心非的解決辦法。鑽石絕不可能腐爛。他是竭誠篤信的,他常說:「相信天父。[75]」而且,他行善所得的種種滿足,既無愧於良心,又能讓他喃喃地說:你和上帝同在。

  我們認為應當指出的是,不妨說在他的信念之外,在他信念的界外,還存在極度的愛心。正因為如此,「因為深深愛過,」[76]他才被那些「持重的人」「嚴肅的人」和「理智的人」看作是脆弱的。在這個可悲的世界上,私心都打著博雅的旗號,最喜歡賣弄「持重」「嚴肅」「理智」這類字眼。極度的愛心是什麼呢?這是一種平靜的善意,正如我們在前面指出的,他不僅愛及所有人,有時還愛及生物。他待人接物毫無鄙夷之態,對上帝的創造物一向寬容。任何人,甚至最善良的人,身上總是不自覺地存留一分對動物的狠毒,這也是許多教士所特有的,然而,迪涅主教卻絕無這種心地。他固然沒有達到婆羅門教[77]的那種境界,但似乎深思過《傳道書》上的這句話:「誰知道動物的靈魂歸宿何處?」外形的醜陋、本性的扭曲,都不會引起他的惶惑和氣憤。他只是非常感慨,往往油然而生憐憫之心。他那沉思默想的神態,仿佛要超越表相,進一步探究生命的前因後果。還有時,他仿佛請求上帝減輕罪罰。他常以語言學家研讀一本古籍的眼光,心平氣和地觀察自然界還存在的大量混亂現象。在遐想中,他嘴裡時常冒出怪誕的話。一天早晨,他在園子裡散步,以為獨自一個,沒有瞧見跟在他身後的妹妹。他突然停下腳步,注視地上的什麼東西:那是一隻黑色大蜘蛛,毛乎乎的,樣子很嚇人。他妹妹聽見他說:「可憐的昆蟲!這不是它的過錯。」

  這種出自好心腸的近乎神聖的孩子話,有什麼不可以講的呢?就算幼稚吧,可是這種崇高的幼稚,正是阿西西的聖方濟各和馬可·奧勒留[78]的所作所為。有一天,他因害怕踩死一隻螞蟻,竟扭傷了腳腕子。

  這位正義者就是這樣生活的。有幾次,他就在園子裡睡著了,那情景真是令人無限敬仰。

  據說,在青年乃至壯年時期,卞福汝主教是個好衝動的人,也許還是個有點粗暴的人。他這種普施萬物的仁慈,與其說是本性,不如說是一種偉大的信念在生活過程中,一個念頭一個念頭,在他心中點滴積澱而成的。須知滴水穿石,人心亦然。滴穿的洞不會消失,心中的積澱也磨滅不了。

  

  我們好像已經說過,到了1815年,他有七十五歲了,但是看上去還不像是過了六十歲的人。他個頭兒不太高,身體有點肥胖;為了減肥,他喜歡走遠路,而且步履矯健,脊背只是略顯彎曲。我們舉出這種細節,並不想得出任何結論。格列高利十六世[79]到了八十歲高齡,身子還挺得直直的,笑容可掬,但他仍是一個壞主教。卞福汝主教有一副人們所說的「英俊的相貌」,但是他為人十分和藹可親,才讓人忽視了他那英俊相貌。

  他交談時像孩子一樣天真快活,我們已經說過,這是他的一種神采。人們在他身邊毫無拘束之感,只覺得他周身都釋放著快樂。他的肌膚紅潤,滿口潔白的牙齒完好無損。他的笑容十分爽朗,顯出一副坦蕩而平易近人的神態。這種神態若出現在一個青年身上,人們見了就會說:「這是個好小子。」如果在一個老者身上,人們見了就會說:「這是個慈祥的老人。」我們還記得,當年他給拿破崙的印象就是這樣。他在初次見面時給人的印象,的確像個慈祥的老人。然而,如果跟他一起待上幾個小時,只要稍稍留意他那若有所思的神態,慈祥的老人就會逐漸變樣,呈現出一種難以描繪的威嚴之態;他那寬寬的嚴肅的額頭,本來就因白髮蒼蒼而顯得莊嚴,在沉思中就倍加莊嚴了。慈祥中顯示出來的威嚴,並不妨礙慈祥繼續發光;我們目睹一位含笑的天使緩緩張開翅膀,同時又不斂笑容,就會產生類似激動的心情。敬意,一種難以言傳的敬意,逐漸侵入你的肌體,升到你的心田,你會感到面對一顆久經磨鍊的、寬厚而堅強的靈魂,其思想無比宏大,因而只能是溫柔的了。

  正如我們看到的,祈禱、祭祀、施捨、安慰傷心的人、種植一塊園地、廣施友愛、節儉生活、熱情接待、克己為人、保持信心、研究、工作,這些事充滿了他生命的每一天。「充滿」一詞十分恰當,自不待言,主教的這一天非常充實,滿滿裝著善良的念頭、善良的言語和善良的行為。然而,到了夜晚,等兩位婦人回房休息之後,如果由於天氣寒冷或者下雨,他在睡前未能到園子裡待上一兩個小時,那麼這一天還不算完整。仰望夜空的壯觀景象,通過靜思準備入睡,這對他來說,似乎成為一種儀式了。有時,夜已很深了,兩位老婦人如果還未睡著,就能聽見他走在小徑上緩慢的腳步聲。他在園子裡,單獨面對自己,聚精會神,心情平靜,唯有崇拜之意,他對照內心的恬靜和太空的靜謐,在黑暗中感慨星斗可見的光輝和上帝不可見的光輝,心靈敞開,接受從「未知」降落下來的思想。在這種時刻,夜間開放的鮮花奉獻芳香,他也獻上自己的心:這顆心在夜空的繁星中,就像點亮的一盞燈,忘情地放射光芒,融入整個大自然的光輝中。也許他本人也說不清思想里發生了什麼,僅僅感到有什麼東西從他體內飛升,又有什麼東西降到他身上。靈魂的奧妙深邃和宇宙的奧妙深邃,兩者神秘地交流。

  他想到上帝的偉大和存在,想到永恆的未來這種奇異的神秘,也想到永恆的過去這種更為奇異的神秘,還想到他眼前朝各個方向延展的所有無限,但他並不想理解,只是觀察這種不可理解的現象。他並不研究上帝,只覺得上帝光輝耀眼。他考慮原子的奇妙遇合能賦予物質以形貌,確認並顯示力量,在統一體中創造出個體,在空間創造出比例,在無限中創造出無窮數,並且通過光製造美。不斷遇合又不斷分解,這便是生和死。

  他背靠衰朽的葡萄架,坐在一條木凳上,透過果木瘦削單薄的暗影,仰望著繁星。這一角園地,被木棚倉房占據,草木少得可憐,但是對他來說,這已經十分寶貴而滿足了。

  這位老人還希求什麼呢?他生活中極少有閒暇時間,那一點閒暇時間,也是白天用來侍弄園子,夜晚用來靜觀冥想。園地雖然狹小,但是上有天空,不是足夠用來崇拜上帝,輪番觀賞他那最美妙的作品和最卓絕的作品嗎?的確,這不已是應有盡有,此外還渴求什麼呢?小小的園地足供散步,無際的天空足供遐想。腳下,可供培植和採摘;頭上,可供探究和思索。地上的是幾朵鮮花,天空中的是所有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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