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主教托誰看管住宅
2024-10-02 02:37:13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上文說過,主教住的是一幢兩層小樓:樓下樓上各三間,頂層還有一間閣樓。樓後有一座三四十畝的園子。兩位婦人住在樓上,主教住在樓下。臨街的那間屋子當作餐室,另一間是他的臥室,第三間是他的經堂。出經堂要穿過臥室,出臥室要穿過餐室。經堂裡面隔出小半間凹室,放了一張床,用來接待留宿的人。主教先生時常用這張客床接待來迪涅辦事,或者為本教區的需要奔走求告的鄉村神甫。
原醫院的藥房建在園子裡,是正樓的附屬小屋,現改為廚房和貯藏室。
此外,園子裡還有一個牛棚,當初是醫院的廚房,現在主教在裡面餵養了兩頭奶牛。不管擠出多少奶,每天早晨他總是照例給住院的病人送去一半。「這是我納的什一稅[18]」。他時常這樣講。
他的房間相當寬大,嚴冬日子很難取暖,而迪涅的木柴又特別貴,於是他想了個辦法,僱人在牛棚里用木板隔出了一小間,稱之為「冬齋」,最寒冷的夜晚他就在那裡度過。
冬齋和餐室一樣,除了一張白木方桌和四把草墊椅子,再沒有別的家具。餐室里還有一個塗了粉紅膠畫顏料的舊碗櫥。主教將同樣一個碗櫥罩上白布帷和假花邊,作為祭台,點綴他的經堂。
迪涅城來懺悔的有錢女人和信女,常常湊錢要給主教大人的經堂購置一個美觀的新祭壇;然而每回他接了錢,就又分給窮人了。
「最好看的祭壇,」他常說,「那是不幸者因得到安慰而感謝上帝的一顆心靈。」
他的經堂里有兩把草墊祈禱跪椅,臥室里有一張同樣是草墊座的扶手椅。萬一他同時接待七八位客人,如省長、將軍、駐軍參謀,或者小修院的幾名學生,那就不得不去牛棚搬來冬齋的椅子,去經堂搬來跪椅,去臥室搬來扶手椅——這樣湊起來,就有了十一個可以接待客人的座位。每當有人來訪,總要搬空一間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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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來了十二個人。碰到這種情況,主教為了掩飾難堪的場面,如果在冬天,他就站在壁爐邊,如果在夏天,他就提議到園子裡走走。
不錯,在那小間凹室里還有一張椅子,但是椅面墊子的麥秸脫落了一半,僅有三條腿,要靠牆才能坐人。巴蒂絲汀小姐臥室里倒有一張很大的木搖椅,早先漆成金黃色,包了花錦緞椅套,但是樓梯太窄,當初是從窗口吊上樓去的,算不上是備用的家具。
巴蒂絲汀小姐有個奢望,那就是能買一套細長桃花心木家具,並配有長沙發、荷蘭黃絲絨椅套。但是,這少說也要花五百法郎。她為此省吃儉用,五年工夫才積蓄了四十二法郎十生丁,最後只好放棄了這種打算。況且,誰又能達到自己的理想呢?
要想像主教的臥室再容易不過了。一扇落地窗朝向園子,對面是床,一張鐵架病床,掛著綠色嗶嘰天蓋。床鋪暗角的布簾裡邊,還有能顯露貴紳老派頭習慣的梳洗用具。臥室有兩扇門,一扇挨著壁爐,通向經堂;另一扇靠近書櫥,連著餐室。那架鑲玻璃的書櫥很大,擺滿了書籍。壁爐通常不生火,木板爐台漆成大理石花紋:爐里一對鐵柴架上裝飾的兩個花紋瓶,凹槽紋上從前鑲有銀箔,屬於主教等級的奢侈品。爐台上方一般掛鏡子的地方,有一塊破舊的黑絲絨,上面釘著發暗的燙金木框,裡邊裝了一尊鍍銀剝落的耶穌受難銅像。在那扇門窗旁邊擺了一張大桌案,上面有一個墨水瓶,案上堆滿了凌亂的紙張和大部頭書籍。書案前有一張草墊椅子。床鋪前的祈禱跪椅,是從經堂搬來的。
床鋪兩側的牆壁上,掛著兩幅鑲有橢圓形木框的肖像。肖像旁邊中性底色的畫布上,寫著金黃色小字題文,標明一幅肖像是聖克羅德主教德·查理奧神甫,另一幅肖像是夏特爾教區錫托修會大田修院院長、曾任阿格德代理主教的圖爾托神甫。迪涅主教繼住院患者之後搬進這間屋裡,發現了這兩幅畫像,便保留在原處了。他們是教士,也許是施主;鑑於這兩點,他尊敬他們。關於這兩個人物,他僅僅知道在1785年4月27日,他們同一天得到國王封賞,一個任主教職務,另一個也任有俸聖職。馬格洛太太曾摘下畫像撣灰塵,主教才在大田修院院長畫像的背面,發現了四角用膠紙粘著的一小方年久發黃的紙,上有淡淡的墨跡,寫明這兩位人物的出身。
窗上掛的粗毛呢簾早已破爛不堪,為了節省買新窗簾的花費,馬格洛太太不得不在正中補了一大條。補綴恰成一個十字圖案,主教常常叫人看,並且說道:「這有多好啊!」
樓上樓下的所有房間,無一例外刷了白灰,這是兵營和醫院的規矩。
然而下文會敘述到,近年來,馬格洛太太在巴蒂絲汀小姐房間裡,看到白灰下面的壁紙上有裝飾畫。這所房子在改為醫院之前,曾是有產者聚會的場所,因而會有這種裝飾。每間屋都是紅磚鋪地,每周刷洗一次,每張床前都鋪了草蓆。總之,多虧兩位婦人精心照管,這所房子從上到下都極為整潔。這是主教允許的唯一的奢侈。他常說:「這不用從窮人那裡拿一點東西。」
不過,還要承認,在他從前擁有的東西中,還留下六套銀餐具和一隻大號銀湯勺。每天,馬格洛太太都要喜滋滋地瞧瞧白色粗桌布上閃閃發亮的銀器。在這裡既然要如實描述,我們就應當補充一句,主教不止一次這樣說:「要我放棄用銀器吃飯的習慣,恐怕難以做到。」
除了銀餐具,還有兩隻粗大的銀燭台,這是他一個姑婆留下的遺產。燭台上插了兩支蠟燭,通常擺在主教的壁爐台上。如果晚餐有客人,馬格洛太太就點著蠟燭,將兩隻燭台放到餐桌上。
在主教臥室的床頭有一個小壁櫥,每天晚上,馬格洛太太都會把六套銀餐具和大湯勺擺進去。應當指出的是,櫥門的鑰匙從不拿下來。
園子的景致,被前面所說的相當醜陋的建築破壞了幾分。園中有四條林蔭小道,從一口排污水滲井交叉向四面伸展,沿著白圍牆還有一條環形路徑。這幾條小道兩側栽了黃楊,將園子隔成四個方塊。其中三塊,由馬格洛太太種了菜;第四塊由主教種了花。園中還零散地種著幾株果樹。
有一回,馬格洛太太帶著幾分狡黠,很是嘴甜地對他說:「主教大人,無論什麼您都要派上用場,而這一塊方地卻不利用。不如種上生菜,總比花兒好。」
「馬格洛太太,」主教答道,「這您就錯了。美,同適用一樣有用。」他沉吟一下,又補充道,「也許更有用處。」
這個方塊地被分作三四個花壇,主教在上面花的工夫,幾乎等於他看書的時間。他樂意在那兒待上一兩個鐘頭,修枝,除草,隨處在土裡戳洞,撒進去花籽兒。他並不像園藝工那樣仇視昆蟲,在植物學方面也絕不自命不凡。他不懂分科和固體病理學說,也絕不想在圖爾納福爾[19]和自然方法之間評優劣,既不站在胞果一邊反對子葉,也不站在朱西厄[20]一邊反對利內[21]。他不研究植物,只喜愛花卉。他非常敬重學者,更敬重沒有知識的人。他對雙方從不失禮,因而夏季每到傍晚,他總提著上了綠漆的白鐵噴壺去澆花。
那所房子沒有一扇門是上了鎖的。前面說過,餐室的門正對著大教堂廣場,從前安了鎖和鐵閂,好似牢門。主教讓人將門鎖拆掉,白天黑夜只用一個插關扣門。隨便什麼過路人,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推門而入。起初兩個婦人對這扇從不上鎖的門總是擔驚受怕,而迪涅主教卻對她們說:「你們的房門可以安上插銷嘛。」到頭來,她們也信服了,至少裝作信服而放心的樣子。唯獨馬格洛太太有時仍提心弔膽。至於主教這樣做的心理,從他寫在《聖經》邊頁上的三行字中,可以找到答案,至少是找到線索:「只有這點細微的差異:醫生的門永遠不應關閉,教士的門永遠應當敞開。」
在另一本名叫《醫學的哲學》的書邊頁上,他還寫了這樣一段話:「難道我不是也和他一樣都是醫生嗎?我也有病人,首先我有他們的病人,即他們所稱的病人;其次,我有我的病人,即我所稱的不幸者。」
在另外一處他還寫道:「不要問求宿者的姓名。求宿者要報姓名往往特別為難。」
有一天,一位令人尊敬的本堂神甫來訪,記不清究竟是庫盧勃魯還是蓬皮埃里的本堂神甫。他大概是應馬格洛太太的請求,以試探的口氣問主教大人,房門日夜敞著,隨便什麼人都可以進來,主教是否就那麼肯定這不是種極大的不謹慎呢?而且住在極少防範的房舍里,主教是否就不擔心會發生什麼不幸呢?主教鄭重而和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他說道:「房舍如無天主守護,人再怎麼看守也徒然。[22]」接著,他就岔開話題了。
他常常愛說:「龍騎兵隊長有龍騎兵隊長的膽量,同樣,教士有教士的膽量。」他又補充一句,「不過,我們的膽量應當是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