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言行一致
2024-10-02 02:37:07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主教說話又和氣又輕鬆,總能讓在他身邊生活的兩個老婦人理解。
馬格洛太太愛叫他「大人」。有一天,他從座椅上起來,走向書櫥,要找一本書。那本書放在上面一格,主教個子偏矮,伸手夠不到。
「馬格洛太太,」他說道,「給我搬張椅子來。本大人不夠高大,夠不到這個格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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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洛伯爵夫人是他的一個遠親,總好在他面前誇耀她那三個兒子的所謂「前程」。她有好幾位長輩親戚,都年事已高,行將就木,繼承人自然是她的幾個兒子。小兒子將從一個姑奶奶那裡得到整整十萬利弗爾的一筆年金;二兒子將繼承她叔父的公爵頭銜;大兒子則必然承襲先祖的爵位和領地。做母親的這種天真的炫耀情有可原,主教通常只是默默聽著,不置一詞。然而有一回,當德·洛夫人又開始歷數那些繼承權和「前程」時,主教顯得格外心不在焉。德·洛夫人有點不耐煩,戛然住口,問道:「上帝呀!表哥,您究竟在想什麼呀?」
「我嘛,」主教回答,「我在想一句奇特的話,大概是出自聖奧古斯丁[8]之口:『把希望寄托在一個什麼也繼承不到的人身上吧。』」
還有一次,他收到當地一位貴紳的訃告,看見滿滿一張紙上不僅列了死者的所有爵位榮銜,還列上了他所有親戚的所有封建貴族的尊號,不禁高聲喊道:「死者的腰板真夠硬朗的!準備了這樣一副沉重的頭銜擔子讓他挑走,他也能輕鬆完成。人的智慧確實了不得,講虛榮連墳墓也不放過!」
他一有這種機會,就委婉地諷諫一句,但是弦外之音,幾乎總還有一層深意。一次過封齋節,有個年輕的助理主教來到迪涅,在大教堂里講道。他以慈善為題,頗具口才,勸告富人救濟窮人,以便上天堂,免得下地獄;他把地獄描繪得極其陰森可怕,而把天堂描繪成令人渴望的美妙境界。聽眾里有個傑博朗先生,是個歇了業的富商,還時而放點高利貸。從前他製造粗布、嗶嘰、粗呢和帽呢,賺了五十萬,但一生中從沒有向窮苦人施捨過。聽了那次講道之後,大家注意到每逢星期天,他就拿一個銅子,施捨給在大教堂門口的六個乞婆。一個銅子要由六個人分享。有一天,主教撞見他正在行善事,便微微一笑,對妹妹說:「傑博朗先生又在那兒花一個銅子買天堂了。」
只要是行善,哪怕碰釘子他也不退縮,並且總能想出引人深思的話來。有一回,他到城裡一座府邸的客廳為窮人募捐,正巧德·尚特西埃侯爵在座。此人已年邁,富有而又吝嗇,竟能設法在當極端保王黨人的同時又是極端伏爾泰[9]派。世上確實有這種雜糅。主教走上前,拍了拍他的手臂,說道:「侯爵先生,您應當給我點什麼。」侯爵轉過身去,冷淡地回答:「主教大人,我有我的窮人呢。」主教立刻又說:「那就把他們給我吧。」
還有一天,他在大教堂這樣布道:「我最親愛的兄弟們,我的好朋友們,法國有一百三十二萬間農舍都只開三個通口;有一百八十一萬七千間農舍都只開兩個通口,就是一門一窗;還有三十四萬六千座木棚只開一個通口,也就是一扇門。這種狀況,完全是由所謂的門窗稅造成的。把窮人、老太婆、小孩子安排住進那些房舍里看看,他們准要得熱症或其他疾病!唉!上帝把空氣給人,法律卻讓人出錢買空氣。我不想指責法律,但我要頌揚上帝。在伊塞爾省、瓦爾省、上阿爾卑斯和下阿爾卑斯兩省,農民連小推車都沒有,糞肥要用人背著送到地里。他們沒有蠟燭,只好點含樹脂的樹枝或蘸了樹脂的繩子。多菲內地區整個山區全是這樣。他們要一次做出夠吃半年的麵包,用干牛糞烤好;到了冬天,這種麵包要用斧子劈開,放進水裡浸泡二十四個鐘頭才能吃。我的兄弟們,發發善心吧!瞧一瞧,你們周圍的人生活得多苦啊!」
他生在普羅旺斯地區,不難掌握南方的各種方言。他到下朗格多克地區就說:「Eh bé! Moussu, sès sagé」到下阿爾卑斯省就說:「Ontéanaras passa?」到上多菲內地區就說:「Puerte un bouen moutou embe un bouen froumage grase.」他講方言,得到當地人的喜歡,並以此接近各種人。他進草房,到山裡,就像在自己家一樣。他善於用大眾的語言說明大道理。他會講各種語言,因而能深入所有心靈。
而且,他對上流社會和平民百姓總是一視同仁。
他絕不輕率地譴責任何行為,而總要先考慮整個環境的因素。他常說:「讓我們瞧瞧,是什麼導致了這個錯誤。」
他常常笑呵呵地稱自己為「回頭的浪子」,絕不義正詞嚴地唱高調,也不像疾惡如仇的正人君子那樣橫眉立目,而是朗聲宣傳一種教義,概括起來大致如下:「人有肉體,這對人來說,既是負擔又是誘惑。人拖著肉體,又屈從於肉體。
「人必須監視、約束、抑制肉體,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屈從。即使是這種屈從,也還是可能有過錯;不過,這種過失是情有可原的。這是一種墮落,但是落下來時是雙膝著地的,結果可能成為祈禱的姿勢。
「成為聖賢,那是極少有的情況;做個正義者,倒是為人的準則。你們盡可徘徊、怯懦,盡可犯錯誤,但是要做正義者。
「儘量少犯錯誤,這也是為人的準繩。不出一點差錯,那是天使的夢想。生在塵世,就難免有錯。過錯就是一種地心引力。」
有時,他見眾人氣急敗壞,就微笑著說道:「嘿!嘿!看來,人人都在犯這種大過錯。現在事情一敗露,偽君子就慌了手腳,都急忙為自己開脫,都急忙打掩護。」
他對承受人類社會重壓的婦女和窮人總是非常寬容的。他常說:「若是女人、孩子、僕役、弱者、窮人和愚昧的人有過失,那就是丈夫、父親、主人、強者、富人和學者的過錯。」
他還說道:「對於沒有知識的人,你們就要多教給他們一些事情;社會不提供免費教育是有罪的,應當為它製造出的黑暗負責。倘若人的靈魂充滿了黑暗,必然要產生罪惡。有罪的人並不是那個犯罪的人,而是製造黑暗的人。」
由此可見,他判斷事物有他自己特異的方式,我猜想他是從《福音書》中得來的。
有一天,他在一個客廳里聽人談話,聽說有一件案子正在調查中,不久就要審理。一個窮困潦倒的人,出於對一個女人和他們所生的孩子的愛,實在走投無路,便鑄了偽幣。在那個年代,造假幣仍然要被處以死刑。那女人拿著他造的第一枚假幣去花時被抓住了。抓是抓了起來,但檢察官只有她本人的罪證。只有她的供詞能告發他的情夫,斷送他的性命,但她矢口否認,怎麼逼供也不肯招認。於是,檢察官便想了個辦法,巧妙地拼湊了一些信件的片段,製造出那情夫負心的假象,讓那不幸的女人相信她有個情敵,那男人欺騙了她。她在極度妒恨之下,便揭發了她的情夫,全部招認,全部證實了。那男人沒救了,不久要在艾克斯城和他的同謀受審。講完這件事,大家交口稱讚那位司法官的機敏。他利用人的嫉妒心理,讓人因惱恨而講出事實,藉助報復的心理而顯出司法的威力。主教一聲不吭地聽著,等大家說完了,他問道:「在哪兒審判那男人和女人呢?」
「在重罪法庭。」
主教又問:「那麼,在哪兒審判檢察官先生呢?」
迪涅發生了一樁慘案。一個男人因殺人而被判處死刑。那個不幸的人算不上是個讀書人,但又不是一點知識都沒有,他曾在集市上賣藝,代寫書信。這件案子引起了全城人的關注。行刑的前一天,駐監獄的懺悔師病倒了。必須找個神甫幫助死囚度過他最後的時刻。有人去請本堂神甫,據說他拒絕了,聲稱:「這不關我的事。我何苦接這個苦差事,何苦管那個跑江湖的;我本人也正在害病;況且,那不是我的職務內容。」
他這種答覆傳到主教耳中,主教說道:「本堂神甫先生講得對。那不是他的職務內容,而是我的。」
於是,主教立刻趕往監獄,下到「跑江湖的」那間牢房,叫他的名字,拉住他的手,同他說話,在他身邊待了整整一天一夜。他廢寢忘食,祈禱上帝拯救犯人的靈魂,也祈求犯人拯救他自己的靈魂。主教告訴犯人,最完美的真理也是最簡單的真理。他就像個父親、兄長、朋友,僅僅在祝福時才是主教。他一邊安慰囚犯,勸他放心,一邊教他明白這一切。那人本要在絕望中受刑而死,死亡對他來說就是萬丈深淵。他站在死亡線上,嚇得魂不附體,恐懼地倒退。他不是根本不在乎生死的冥頑之徒。死刑判決帶來的劇烈震撼,似乎把他周圍某處的間隔震破,這種間隔就是我們所說的生命,阻隔我們看不到事物的神秘性。他從這幽冥之隔的缺口不斷窺探世外,所見唯有一片黑暗。主教卻讓他看到一線光明。
次日他們來提這個不幸的人時,主教還在牢房裡。他也跟隨犯人走到刑場。他披著紫色祭披,頸上懸掛著主教十字架,同五花大綁的刑犯並肩站在大眾面前。
主教和刑犯一同上囚車,一同登上斷頭台。那個臨刑的人,昨天還那麼萎靡頹喪,現在卻容光煥發。他感到自己的靈魂得救了,可以寄希望於上帝。主教擁抱了他,就在屠刀要落下的當兒,還對他說道:「被同類所殺的人,上帝能使他復活;被兄弟們趕走的人,能找到天父。祈禱吧,相信吧,到生命中去!天父就在那裡。」他走下斷頭台時,眼裡有種異樣的神色,足令眾人肅立兩側。他臉色蒼白,神態寧靜,不知為什麼,那麼令人敬佩。回到他戲稱為「他的宮殿」的簡陋居所後,他對妹妹說:「我剛才舉行了一場隆重的祭典。」
最崇高的事物,也往往是最不為人所理解的事物。城裡有人議論起主教的這一舉動,說這是「故作姿態」。當然,這僅僅是沙龍里的一種論調。民眾則又感動又欽佩,他們可不會把聖潔的行為理解為居心叵測。
至於主教,他目睹了斷頭台行刑,受到一次震動,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斷頭台豎立在那裡,確實有一種威懾之力。只要還沒有親眼目睹過斷頭台,就可能對死刑抱著漠不關心的態度,不置可否,也絕不表示是贊成還是反對;然而,一旦看到了,那種震動就會十分劇烈,就必須做出抉擇:是贊成還是反對。有人讚賞,如德·邁斯特爾[10];有人憎惡,如貝卡里亞[11]。斷頭台是法律的體現,並被命名為「制裁」;它不是中立的,也不讓人保持中立。看見它的人都會不寒而慄,發出神秘莫解的戰慄。斷頭台是幻象。斷頭台不是一個空架子,斷頭台不是一架機器,斷頭台不是由木頭、鐵件和繩索構成的無生命的機械。它仿佛是一種生命體,具有一種難以言狀的陰森可怕的進取意識;這架子就好像能看見,這機器就好像能聽見,這機械就好像能理解,這木頭、鐵件和繩索就好像有願望。斷頭台一出現,就將人的靈魂投入噩夢中,就顯得猙獰可怖,並參與了它的所作所為。斷頭台是劊子手的同謀,它吞噬東西,它吃人肉,喝人血。斷頭台是法官和木工合造的一種魔怪,是一個幽靈,似乎以製造死亡而獲得生存,過著一種令人聞風喪膽的生活。
因此,這次的印象是極為可怕且深刻的。到了行刑的第二天,甚至數日之後,主教還一直精神不振。在行刑時那種幾乎是強制的寧靜神態,早已消失了,現在,社會司法的鬼魂在困擾著他。往常他做事回來,一向心安理得,春風滿面,這回他卻總像在自責。有時他自言自語,低聲咕噥著一些瘮人的話。下面的一段話,就是一天夜晚他妹妹聽見並記下來的:「真沒想到會如此慘不忍睹。專心致力於上天的法則,而不再理睬人間的法律,這是錯誤的。生殺予奪的大權只屬於上帝,人有什麼權力染指這件陌生的事物?」
隨著歲月的流逝,這些印象倒也逐漸淡薄,也許消失了。然而大家注意到,從那以後,主教一直避開那個刑場。
米里哀先生總是隨叫隨到,去看望病人和臨終的人。他非常確定那是他最主要的職責和最主要的任務。他不用請,就會主動去孤兒寡母的家裡。他也會一連幾個小時,默默地坐在失去愛妻的男子身邊,或者失去孩子的母親身邊。他知道何時該開口,也知道何時該緘口。令人敬佩的安慰者啊!他無意用忘卻抹去痛苦,反借希望使痛苦偉大而崇高。他常說:「您要注意看待死者的方式。不要去想屍骨要腐爛。要凝神觀看,您會發現在九重天上,有您逝去的親人的生命之光。」他知道信仰有益無害。他用馴順的人去極力勸導悲慟欲絕的人,並用仰望一顆星的悲痛去極力扭轉俯視一個墓穴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