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02

2024-10-01 17:31:57 作者: 王俊

  3 別了窯子,入了青幫

  杜月笙血氣方剛,流氓成性,過了幾天,在家怎麼呆也呆不住了。

  風聲一過,他便將全身上下換了一個樣,悄悄溜出小東門,徑直往西走去。

  走了七八里來到了八仙橋。八仙橋屬法租界面,是上海的商業重鎮。一些高樓矗立,戲院寥寥無幾,但是,以賭、嫖二行出名,各式各樣的賭館星羅棋布。八仙橋往南的寶帶門外,便是一片東倒西歪的破舊木屋,裡面全是風光旖旎的煙花間,一些小市民在辛苦疲勞之後,就在這些低級的遊樂場裡鬼混、消閒。

  杜月笙穿著一身嶄新的打扮,眯著好奇的眼睛,顧盼著四周,走著看著,杜月笙覺得,眼前才是真正的花花世界。他覺得自己好像長大了,一舉手、一投足之間,要有市井少年的氣派,於是他已一掃高橋鎮上的「癟三」意識,測度著自己,突然他想:「我再也不能再像叫花子那樣,要有志氣在上海灘做番大事業。」但是如何去實現這一人生宏願呢?他腦子一轉,決定還是要從賭做起。

  

  於是,他往賭攤信步走去。轉一條巷子,突然,杜月笙覺得眼前一家賭攤老闆頗有些面熟,細一想,記起此人是曾在大阿姐煙花間見過面的「套竿子福生」。他連忙上去,雙手一拱,笑盈盈地招呼:「陳老闆好!」

  「套竿子福生」真名叫陳世昌,住在小東門。此人平生胸無大志,乾的是賭、嫖兩檔營生。陳世昌開賭比較特別,他從煙花間妓女吃花酒那裡學會的抽竹竿,變化成了套竿子賭具。一個鐵筒,插上32只牌九,下尖上方,作簽子狀;或16支分成五四三二一不等的五色絲線鐵簽;攤主與賭客,各人插5支,賭牌九,則配出兩副大牌,比較大小,賭顏色即比誰的顏色多。攤主一手抱簽筒,一手挽竹籃。竹籃里裝的是花生糖果。這賭攤可以賭果品,也可以賭現錢。這種流動性的賭攤是賭行中最次等的。陳世昌在上海灘雖不顯眼,但他天天擺攤也還算日子過得去。

  陳世昌見是杜月笙,連忙招呼:「月笙,好久不見,現在可發財了吧?」

  「哪裡,哪裡,剛剛失風,跌了跟頭。」杜月笙直言不諱,把他如何被人和客棧老闆吃癟,現在出來散心的事,詳細訴說了一遍。

  陳世昌慧眼識人,哈哈一笑,說道:「月笙,你靠大阿姐成不了氣候,你要在上海灘混,就得拜老頭子、找靠山。有事,不要說師兄弟可以幫幫忙,就是鬧出點大漏子,有勢力的老頭子哪個不是上通天、下通地的碼子,到那時,閒話一句不就掩蓋過去了!」

  經陳世昌這麼一說,杜月笙恍然大悟。在上海灘,只要有勢力,幹什麼都發財,不形成自己強大的勢力發了財也保不住。他試問道:「陳老闆能不能指條門路?」

  陳世昌見杜月笙精明強悍,敢作敢為,便有意拉攏他,說:「月笙,投身青幫怎麼樣?」

  杜月笙凡事覺得新鮮,正想在這個號稱陰陽地界的上海灘找個穩妥的靠山,免得遇事吃虧上當,於是,迫不及待問:「怎麼投法?」

  陳世昌眨眨眼睛,神秘地露了一句:「三日後開香堂。那天半夜,你在八仙橋小廟等我。」

  杜月笙看著他那副神秘的樣子,點了點頭,雖然不知道陳世昌會給他介紹一個什麼樣的靠山,青幫是什麼,但是,望著揚長而去的陳世昌,想著今後不會受什麼欺負,他有說不出的興奮。

  三天後的深夜,月落星稀。從小東門到八仙橋的小廟路上,不時出現三三兩兩的夜行人。他們一個個面容嚴肅,埋頭疾走。杜月笙在行人中發現了在恆大水果行里的夥計袁珊寶。二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他倆早已準備好了拜師紅帖,袋裡放著一個敬師的紅包。在進香室以前,按照幫里的規矩,他們都只能算是「倥子」,拜師後才能成為青幫中的小師傅。

  這青幫是上海灘勢力較大的幫會,青幫勢力僅次於洪門,是上海灘的第二大幫會,相傳有300餘年。青幫起源有許多的說法,但實際上是在清朝雍正初年為承運漕糧而形成的。然而,幫中人卻把歷史淵源推向明朝,以明永樂朝的文淵閣大學士金幼孜為第一代祖師。第二代祖師是羅傳。羅傳曾收徒三人:翁、潘、錢。乾隆年間,此三人為清廷運糧,奉准欽命,準備招徒1326名,帶糧船1990只半,因名義上系幫助清廷,故稱青幫。

  運糧之後,翁、潘、錢照軍功例,被授予武職,於是公開奉羅傳為祖師,立下3堂6部24輩,制定10大幫規,使青幫發展為嚴密幫會組織。3堂是:翁佑堂、潘安堂、錢保堂。6部為:引見部、傳道部、掌印部、用印部、司禮部、監察部。24輩按:「清靜道德、文成佛法、仁倫智慧、本來自信、元明興禮、大通悟學」排列,一字一輩。10大幫規為:一、不准欺師滅祖,二、不准擾亂幫規,三、不准蔑視前人,四、不准江湖亂道,五、不准扒灰放籠,六、不准引水帶跳,七、不准奸盜邪淫,八、不准以卑為尊,九、不准開閘放水,十、不准欺軟凌弱。

  辛亥革命前,上海灘的青幫以「大」字輩當家,陳世昌是「通」字輩,杜月笙拜陳世昌為老頭子,按順序列為青幫中的「悟」字輩,是很低的輩分了。當杜月笙、袁珊寶走到小廟時,陳世昌與邀來撐場面的青幫前一輩人物已到齊了。廟祝將雙扇廟門關住,大殿裡香菸繚繞,燭火搖曳。神龕前放著一列營紙黑字牌位。等了一會兒,一個引見師帶著一隊「倥子」直趨廟門。杜月笙跟著他們來到廟門後,引見師伸手在門上輕輕敲了三下,一會兒便聽見裡面有人高聲問:「你是何人?」

  按青幫規矩,在開香堂儀式中,任何人都不能答錯一個字。引見師不慌不忙地道名報姓:「我是張某某,特來趕香堂。」

  「此地抱香而上,你可有三幫九代?」

  「有!」

  「你帶錢來了嗎?」

  「129文,內有一文小錢。」

  答對了。廟門「吱呀」一聲敞開,引見師便把10來個「倥子」領到了神案之前。杜月笙偷眼一瞧,只見神台上放著17位祖師的牌位,正當中的一位是:「敕封供上達下摩祖師之禪位。」這時陳世昌正端坐在一張靠背椅上,陳世昌是這群「倥子」的命師,他的兩旁,排著兩行趕香堂的前輩。

  隨即,有人端來一盆水,從本命師起,按著輩分次序,一一淨手。淨手代表淋浴,水只有一盆,手倒有好幾十雙,輪到杜月笙洗時淨水幾乎變成了爛泥漿。然而,他卻不但沒認為髒,反而滿腔虔敬地洗了又洗。

  按照規矩,淨好手後,還要齋戒,又一大碗海水被人端過來了,接著大家又從本命師依次轉下去,一人一口,喝時嘴巴不許碰到碗邊,喝過淨水,就算齋戒過了,從此可以專心致志地迎接神祖了。

  這時,抱香師走出行列,高聲唱著請祖詩:

  歷代祖師下山來,

  紅氈鋪地步蓮台;

  普渡弟子幫中進,

  萬朵蓮花遍地開。

  在難聽的歌聲中,杜月笙隨著其他人在各祖師牌位前磕頭燒香,這時廟門被關緊,抱香師宣布:

  「本命師參祖!」

  這時,陳世昌離座就位,面向壇上,先默默念了一首自己都不明白的詩,然後自報家門道:「我陳世昌,上海縣人,報名上香。」他報完之後,又行了一個三磕頭。在他的背後,在場的人紛紛如法炮製向著神壇磕頭。到此,杜月笙精神一振,跟隨著引進師參拜命師,參拜在場的本門爺叔。

  參見完畢,杜月笙又學著眾人的樣子,把預先準備的拜師帖和贄敬呈遞上去。拜師帖是一幅紅紙,正面當中一行字:「陳老夫子」,右邊寫三代簡歷,自己的姓名、年齡、籍貫,左邊由引見師領先籤押,附寫上了年、月、日。

  拜師帖的反面,寫著一句誓詞:「一祖流傳,萬世千秋,水往東流,永不回顧!」

  遞上拜師帖之後,贊禮師分給各人三支香,「倥子」們捧香下跪,恭聽傳道師介紹幫內歷史。介紹完畢,陳世昌俯望著跪著的「倥子」問道:

  「你們進幫,出於情願,還是人勸?」

  眾人回答:「出於情願!」

  於是,陳世昌厲聲教訓道:「既是自願,要聽明白,本青幫不請不帶,不來不怪,來者受戒,進幫容易出幫難,千金買不進,萬金買不出!」

  杜月笙和其他人諾諾連聲:「是,是!」

  陳世昌收齊了拜帖,突然威嚴地喊了一聲:「小師傅們受禮!」然後,他又冷冷地隨即掃了眾人一眼,便滔滔不絕地講起青幫幫規及幫內各種切口、暗號、動作、手勢……最後,他說:

  「你們掌握了這些,無論走到什麼碼頭,只要青幫人在,亮出牌號,就能得到幫助。但如用錯,被視為冒充,也會招來殺身之禍。今後你們都是『悟』字輩的人了。」

  杜月笙及其10余位「同參兄弟」便成為青幫正式成員了。

  聽完陳世昌的訓話,杜月笙幾乎進了入迷的境界。站立在他身邊的是袁珊寶和另一個叫馬祥生的人。袁珊寶的眼裡也閃著新奇的光澤,但是,馬祥生卻好像並不在乎這回事,突然,他偷偷湊到杜月笙的耳邊,操著常州口音道:「月笙,陳老頭子只有牛皮功夫,不過是上海灘的小角色而已!」

  杜月笙大吃一驚,呆呆地望著馬祥生。馬祥生閉著一隻眼,開著一隻眼,深諱莫測地說:「過幾天,兄弟帶你去同孚里黃公館去開個眼界。」

  心想著自己最近躲在小東門的煙花間憋得太久了,一聽有開眼界的事情,杜月笙馬上點了點頭,答應同去。

  4 領教黃公館的世面

  果然沒過幾天,馬祥生來了,帶著杜月笙去同孚里黃公館見世面。

  這個同孚衛黃公館的主人,就是聲勢顯赫的上海大亨黃金榮。

  這時,黃金榮是法租界響噹噹的華捕總探目。黃公館是幢灰色洋房,但是氣派豪華,就好像是上海灘上有錢人的總統府。杜月笙涉世未深看著這幢高不可攀的宮殿,對在黃公館裡當差的馬祥生肅然起敬了。

  在路上,杜月笙迫不及待地問起黃金榮的來歷。

  馬祥生在黃公館裡打雜,耳聞些內情,自然要在師兄弟面前顯顯能耐了。他唾沫四揚,滔滔不絕地講起了他所知道的一個個傳說。

  他津津樂道地告訴杜月笙說,黃金榮小名「小和尚」。

  「並非是他做過和尚,這裡有段來由。當年黃老闆才14歲,父親就得病去世了,留下母親鄒老太太和姐弟4人,依靠母親給人洗衣服勉強維持生活。但是,一個人工作,全家人還是吃不飽,於是,老太太就把黃老闆送到孟將堂內做些掃地、挑水、洗洗菜等零碎活,混飯吃,過著像小和尚那樣的打雜生活,因此當時的人就叫他小和尚。後來,他遇到貴人,就在巡捕房做了『華人巡捕』……」

  這馬祥生說的確實是這麼回事。

  黃金榮在孟將堂做雜活時,仍然是過著半飢半飽的生活,後來,他母親又托人把他送到城隍廟一家裱畫店當學徒。這家裱畫店開設在豫園路環龍橋下堍,名叫「萃華堂裱畫店」。黃金榮做學徒期間很認真。每月拿月規錢400文。做了3年學徒,出師後,師傅又留他站了兩年櫃檯,他雖然能任勞任怨,但是收入也不多,生活仍然清苦,談不上供養母親和弟妹,母親仍靠洗衣服維持生活。黃金榮在萃華堂一共度過了5個年頭,除學了些正規的裱畫手藝以外,還學會了一些以假充真、偷梁換柱的技巧。不久,法租界擴充管轄地區,捕房公開招考華人巡捕,黃金榮聞訊立即報名投考,結果被錄取為三等華捕。但是,馬祥生所說的「貴人」並不「貴」,他是黃金榮一個鄰居陶婆婆的兒子,剛從上海中法學堂畢業,進入法租界捕房充當翻譯,陶婆婆就叫她兒子在捕房內打了招呼,因此,金榜題名。捕房此次招考共錄取20名華捕,後來改組成偵緝隊,陶翻譯推薦黃金榮做領班,人稱「二十股黨」。

  「黃金榮當了法捕房『包打聽』,被派在我們十六鋪碼頭一帶管理治安,在這裡他地熟人熟。於是破案有功又升了官。」馬祥生說。

  其實,這其中的內情他就不知道了。做了「包打聽」後,為了獲得巡捕房的信任,黃金榮玩起了花招,他一面布置一批嘍囉走卒,約好某月某日在什麼地點作案搶劫,一面叫另一些嘍囉走卒到法租界巡捕房向他「報密」,他再向法國警探報密,這樣使他能掌握帶人破案的主動權。到了約定的日期和地點,原來約好的一批嘍囉果然在進行搶劫時,便被黃金榮親自帶領、化裝埋伏的偵緝隊一網打盡。這些盜匪被關進捕房後,黃金榮又在捕房內打點,一一陸續釋放出來。法捕房的徐總探看到黃金榮連連破獲盜竊案件,對他很重視。他就是這樣玩弄「賊喊捉賊」、「假戲真做」的手法,漸漸地在巡捕房有了位置。

  但是,除了「耍鬼」立功之外,黃金榮辦事還是特別賣力認真,而且拒收客商和有錢人的紅包。黃金榮自以為這樣公正廉潔,更可以獲得眾人的好評,升官升得更快。殊不知犯了大忌,斷了同行的外快。在同行眼中,黃金榮是個刺頭,因礙著徐總探的面子,大家只好忍著。

  轉眼到了聖誕節。照規矩,包探行都要去法國巡捕總探長辦公室里拜年。這一天,同行們都衣著樸素,故作寒酸,以表示平時兩袖清風,公正廉潔。但是,黃金榮卻穿著一身簇新的絳紫色緞袍,湖色一字襟的綢馬褂,派頭十足。

  可是,不知怎的,這位平時對他另眼相待的徐總探見他神氣活現地頗為不順眼,便生硬地對黃金榮說:「小黃,你今天穿得挺帥氣的嘛!」

  「嗨,穿一套新衣也值得這麼大驚小怪的嗎!」黃金榮大咧咧地回答,態度頗有些傲慢,「當『包打聽』,常常得化妝辦案,穿件新衣裳不過是家常便飯,這也有什麼不對的嗎?」

  徐總探懂中國話不多,再加上黃金榮蘇州口語極重,他的話總探只懂了一半,再看他這副神氣,還以為他在頂撞。

  徐總探本來在上海灘上就不可一世,這一下馬上就被黃金榮惹火了,他極為不滿地沉著臉說:「不行,這樣堅決不行!」

  「為什麼不行?我這樣不是為了辦案更方便嗎?」

  「胡說八道,我們巡捕房講的是廉潔奉公,你這樣是在破壞我們的工作風格!」

  「我就是要這樣,你又能把我怎樣?」黃金榮年少氣盛,吃軟不吃硬,把麻臉一繃,眼睛一瞪,這一來倒嚇了總探一跳,他後退了幾步,惡狠狠地說:

  「我看你是不想在這裡幹了!」

  「說對了,大爺不伺候了!」

  說罷,黃金榮從袋裡掏出巡捕卡往台子上一丟,一個轉身奪門而出。在場的西捕、華捕被他的狂妄之舉都嚇呆了。

  黃金榮走出總捕房,對著那高高的拱形大門洞罵道:「呸!」

  然後,帶著得力助手徐福生直奔火車站去蘇州老家去了。

  蘇州是黃金榮的舊地盤,至親好友也不少。他一到蘇州,就住在了蘇州商會會長劉正康的家裡。徐福生就在玄妙觀附近的天香樓茶館做跑堂。

  到了蘇州之後,黃金榮結親拜友,多方結交朋友,日子倒也過得悠閒。

  一天,黃金榮來到了蘇州府衙門的一位捕快家裡拜訪。這位捕快是個遇事畏首畏尾辦事無把握的人。但是他的老婆林桂生卻十分精明,她本來是蘇州吉祥街開妓院出身的,見過世面,而且很有心計,通於世故,不是個等閒之人。誰知,她一見到黃金榮氣宇軒昂,派頭十足,馬上就生了愛戀之心。不久,林桂生私下托劉正康說合,就脫離了原夫,與黃金榮姘居在一起了。

  成家以後,黃金榮就在盤門外青陽地開了一家老天宮戲館。雖說是戲館,其實與茶館相差無幾。中間一個小戲台,三面環抱的是低窄樓座,每個樓座擺著18張方桌,看客喝茶,嗑瓜子,看戲,較為自由。進戲館不必買票,均算在茶錢里。黃金榮開老天宮戲館,請了幾個夥計在茶館當班,晚上自己來照看照看,再加上林桂生心胸見識勝人一籌,因此,生意頗為興隆,日子也混得不錯。

  不知不覺幾年過去了。這年,上海法租界爆出了幾件巨案。幾家富商被強盜搶劫,綁了肉票,震驚了上海灘。法國巡捕房責成副總巡長石維耶限期偵破。因案子難破,他心中甚是煩惱。

  這天,石維耶到蘇州遊玩散心。在天香樓茶館裡,他遇到了跑堂徐福生。石維耶記得徐福生是不拿巡捕房薪金的包探助手,又稱「三光碼子」,工作頗是得力。現在見到徐福生,他自然也聯想起那年少氣盛的黃金榮來。

  石維耶寒暄之後,忙問徐福生:「黃金榮在哪兒,我想馬上見到他!」

  徐福生見是號稱「西探1號」的副總探,不敢怠慢,忙答道:「黃先生在蘇州盤門外開了家戲館。」

  「捕房想要他回來,你能說服他回心轉意,我重重有賞。」石維耶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五兩銀票往台上一放。

  「先生少坐。我立刻去找黃先生。」徐福生欣喜若狂,心想,只要黃金榮肯出山,他們又熬出了頭,可以在上海灘上擺威風了。他連圍裙也來不及脫,直奔老天宮戲館跑去。

  這時,黃金榮正擁著幾個賭客興高采烈地打麻將。

  「先生,先生!」徐福生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黃先生,上海巡捕房來人了。請你馬上去一趟。」

  黃金榮正賭在興頭上,這時一隻腳蹬在椅子上,滿面春風,面前一大疊現洋,手裡又是一副好牌,他手高高舉起,正要攤牌,急聽徐福生來報,以為上海老家出事了,當即一驚,回頭來問:

  「福生,出什麼事了?」

  「『西探1號』來了,他要請你出山呢!」

  「這是真的?」黃金榮被冷落了多年,雖然在蘇州不愁吃不愁穿,日子過得閒悠悠的,但是內心裡對上海灘那花花世界仍是朝思暮想,等待有朝一日東山再起。現在居然有了消息,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確實是真的!『西探1號』請你去!」

  「好!他現在哪兒?」

  「他就在天香樓等你!」

  黃金榮一躍而起,將牌九一甩,順手把桌面上的洋錢一推:「弟兄們,這些錢你們分了!」

  然後,他拉著徐福生的手:「走,去見見他!」

  黃金榮畢竟是吃過捕快飯的,生性狡詐精明,等他踏進茶館門檻,腦子也已冷靜了許多。他不卑不亢地向石維耶打招呼,兩手一拱:「石先生,久違了!別來無恙?」

  這時,石維耶打定主意要他回去,迫不及待地問道:「黃先生何時動身跟我走?」

  黃金榮卻裝作不懂他的意思,搖頭說:「我黃金榮在蘇州混得蠻好,為何要去別的地方?」

  石維耶指指徐福生,急切地說:「徐先生沒告訴黃先生?我想請先生出山,協助捕房破案!」

  黃金榮眉頭一皺,沉吟片刻,然後,慢慢地吐出一句話:「石先生來蘇州,不妨先游一下靈岩、天平,金榮明天答覆你們!」

  「這——」石維耶見黃金榮擺起架子了,心中很不痛快,但招兵容易求將難,為了這不能不破的要案,他此時也只好委屈求全,無可奈何地說:「好吧,明天聽回音。」

  上海法租界赫赫有名的「西探1號」,親臨蘇州移樽就教,給黃金榮掙了多大面子,可為何他要半吞半吐,不當場拍板?

  原來,黃金榮是一個精明的人,他搭足架子,一則是藉此抬高自己在公董局和石維耶眼中的身價;二則他還想聽聽老婆林桂生的意見。林桂生雖是女人,可心機狡詐,智敏過人,更勝黃金榮一籌。黃金榮對她言聽計從。黃金榮走出天香樓便徑直回家找老婆商量。

  林桂生相貌平常,身材矮小,身著白底小花的對襟衫褂,不施脂粉,倒也蠻有精神。黃金榮說起此事後,林桂生不假思索,脫口便說:「金榮,這是個好機會,應該去。」

  「好,明天我就去答覆。」見妻子允諾,黃金榮更是信心百倍。

  「慢,」林桂生眼珠一轉,又有了主意,「石維耶急著請你出山,可見他手裡案子棘手。你要在法租界振家興業,烏龜爬門檻就看此一番了。」

  「你的意思?」

  「你就對石維耶說,你辦案全仗底下的人多,這些人要吃飯,要開銷,巡捕房也包不下,就讓公董局准你在法租界開個戲館,安頓底下人!」

  「這個條件恐怕難辦到!洋人的那套章程……」

  「章程?」林桂生輕蔑地撇了撇小嘴,「這章程是死的,人可是活的。石維耶不答應,你就拆他的台!」

  「好吧!」

  第二天,黃金榮愁眉苦臉地走進天香樓,他邊上樓,邊思忖妻子開的價碼太大,法國人如果不同意,此時機一失恐怕他要在上海灘闖世面就難上加難了。但是,推開門後,他還是權衡再三,一不做二不休把老婆列的要求說了出來。

  不料,當黃金榮向石維耶提出條件後,石維耶倒十分爽快,拍一下黃金榮的肩膀:「黃先生既是如此,請你等三天,我回上海向領事請示。」

  三天後,回信來了。石維耶在信上寫著:「所有條件悉遵台命,務請克日動身,來滬接任新職。」

  「天下竟有這麼好的事!」

  黃金榮收到信一看,高興得跳了起來,心裡佩服林桂生的心機。他立刻把徐福生喊來,囑咐道:「你去把老天宮戲館盤掉,隨後到上海找我,到了那兒,仍當你的『三光碼子』!」

  徐福生也高興得合不攏嘴,連聲謝道。

  「多謝黃先生!多謝黃先生!」

  「不必客氣,快去吧!」

  「是!」

  隨後,黃金榮與妻子林桂生草草收拾了行李,搭火車回到了上海。

  憑著黃金榮與法捕房的一紙協議,他先在鄭家木橋開了一個老共舞台。隨後,黃金榮巧尋暗訪,終於抓出綁票的端倪,把這起綁票案給破了。

  上海法租界公董局,下設警務、工程、稅捐三處,救火會與衛生局各一處。警務處在盧家灣,老上海稱它是「盧家灣老行」。這是法租界的7個巡捕房之一。其餘在大自鳴鐘、蒿山路、喜鍾路、貝當路、徐家匯等處又設了6個巡捕房,其中大自鳴鐘巡捕房為最大。

  黃金榮破案後就在大自鳴鐘巡捕房裡當差。但是,這時黃金榮做「包打聽」就特別多了。他不穿制服,不戴手槍、手銬,也不到捕房辦公。每天早晨9點多鐘起床,盥洗完畢便上法大馬路的聚寶樓吃茶。他每天去固定位子一坐,就有不少人問候,交換情報,打聽消息,再加上「三光碼子」徐福生得力,居然又破了不少案子。

  對於黃金榮的這段經歷馬祥生自然不知道,在路上他著重給杜月笙講了黃金榮破案營救法國神甫被綁架的故事。

  姚主教原是法國天主教神甫,與法國駐滬領事、法捕房總巡等關係密切,在上海法租界有後操縱的實力。他為了開闢傳教基地,一天親自由上海乘火車,還帶著幾箱銀洋,準備到天津去開辦教堂。當火車行駛到山東臨城時,遭到軍閥張宗昌部隊攔車搶劫,把他綁架到臨城鄉下看管起來,準備勒索一筆巨款,方准贖回「肉票」。

  事件發生後,轟動國內外,法國駐滬領事限令法捕房火速破案,將姚主教營救出來。捕房動員所有的偵緝人員四處打聽、搜索,都沒得到任何消息,只得採取高價懸賞的辦法,凡知道姚主教下落通風報信的,賞銀洋3000元,如能救到姚主教的,賞洋10000元。黃金榮在老婆的指使下又抓住了這個升官發財的時機。

  接受破案任務後,他一面到城隍廟燒香拜佛,要城隍保佑使他獲得線索,如能破案整修大殿,重塑城隍金像。另一方面,唆使嘍囉們千方百計尋找線索,去破案立功。

  說來湊巧,這個綁架巨案,黃金榮卻從一個到上海來的山東人被扒去100元錢的案子裡獲得偵破線索。在山東臨城地方有個名叫韓榮浦的人,他是吳佩孚部下的副官,從臨城乘火車到上海來買東西,火車到了上海,他從擁擠的人叢中走到車站附近的旅館登記住宿時,發現裝在肚兜里的100元錢不翼而飛。

  韓榮浦沮喪萬分,想起有個姓隋的同鄉在法租界巡捕房當巡捕,於是,抱著一線希望到法捕房去尋找姓隋的巡捕。姓隋的巡捕聽了他的經過後替他報了失竊案,並介紹他和黃金榮見面。

  這真是城隍有靈性,黃金榮立即向韓榮浦打聽上海火車開往天津前被攔車搶劫和法國神甫被綁架的事件。由於韓榮浦是吳佩孚手下的副官,熟悉行伍中的事,而且吳佩孚的部隊和張宗昌的部隊都駐在天津附近,雙方所乾的壞事,互有所聞,於是,韓榮浦又把聽到的關於姚主教的消息告訴黃金榮。

  有了線索,黃金榮大為高興,立即付給韓榮浦150塊錢,要他回到臨城去詳細打聽「肉票」藏在什麼地方,一有下落趕快到上海來報信,再給500元賞金。如果破案,更有重賞。

  黃金榮的慷慨解囊,打動了韓榮浦的心。

  果然,韓榮浦回到臨城之後,幾天時間就同綁架姚主教的張宗昌部隊取得聯繫,打聽到姚主教被關押的地方。韓榮浦馬上來到上海同黃金榮接頭,商量贖票問題。黃金榮點子多,叫韓榮浦不必去找部隊頭頭開價贖票,而是叫韓榮浦用重金買通看押姚主教的人員。同時,黃金榮又與石總探長商量,先向捕房支領2000元,給韓榮浦500元,另交1000元叫韓榮浦立即去買通看守人員,並答應等黃金榮到達關押姚主教地點時,再付2000元,要這些看守人員逃往外地。最後,黃金榮又請人用法文寫了一張紙條說:

  姚教主,受驚了。請放心,黃金榮會親自來營救,請配合。

  然後給韓榮浦帶去,要看守交給他。

  韓榮浦再度回到臨城之後,黃金榮按照預定日期,親自帶領幾十個便衣,化裝成張宗昌部隊的官兵,由上海乘火車到達臨城。夜晚,他們趕到鄉下把姚主教營救出來,安然返回上海。

  黃金榮用釜底抽薪的辦法,不去直接同張宗昌部隊談判,而只花了幾千元買通少數看守人員,竟把姚主教營救出險,法捕房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這次營救成功,他的美夢成真,一下子升上了天堂。

  時來運轉,原來,法捕房中重要職務都由法國人擔任,這時破天荒地提升黃金榮為督察長,還專派了八個安南巡捕(越南人)保護他的安全。黃金榮帶著這八個安南巡捕進進出出,權勢越來越大,名氣越來越響,成為上海灘上最有名、最有力量的「大亨」。

  1917年7月,黃金榮與法捕房西探阿爾泰希一起輔助護軍使署辦理重要事宜,頗為出力。經過淞滬軍使盧永祥呈請北洋政府,被聘為護軍使衙門上校督察。以後又被法國東亞全權大臣安南總督聘為高等顧問,三次被授金銀質寶章。手裡有了錢,黃金榮買下了老北門民國路同孚里一整條的弄堂房子。赫赫有名的黃公館就在這裡。

  聽完馬祥生從頭至尾一番介紹,杜月笙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他對馬祥生說:「黃老闆從一個白相人到成為大亨,其經歷真是不尋常啊!」

  「月笙,我說你呀,凡事要多動動腦筋啊!」馬祥生雖然也還是個黃府打雜的,但是在杜月笙面前口氣卻大不一樣,「你好好干,也可以可像黃老闆那樣出人頭地呀!」

  「做人當然要做像黃老闆那樣的大亨。可是,我這樣的小人物,對黃公館這塊招牌,簡直望塵莫及呀!」

  杜月笙曾不止一次路過民國路,每當他走過弄堂口,總是遠遠地看上兩眼,他也很羨慕在同孚里進進出出的人群。但像黃金榮這樣的大亨,豈能是他所攀附的!這一次,這位馬祥生也只是帶著他在黃公館附近看了看,並沒有帶他進去,因為馬祥生還沒有這個權力。

  臨分手時,馬祥生說:「月笙,如果你有意,你就想辦法先進入黃公館,看事行事,能攀幾個靠山。那就好了!」

  杜月笙把他的話記在了心中。

  5 巧遇救星入黃府

  儘管入了青幫,找了靠山,但是入幫並不能解決吃飯問題,杜月笙從小東門出來後,天天在外和癟三們混在一起,最後沒飯吃時,就跑到恆大水果街的袁珊寶那混口飯吃。

  俗話說得好:「瓦片兒也有翻身的一天」,就在混到山窮水盡無路可走時,杜月笙遇到了救星。

  此人名喚黃振億,綽號「飯桶阿山」,他平時很欣賞杜月笙的聰明伶俐,活絡機警;如今看著杜月笙靠著袁珊寶,貪吃懶做,好賭好嫖,幾乎就要變成「馬浪蕩」,心裡不禁覺得可惜。有一天,他看到杜月笙正袖攏雙手,百無聊賴地在大街上閒逛時,於是跑過去拍拍他的肩頭,很誠懇地說:

  「月笙,你這樣下去不是事體,假使你有心向上,我薦你到一個地方去,好吧?」

  杜月笙懶洋洋的,抬起頭來望他一眼,問聲:

  「啥場子呀?」

  「八仙橋同孚里,」黃振億壓低聲音神秘地說,「黃金榮黃老闆的公館。」

  乍聽之下,杜月笙簡直不敢置信,像他這麼一個默默無聞、潦倒不堪的小癟三,能夠踏得進同孚里,上得了黃大老闆的門?黃金榮三個字,這時早已在他心中形成響噹噹的招牌,在上海灘的小癟三們心目中,一方面畏之如虎,一方面衷心仰慕。法巡捕房裡的這位華探頭目,黃金榮是端坐在青雲里的人物,財勢絕倫,威風八面,他一向高高在上,幾不可攀,杜月笙也能到他的公館裡行走嗎?

  「同孚里距離民國路不遠,一排兩層樓的巷堂房子,裡面住的,都是法租界裡了不起的角色。」黃振億道。

  「我知道。」自從上次馬祥生給他講了黃金榮的傳奇故事後,杜月笙曾不知幾次走過弄堂門口,他總是遠遠地探望兩眼,從來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曾眺望同孚里附近人來車往,門庭如市,而那些進進出出的人,誰不是挺胸凸肚,趾高氣揚,他們席暖履豐,出手闊綽,平時生活至少吃的是油,穿的是綢。杜月笙向黃振億笑笑,「好啊!你行嗎?」

  黃振億事先已在黃金榮面前提過這件事,現在為了表示自己在黃老闆跟前吃得開,有資格薦人,當他聽到杜月笙有意追隨黃老闆,開開眼界,見見世面時,頓時便拍拍胸脯,他大模大樣地說:

  「要麼,你現在就去收拾行李,我馬上帶你一道去。」

  杜月笙一聽,就曉得黃振億有把握,他大喜過望,連聲道謝,和他約好了見面的時間地點。黃振億轉身一走,他立刻歡呼雀躍起來,一路跑回十六鋪,向埋頭清洗水果的袁珊寶說:

  「你進來,我有事情告訴你。」

  放下手頭的工作,袁珊寶跟著他走進了小房間,杜月笙反手把門一關,拉袁珊寶同在床沿坐下,然後一五一十,將剛才遇見黃振億的一幕,說了個一字不漏。

  「這真是再好不過的事情,」袁珊寶替好朋友高興,笑逐顏開地說:「黃老闆那邊場面大,來往的都是體面人物,月笙哥,你這次算是一步登天了。」

  「就怕——」杜月笙仍還揣著心事,「黃振億不過說說罷了,他沒有這麼大的面子。」

  「黃振億是爺叔,通字輩的前人,」袁珊寶點醒他說,「他不會在我們小輩跟前開玩笑,何況,他一直都是熱心而老實的,他何苦跟你尋這種開心?」

  細想想,袁珊寶的話確實不錯,倘若沒有因頭,黃振億絕不會主動提起這個建議,而且把話說得那麼明朗。反正,究竟進不進得了黃公館,三五個鐘頭就見分曉了。於是袁珊寶幫他收拾行李。一床被窩,幾件換洗衣服,一些毛巾牙刷,沒有一件是新的,或者是比較像樣些的,包了包就行了。手裡拎著簡單的行李,袁珊寶送他到街口,兩人分手時,杜月笙特地停下來,鄭重其事地向袁珊寶說:

  「我這次進黃公館,不管老闆叫我做啥,我必定盡心盡力,把事體做好。所以,或許有一段時間,我不能出來探望你。」

  「我們各人做各人的事,」袁珊寶欣然地鼓勵他說,「等你有空的時候我們再碰頭。」

  和黃振億在約定地點見了面,兩人略談數句,便往同孚里走。當他們來到黃公館時,已是下午四五點鐘左右。天氣晴朗,杜月笙一路上直感到心情歡暢,喜氣洋洋。沿途黃振億在和他說話,他嗯嗯呵呵,一個字也不曾聽進耳朵。

  但是,眼看著同孚里的弄堂總門在望,他的一顆心便逐漸往下沉,突然之間又緊張起來了,越緊張便越著急,他只好硬著頭皮,像木偶似的機械地跟在黃振億的背後,向黃公館走去。等下見到了黃老闆,十中有九,必定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一進同孚里的總門,迎面是弄堂口。過街樓下,一邊一條紅漆長板凳,凳上坐著五六名彪形大漢,一色黑香雲紗褂褲,微微地掀起袖口,對襟紐扣,板帶寬厚,一個個虎背熊腰,目光閃閃,像煞戲台上的武生。黃振億跟他們很親熱地打招呼,那班人卻皮笑肉不笑,嗯嗯啊啊,意思仿佛在說:

  「好啦,好啦,你們進去吧!」

  穿出過街樓,頭頂上又顯露出天光,黃振億跟杜月笙咬個耳朵:

  「他們都是黃老闆的保鏢,在弄堂口隨時等候差遣的。一聲老闆要出去,他們統統跟著走。」

  這時,杜月笙卻想:「到黃公館,至少這碗保鏢飯我吃不上,看人家的胳臂有多粗,身胚有多壯!」

  走進黃公館的那座大門,門廊下,天井裡,來來往往,到處是人。黃振億不停地打招呼,有時候又叫杜月笙站住他喊誰一聲。杜月笙本來就很緊張,此刻更加迷迷糊糊,頭昏腦脹。從大門口到客廳,一路上碰見過幾個人,黃振億又教他如何稱呼他們,儼然是個大長輩了。

  黃公館的客廳是中西合璧的布置,百彩粉陳,紅木炕幾墊著大紅呢氈,紫檀木的八仙桌與靠背椅上蓋著魚蟲花卉的圖案,湘鄉圍披,波斯地毯上放著紫紅絲絨沙發。四面牆壁層層疊疊地掛滿了名家字畫,楹聯立軸,王石谷的大幅山水和西洋裸女橫陳圖,洋文的獎狀高懸在何紹基的屏條之上,正當中是一幅關公讀春秋圖的彩色民畫,真人大小,栩栩如生。兩旁是一副泥金繡字長聯:

  赤面秉赤心,騎赤免追風,馳驅時無忘赤帝。

  青燈照青史,仗青龍偃月,隱微處不愧青天。

  「黃老闆,」黃振億領在前頭,走到一張幾個人正在打牌的方桌前面,大聲說道:「我介紹一個小囝給你。」

  「啊!」一位方頭大耳,嘴巴闊長的矮胖子應一聲,轉過臉來,目光越過黃振億的肩頭,落在杜月笙的臉上:「蠻好。」

  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聽起來,黃老闆大概是接受他了。杜月笙一篤定,臉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笑容。

  「你叫什麼名字?」黃金榮和顏悅色過望著他問。

  起先還怕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今眼見鼎鼎大名的黃老闆這麼和藹親切,杜月笙的膽量陡然壯了十倍,他一開口便聲清氣朗,語驚四座:

  「小姓杜,木土杜。名月生,月亮的月,學生子的生。」

  月生是杜月笙的乳名,也是他發達以前所用的名字,因為他出生於農曆七月十五日中元節,月圓之夜,他父親便為他取名「月生」。後來他發跡了,平步青雲,一些文士墨客為他另題雅號,於是在「生」字上加竹字頭,取周禮大司樂疏:東方之樂謂「笙」,笙者生也。從此改稱「月笙」。

  杜月笙在黃金榮面前通名報姓,黃金榮一聽,當即嗬嗬大笑,他笑著向在座幾位客人說:

  「真是奇怪,來幫我忙的這般小朋友,怎麼各個都叫什麼生的?蘇州有個徐福生,幫我開老天宮劇院,前面有個金廷蓀、顧掌生,廚房間裡有個常州人馬祥生……」

  黃金榮所說的,便是日後驚天動地、四海聞名的「黃老闆左右的八個生」,包括各個都是滬上聞人的杜月笙、金廷蓀、徐福生、吳榕生、馬祥生、顧掌生等。

  主客談笑風生,一室盎然,杜月笙神態自若,心中有說不出的喜歡,無意間往桌子上一望,他眼睛都瞪圓了:「咦,像黃老闆這種大人物,怎麼也和自己一樣,公然在賭挖花紙牌呢?!」

  其實這是杜月笙一時看走了眼,黃金榮和他的三位貴賓,玩的不是挖花,而是「銅旂」。銅旂也是紙牌的一種,和「挖花」約略仿佛,只不過少了一副「五魁」。玩「銅旂」是黃金榮畢生惟一的嗜好,五六十年來樂此不疲,幾乎一日不可無此遊戲。

  在牌桌邊談話,黃金榮隨和輕鬆,使杜月笙如沐春風,他仿佛有一種力量,能夠令人在不知不覺中跟他接近,認為他是可以肝膽相照、推心置腹的朋友。

  趁黃金榮顧著玩牌,杜月笙細細打量這位大老闆,他大概要比自己矮半個頭,肩胛塊頭並不太大,因此顯得他那顆胖大的頭顱和他的身份頗不相稱。不過他卻有一張正田字臉,四四方方,給人天庭飽滿、地角方圓的印象,他兩頰多肉,嘴潤唇厚,在他那張紫膛臉上隱約可見一塊麻皮,這便是他綽號「麻皮金榮」的由來。同時,他有一對大眼睛,睜開眼睛時,目光炯炯,可以看穿別人的五臟六俯似的,但是,他威而不凌,嚴而不厲。他穿長袍、布鞋、白布襪,不管情緒喜怒哀樂,一開口便先衝出一句:「觸那娘!」

  黃振億怕打擾黃老闆的賭興,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這時,黃老闆唇角掛著微笑,眼睛望著杜月笙,開門見山地問:

  「馬祥生,你總認得的囉?」

  黃老闆這一說,杜月笙心中懍然一驚,連忙應了聲是。

  「你去尋他。」黃金榮隨和地一揮手:「你就跟他一道住吧。」

  杜月笙跟著黃振億走著走著,忽然想起自己來時手裡拎的行李不知丟到哪裡去了。是遺失在天井裡了,還是忘在客廳里了?他回頭望了一眼,沒有見著,他心裡很著急但沒說出來,怕給黃振億添麻煩,也怕剛來就鬧出笑話。

  杜月笙送黃振億出了門,再三向他道謝告別。

  這時,馬祥生來了。杜月笙正要和這位同參兄弟打招呼,馬祥生卻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原來,他們剛才在天井裡就見過面了,而且他的行李也是馬祥生順手接過來,替他放到馬祥生小屋裡的另一張床上了。沒想到,杜月笙卻太緊張,把剛才的事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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