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集 雙親去世
2024-10-01 15:13:18
作者: 王子群
初為人母讓何秀蘭快活極了,可她怎麼也沒想到她的爹娘竟然去世了,而且不是父或母,而是父親和母親雙雙一起去世了!這是始料不及的,也是極其罕有的,哀痛就十分的劇烈。
本來,男人出去打工每年多多少少都能掙些錢回來,媳婦帶著孫子,公公婆婆又年輕力壯的,這樣的光景在鄉下任咋說都是不錯的,只要公公婆婆或孫子孫女沒病沒災,就算是幸福之家了。何秀蘭的娘家就是這樣的幸福之家。事實上,何秀蘭娘家的幸福之家過了沒幾年就土崩瓦解了,而且土崩得那麼意外,瓦解得那麼迅速。
剛剛進入冬天,地里沒啥活兒,家裡沒啥事兒,村人就閒起來。何家當然也不例外。這個時候滿可以睡睡懶覺的,事實上,一般人也多半願意睡睡懶覺的,所謂騎馬坐轎不如黎明睡覺,可忙慣了的何秀蘭爹還是像往常那樣一大早就起來了。
那時候李何秀蘭娘一覺醒來猛可地來了興致,很想和老頭子溫存溫存,可是她一輩子都沒主動過,不知道該咋表達,只是說,急啥,又沒啥事,再睡一會兒。
這話在何秀蘭爹理會起來僅僅是關心他而已,就一邊穿衣服一邊說,起來吧,睡的時候長了腰疼。
何秀蘭娘不高興了,就罵,這老頭子,天生不是享福的命啊,往你兜里塞銀子你都嫌沉啊。何秀蘭爹嘿嘿一笑,顧自起來了。要在若干年前,他可以?著糞筐到處轉悠著拾糞的,自從有了化肥,就沒人再理會土糞了。化肥多好啊,又乾淨又輕省又見效,比土糞強多了。何秀蘭爹沒事,又閒得發慌,就背著手慢悠悠地去了自家地里看剛種上的麥子。
往年這個時候天已經很冷了,這些年卻不然,雖然立了冬,天並不算冷,滿地的麥子還綠油油的。何秀蘭爹看了,心裡喜歡得不得了。他不只是喜歡自家的麥子長勢喜人,所有人家的麥子都不錯,他看了都喜歡。偶爾一家兩家的不那麼喜興,何秀蘭爹就忍不住罵,地都種成啥了,還是莊稼人嗎?罵過,仔細核對是誰家的麥子,核對完了就不吭聲了。他發現,凡是地種得好的大多家裡缺錢,相反,凡是地種得亂七八糟的大多家裡不缺錢。開始,他很奇怪,慢慢就想明白了,缺錢的人家有的是時間,沒本事掙錢就指望地了,就格外把地看得精貴,侍弄起來自然格外上心,反過來,家裡不缺錢的不大指望地,也沒精力擺治地,甚至懶得種地,不種呢,咋說也是農民,有地不種似乎說不過去,也怪難為情的,就馬馬虎虎的種了,自然那地種得不會那麼中看。
何秀蘭爹看著走著,走著看著,不覺太陽就出來了。他覺得何秀蘭娘該把飯做好等他回去吃飯了,就慢慢踱了回去。在他經過村頭的小河時,不經意一回頭發現河裡有幾點白,揉了揉眼,再看了看才看清那是幾隻雪一般白的北京鴨。北京鴨到這裡算起來也有十多年了,比起本地土鴨來個兒大多了,養起來容易,下的蛋個頭又大又多,儘管小扁嘴不便宜,還是很快就繁開了。鴨子在這裡不叫鴨子叫扁嘴,本地扁嘴顏色或深些或淺些,基本是麻灰的居多,再怎麼也沒有純色的。北京鴨不一樣,個個都是純粹的白色。大家初時稀罕得不得了,見得多了也就不再稀罕了。何秀蘭爹現在看了就不覺得有什麼稀罕,讓他看了又看的是那幾隻北京鴨好像死的,因為離得那麼近都一動不動的。他走過去再仔細看了,果然是死的。何秀蘭爹就明白了,這些北京鴨一定是偷吃了耩到地里地麥種藥死的。這些年不知咋的,地里蟲子多起來,在地上的再多都好對付,六六粉、1059、3911、樂果、敵殺死……這個不中換那個,再不行了兩個三個一起上,不信毒不死你!地下的蟲子就麻煩了,你總不能把每一寸地都翻騰一遍子,逮到蟲子把藥餵給它吧?再說,你翻騰地有人不翻騰地一樣前功盡棄。就像些一年家家都發了老鼠藥,要求同一時間大家一起投藥,可還是沒能把老鼠滅絕。那怎麼辦呢?村人自有辦法,耩地的時候把種子和藥拌一下就是了。這法子看起來是有效的,拌過藥的種子耩到地里苗子就出得齊整整的,再不像以往那樣片片拉拉的了,所以一下子就推廣開來,自那以後但凡種子幾乎沒有不拌藥的。
何秀蘭爹看了一會兒,就走下河坡撈了兩隻上來。他知道,要是有人家找的話,看到死鴨就明白了,不會懷疑有人偷了而滿村罵的。兩隻鴨足有二十多斤,提在手裡沉甸甸的。何秀蘭爹很高興,腳步就輕快起來,一會兒就到家了。
何秀蘭娘果真做好了飯在等他。見他一臉的喜色,早上的氣還沒出來,就帶了出來,同時半開玩笑的罵,吃了屁了咋的,恁喜歡?
何秀蘭爹只顧了高興,並不理會她的罵,說,我給你弄肉吃了。
何秀蘭娘以為老頭子明白過來了,臉一紅,罵,就你那二兩肉,誰稀罕啊。
何秀蘭爹大了聲說,二兩肉?腸子肚子不要,光肉二十斤都不止!
李金旺娘的眼也瞪大了,啥,還有腸子肚子?
何秀蘭爹說,腸子肚子不能吃,會有毒的。
何秀蘭娘越發的糊塗了。
何秀蘭爹心裡高興,就顧自說下去了,不要腸子肚子、心肺連肝,光吃肉。
何秀蘭娘笑起來,罵,驢毬咋的?
何秀蘭爹莫名其妙,問,啥驢毬啊?
何秀蘭娘說,你不是說你的肉有二十斤嗎?除了驢毬哪會有恁大啊?
何秀蘭爹這才弄明白,兩口子說的是兩回事,說,我呆河裡撈了倆藥死的扁嘴子。
何秀蘭娘也才明白說岔了,忙問,藥死的能吃?
何秀蘭爹說,我不是說了嘛,把肚子裡的東西扔了,光要肉,不會有啥的。
吃了飯,何秀蘭娘就把兩隻鴨子褪光了,依何秀蘭爹所說扔了內臟,只留了肉,收拾了一個上午才算拾掇乾淨,剁了塊,放鍋里,添了水,再放了花椒、茴香、薑片等佐料煮了起來。煮好,聞著香噴噴的就饞得直流口水,吸了半天鼻子還是忍住了,她要等何秀蘭爹回來一起再吃。
晌午,何秀蘭爹回來了,揭開鍋蓋,兩口子就吃了起來。何秀蘭爹不住讚嘆,真香啊!
何秀蘭娘說,那是,除了八月十五吃了頓餃子,到現在都沒吃過肉哩嘛。
何秀蘭爹吃著嗯了一聲,實在太高興了,一興奮把不住就罵,他娘的,真香啊!末了,說,給孫子端一碗去。
何秀蘭娘說,好!在鍋里撿了兩隻鴨腿又半塊鴨脯,拿小盆盛了端了過去。
何秀蘭嫂子燒了清水熱了饃,在碓窯兒里搗了蒜泥,正在吃,見婆婆端來鴨肉,趕緊站起來。婆媳說了一會兒話,婆婆說,趕緊趁熱吃吧。就走了。何秀蘭嫂子本想吃的,可想到兒子再過一天就星期了,還是留給他吃吧,就沒吃。
第二天,村裡有人來買豆子,何秀蘭嫂子覺得合算,就去婆婆家告訴她這個消息,因為婆婆剛說想把收秋時打的豆子賣了。不料,來到婆婆家卻見半晌午了屋門還從裡面緊閉著,預感不妙,使勁拍門,一邊大叫,娘,娘,娘!過路的村人見了一起幫著叫門,依然沒有動靜,後來就拆了門,卻見老兩口直挺挺的還在床上睡著,早已渾身冰涼了。
何家趕緊派人通知了所有親朋好友,閨女家自是不需說的,何秀蘭和她妹妹何秀玉都會第一個被告知的。
何秀蘭乍聽還不信,老兩口一起雙雙離世,簡直是奇聞啊,咋可能哩?然而,事實就是這樣。何秀蘭聽了抑制不住悲痛,立時嚎啕大哭起來。送信兒的說,大姑,別哭了,商量商量咋辦吧。送信兒的說的是,接下來要辦的事多著呢。按當地習慣,老人去世的棺材由兒子置辦,老衣、棺材的襯裡由閨女置辦。棺材按地板、牆板、天板的厚度不同可分為幾個類型一二三、二三四、四五六等,一二三是最差的,四五六是最好的。老衣也一樣,有三件、五件、七件等,三件是最差的,七件是最好的。棺材襯裡可以的一般的紅布,也可以是紅綢子。按照一般人家的習慣,去世的人如果只有一個閨女,那就不說了,爹娘的老衣全由這個閨女辦,要是像何秀蘭爹娘這樣有兩個閨女的一般是一個閨女置辦一個老人的老衣,大閨女置辦先去世老人的老衣,二閨女置辦後去世老人的老衣,這是用不著商量的。按常理何秀蘭是大閨女,該是第一個為老人置辦老衣的,可忽然間爹娘雙雙同時去世了,那她該置辦哪個的老衣呢?當然,都置辦也沒什麼,問題是還有妹妹何秀玉呢,她不會不置辦的。要是都置辦就費折了。眼下給老人穿老衣是最當緊的,商量都來不及的。好在何家也知道情況都合計好了,讓何秀蘭置辦她娘的老衣,何秀玉置辦她爹的老衣。
何秀蘭當下就去了姚桃花家跟姚桃花說了,要她把去燒紙添分子的人家幫她串起來。原本是不必驚動田明的,既是何秀蘭的父母過世,只要何秀蘭家去送殯就行了,跟別人沒什麼關係的,可近些年不知什麼時候有了新規矩,誰家的親戚去世了,他家近門的或是處得好的鄰居都會熱熱鬧鬧地隨同去的,很給主家壯麵子。既然有很多人要去送殯就得有人把這些人串起來。何秀蘭想了想覺得把這事交給田明最穩當,可是礙於姚桃花的面子還是找了姚桃花,請她出面把大家召集起來。姚桃花答應了。何秀蘭還是不放心,又去找了田明,把自己的擔心一五一十地跟田明說了,請她幫助姚桃花把事情撐起來,另外還要過頭七,她是回不來的,還要麻煩田明照看婆婆。田明自然知道何秀蘭的難處,一口就答應了。何秀蘭都安排好了,這才跟婆婆招呼了,就領著雙美奔娘家去了。
雖然沉浸在悲痛中,何家也在有條不紊地忙碌著,搭雨棚、請人做棺材、買菜、買喪事一應物品、請焗掌老師兒做飯菜、做老衣、給下世的人穿老衣……過一天,何秀蘭的哥哥接到信兒也回來了。三姊妹聚齊,大總管就把何家近門的叔叔大爺什麼的召集到一起商量喪事。其實沒什麼好商量的,主要是什麼事都要劃出一條槓槓來,以便大家共同遵守,免得到時候出了亂子,也讓大家知道喪事的每一個環節是什麼樣的,自己該做什麼,怎麼做。另外要商量的就是五七的日子,等出殯的時候向客人宣布。很快就商量妥當了,按當地規矩老了人下葬的日子是不能超過三天的,要是有什麼情況在第三天的下午一兩點也可以,實在趕不及可以拖到第四天,但第四天十二點以前是必須下葬的,按當地話說,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下葬,要不然對後輩不利。這樣的話,就定在隔日了。再一個原來是不需要商量的,就是按規矩出殯時靈柩前是要有人放路炮作為引道的,這個人一定是大女婿,如果大女婿來不了就由二女婿執掌,可現在兩個女婿一個也來不了,那就只好委託晚一輩的別人了。
何秀蘭在娘家要守孝沒法回去,李金旺不在家家裡來送殯弔孝的人就無法知道準確日期。不得已只好再次派人到王菜園送信兒。
出殯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何家所有的親朋好友都來了,何秀玉的婆家抬著盒子、吹著響器、扛著花圈來了,姚桃花領著何秀蘭的婆家人也抬著盒子、吹著響器、牽著紙馬、抱著馬童來了,最後何秀蘭姥娘家人也雇著響器班子、抬著盒子來了。
大總管看看該來送殯的親朋都來了,時辰也差不多了,發一聲,起!十六個壯漢抬起兩口黑漆漆的棺材向墓地開了過去。這就意味著從此再也見不到最親的親人的面兒了,何秀蘭姊妹仨就哭得分外痛心……
何秀蘭想想自己太對不起爹娘了,自打嫁到王菜園就沒怎麼來看過爹娘,總是覺得爹娘還年輕,自己看他們、陪他們有的是時間,等她把家裡安置好、把婆婆照顧好、把雙美拉扯大考上學結了婚成了家就把爹娘請來,好好住上一陣子,那時候就什麼也不干天天陪著爹娘說話兒,什麼都說,雙美啦、李金旺啦、婆婆啦、家裡的雞呀豬呀羊呀啦、吃喝拉撒啦、鍋碗瓢盆啦、地里的莊稼啦、菜園的倭瓜茄子大椒啦……當然,還會給他們做好吃的、好喝的,就像小時候唱的那樣,雞蛋湯,黃瓜菜,吃得一走一仄歪。還有呢,給他們梳頭髮、剪指甲、洗腳、捶背、揉肩膀、捏胳臂……可誰能想到爹娘突然就去了,連句話也不說,連看一眼也不看,連個面兒也不見就永遠地去了,不給她一絲一毫孝敬的機會……屎一把尿一把熱熱冷冷酸酸甜甜含辛茹苦養兒一場圖個啥呢?何秀蘭這麼一想就越加傷心哀痛悲慟,眼淚早就哭幹了,嗓子也哭啞了,好幾次背過氣過……
頭七里主要是閨女的祭奠,閨女祭奠主要做的就是每天給爹娘送一次茶。送茶要不了多少時間的,跟平常的祭奠沒多大區別,不過是擺上供品燒紙、放炮、磕頭,跟平常不一樣的是再提一瓶開水圍著爹娘的墳澆一圈。其餘的時間三姊妹就坐在一起拉家常。算起來,自從何秀蘭出門子,三姊妹這樣聚在一起說話的機會並不是很多,一年一次都不到,總是被這樣那樣的事打攪了。現在有機會坐在一起自是分外珍惜,不過是因為爹娘的去世換來的還是叫人覺得傷感。何秀蘭嫂子說,是啊,爹娘多好啊,老了還想著孩子,知道姊妹仨都忙,聚不到一坨,這算是最後一回疼咱吧。何秀蘭嫂子沒說的時候,姊妹仨還沒想起來,好久不在一起只顧著打聽各家的狀況了,乍一聽忽然明白過來,可不是嗎?爹娘老了老了還在疼著自己的孩子啊!想著爹娘的好,姊妹仨不禁又抱頭痛哭起來……
不過,人死不能復生,老的人老去了,活著的人還得一如既往地活著,為著孩子,為著孩子的將來……千百年來都是這樣的,還將繼續這樣下去。頭七過完,還有二七,按規矩閨女還得接著給爹娘送茶。可是,何秀蘭擔心婆婆,就跟妹妹何秀玉說了,請她替自己給爹娘送茶,再跟哥嫂說了,就帶著雙美回家去了。
事實上,何秀蘭的擔心是多餘的,田明用她所做的一切讓何秀蘭知道她是靠得住的,家裡鍋是鍋碗是碗盆是盆瓢是瓢的,婆婆的衣裳穿得跟原來一樣板板正正的,頭髮也同樣梳得油光水滑的,羊餵得飽飽的連膘都沒掉,雞也沒少一隻,還攢了好幾十個雞蛋,院子裡也打掃得乾乾淨淨的。
田明說,咋樣?
何秀蘭說,算你夠意思。
田明說,知道就好,咋謝我啊?
感謝是應該的,一般是客氣話都不說的,頂多熱情一下,實在幫了大忙的才會說句叫你招麻煩了或是麻煩你了,要是人家意外地幫了自己大忙也不過說句那咋好法啊,從沒有張嘴要人家感謝自己的,田明竟然出人意料地要她感謝她,這是何秀蘭沒想到的,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就看著田明沒吭聲。
田明說,咋的?不該啊?還是不滿意啊?
何秀蘭就說,那你說咋感謝吧,只要你說出來我一定做到。
田明盯著何秀蘭說,這可是你說的啊?
何秀蘭說,嗯,是我說的。
田明說,說到做到,不放空炮?
何秀蘭說,嗯,咋感謝你,說吧。
田明說,難了你不會,就說個你會的吧。笑一個。
何秀蘭還看著田明,等她說。
田明說,咋了?叫你笑一個,不會嗎?
何秀蘭吞兒地就笑了。這是七天來她第一次笑。
田明說,這就對了嘛。雙美,看您媽好看不好看?
雙美看了看何秀蘭,慢聲慢氣地說,好看。
田明說,看看,您閨女都說你好看哩,叫我看也好看,還管再找一個年輕的哩。
何秀蘭瞪了田明一眼,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