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4-09-30 21:51:27
作者: 趙駿
幾天後,「辣將軍」就被查封了。據說有顧客在鍋底里撈出了老鼠幼崽屍體,衛生局查處了火鍋城的後廚和儲物間,發現衛生條件比第一次查處時有所改善,但依然有很多地方沒有達到要求。
火鍋店的倒閉,意味著那個少年失業,不知道他會以何為生。張鵬知道異鄉謀生的艱苦,不禁為他擔心,又替他遺憾,假如當時他認真地留下張鵬的電話號碼,想必現在就能多條後路可守,不至於露宿街頭吧。
正想著,手機響起來,一個年輕的聲音問他:「你們那裡還缺人嗎?」
他一下子就聽出來,是那個少年。
「人倒是不缺,但是你可以過來。」
「有地方住嗎?」
「有的,不過非常簡陋。」
張鵬的表述並不算準確,因為簡陋包含了簡單的意思,他的房間卻塞滿了各種物件變得擁擠不堪,十六平米的面積兼具了臥室廚房和盥洗室的功能,人只能活在夾縫裡。好在張鵬的床是上下鋪,把上鋪堆放的雜物塞進床底,再挪些到院子裡,就應該能夠住得下兩個人。如果少年對居住條
件不滿意,只能說明他不適合出來闖蕩。
少年卻說:「挺好的,比我原來住的倉庫好多了。」
少年背著個書包,穿了一件寬大的T恤,胸前印著卡通圖片,完全不像是能吃得苦的樣子,倒像是受了委屈離家出走的學生。張鵬考慮到他力氣較小,搬不動全部的行李,提出可以陪他回去搭把手,他卻說他所有的東西都在他的書包里。
看著他青澀的樣子,張鵬忽然覺得自己當初的做法有欠考慮:「我們這一行爬上爬下有生命危險,你不怕嗎?」
「我不怕死。」
「干時間長了,就會怕了。」張鵬對這個答案絲毫不感到奇怪,因為自己以前也是這樣回答的。他必須要提醒他,高空作業,害不害怕並不重要,關鍵是一定要做好保護措施,絕對不能疏忽大意。
「如果我摔死了,會不會有錢賠?」少年問。
果然還是小孩子心性,說話沒輕沒重。張鵬安慰:「哪有那麼容易死,這份工作看著危險,但是只要防護到位,就不會有任何問題。我幹了六年,一次安全事故也沒出過。」
「我是說,假如萬一。」少年依舊不依不饒地追問。
「有,但是不會太多,保險公司不為我們投保。」張鵬開誠布公地說道。這個話題,遲早要拿到桌面上談的,既然他自己先提了出來,那麼說清楚也好,「最好的保險在於自己,但萬一真的出了事,公司多少會拿出一些撫恤金,委託方也會承擔一些補償,無非是花錢消災。」
「大概會有多少?」
「幾萬塊錢總是有的。」張鵬不願意把這個話題展開討論,笑著說,「我希望我們永遠都用不上這筆錢。」
「我就是問問。」 少年也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淺笑中有一些天真的意味,「為什麼你要勸我到這裡來?」
「也許是我想多個人替我分擔房租吧。」張鵬說。這當然是句玩笑話。他只不過是因為自己的經歷而發自本能地想要幫助在這城市中摸爬滾打的異鄉人,既然天涯淪落,那就只好抱團取暖。他已經招募了好幾個「蜘蛛人」了,大家有錢一起賺,不分彼此。有困難一起扛,才能在陌生的都市
中生存下去。
可是他還是替這個男孩惋惜,「你怎麼不上學?」
「上不下去,老做噩夢,注意力沒法集中。」少年直言不諱地說。
「怎麼搞的?」張鵬給他倒了杯涼白開。
「我以前被一個瘋子綁架過,在我之前,有七個學生都被他殺死了。」少年面目平靜,聲音卻沙啞起來。
「啊?」張鵬悚然失色,不知是該替他難過,還是為他慶幸。這種經歷,只有在一些小說和影視劇中才聽說過,對於現實中活生生的例子,他完全無法感同身受。
「慢慢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轉移話題,「身份證拿出來做個登記。」
身份證的登記是例行公事,在他們這種帶有「游擊隊」性質的非正規施工單位,更多強調一種儀式感,跟古代斬雞頭喝雞血差不多。當然,確定新聘工人身份,排除逃犯嫌疑也很有必要。對於這個少年來說,身份證的登記只是走個過場。張鵬相信他不可能有犯罪前科。
少年遞過來的身份證照片上是個小胖子,和他現在的形象大相逕庭。但任何人經歷過那種恐怖的事情,大概都做不到心寬體胖。張鵬對這種巨大的落差保持了默認,以免再度提及讓少年不安的往事。
「莊生這個名字,還挺好的。」他沒話找話。
「莊生就是莊子,莊生曉夢迷蝴蝶嘛。」少年的嘴角有一絲笑意。
張鵬高中沒讀完就出來打工,一說到詩詞這些東西就頭疼。他介紹完自己,就幫助少年把床鋪收拾乾淨,領著他出門熟悉環境,順帶添置了一些新的物品,例如蚊帳。在這個房間裡不掛蚊帳睡覺是難以想像的,到了夜晚,蚊子的轟鳴能讓人懷疑人生。
第二天,少年顯示出一種罕見的天賦,他把屋子裡的器具各歸其類,各置其位。堆滿雜物的犄角旮旯被收拾乾淨,房間自然也就變得寬敞而清爽。令張鵬驚訝的是,他花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做完了這一切。對空間的利用,對時間的安排,最後都以驚人的效率體現出來。
他的天賦並不僅限於此。在張鵬的安排下,他先從一些輔助工作做起,比如檢查安全流程,在樓下劃出警戒區,整理纏在一起的繩索。簡單而瑣
碎的活計,他很快就掌握得分毫不差,又能有條不紊地快速完成。其精細程度,並不遜色於任何一位有著好幾年工作經驗的老師傅。
張鵬終於相信,人跟人之間是有差距的。莊生只聽了一次他的電話號碼就能毫無謬誤地記住,現在想來也並不奇怪。正因為如此,莊生輟學這件事,也讓他深感遺憾。
這大概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莊生確實經常做噩夢。張鵬多次被他的夢話驚醒,感覺到他是在求饒,又像是在發怒。在他初來乍到的那幾天,他說的夢話比他白天說的話都要多。他和別人之間的交流很少,別人讓他做的事情,他總是聽,從來不發問,為了省掉和別人不必要的交談,他總是聽得很仔細,做得也無可指摘,讓指導他的人想叮囑什麼也無從說起。
有時候和工友在工作上有相左的意見,他也從不爭論,總是自行其是。但結果往往證明他的辦法比別人更好。為此張鵬給他取了個外號,叫「龍蝦醬」,意思是他又聾又瞎又犟。
有了自己的專屬綽號,就意味著他正式成為他們的一員。張鵬也跟他們暗示過,這小孩成長軌跡跟大多數人不一樣,能包涵則包涵,所以大家都覺得這個人冷僻乖戾不好相處,但都把他當成孩子,不會睚眥計較,頂多罵一句「這小屁孩……」
「辣將軍」倒了,但周邊不缺便宜的飯館。在一個周末,莊生在張鵬的強烈要求下才跟著去了一家土菜館,既不說話,也不喝酒,連菜也吃得很少,讓左右都覺得硌硬。
張鵬一直都在努力拉近和莊生之間的關係,這一晚他喝了兩杯二鍋頭,手搭在莊生的肩膀上說:「龍蝦醬,今天你要是不喝點酒,就等於沒把我們當兄弟。」說罷端起杯子,往莊生的嘴邊送,「今天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你醉了。」莊生的嘴躲著酒杯,肩膀掙脫了他的胳膊。
「醉了好,一醉解千愁。」張鵬指著他的臉,臉卻對著別人,「這小屁孩啥都好,就是弦繃得太緊,今天我要給他松一松。」
「我不喝。」莊生站起來要走,卻被張鵬牢牢按住。「你這傢伙,怎麼一點都拿不出手,喝一點會死啊?來,給個面子。」
莊生臉色煞白,緊閉嘴唇。無處可躲時,他的手由下往上打中了張鵬
手裡的酒杯,杯中的酒潑在他和張鵬的臉上。
周圍的鼓譟瞬間冷卻,大家都疑心張鵬要發火。不料張鵬抹了一把臉,舌頭在嘴邊舔了一圈,嘻嘻一笑:「這樣也算,這不就等於我倆同喝了一杯酒嘛。」
「龍蝦醬,過分了啊。」馬三缺站起來說道。
莊生站起來,拔腿就跑,把一桌子人都晾在身後。
「這個小王八蛋。」馬三缺罵了一句,看到張鵬神情沮喪,立刻轉怒為笑道,「走了更好,省得掃興,來來來,大伙兒喝酒。」
張鵬把杯中的殘酒倒進喉嚨中,喉結一動,就一仰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