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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024-09-30 21:51:22 作者: 趙駿

  20世紀末的這一天,北方科技學院的最高建築是十二層的逸夫樓。

  張鵬無疑是這個學校站得最高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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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張鵬的見識中,這實在算不上一棟高樓,六年前他第一次「下板」的那棟樓就有十五層,那年他剛滿十八,把繩索系在樓頂的塑料水管上就下了板,現在想來只能用一句話總結:無知者無畏。

  「蜘蛛人」這一行就是這麼奇怪,經驗越豐富,就越害怕——怕繩子斷,怕座板斷,怕風怕雨,什麼都怕。不像一開始,就怕丟臉。

  現在他已經不怕丟臉了,可是順著繩子往下降的時候,逸夫樓的教室里正在上課,教室里的學生都好奇地扭頭看窗子外面的他,他還是忍不住紅了臉。無論他站得有多高,也只能像只螞蟻在大樓的外面活動,他和這些學生之間隔著薄薄的透明玻璃,是一輩子都無法逾越的障礙。

  別人有未來,他大概也有,只不過渺茫了些。他的未來全維繫在一根繩子上,這條繩子把他整個人和樓頂上連接在一起,斷了的話,他就沒命了,未來就更無從說起。

  他一層一層地落下去,到達地面,就意味著這一天的工作結束。腳踩大地的感覺踏實而幸福,回過頭再去看矗立的高樓,他就會有種劫後餘生的喜悅。

  他沒想過,十二層的樓也會讓自己身子發軟。

  這是好事,一些老師傅說,這種感覺意味著成熟。

  「頭兒,今晚去哪兒快活?」跟在他後面落地的馬三缺問。馬三缺是他的工友,姓馬,當然不叫三缺。這個沉重的行當需要有輕鬆的人際關係做調劑,所以他給每個工友都起了個外號。

  時間過得真快,又到了周六,雖然周末跟休息無關,但一個平穩度過的禮拜還是值得慶祝。張鵬不假思索地回答:「老地方。」

  簡單清洗後,他們背著工具包,乘坐地鐵和公交回到東四環外的黃駱莊。黃駱莊是外來務工人員的聚居地,算得上一個「城中城」,各種娛樂

  場所應有盡有,也不乏一些上檔次的飯館,但張鵬和工友去得最多的還是「辣將軍」。這是一家自助火鍋城,一個人二十塊錢就能吃到撐,酒水免費暢飲。儘管去年發生過食物中毒事件,畢竟沒鬧出人命,何況還停業整頓了兩個多月,他們也沒放在心上。

  張鵬來自於北方金河,靠近俄羅斯的苦寒之地,尤喜吃辣。鴛鴦鍋底里的特辣紅湯旁人不敢染指,唯獨他一片羊肉就一杯啤酒,涮得滋溜順滑。紅湯表面的浮沫,濾掉了一層還有一層,就像張鵬的好胃口,永遠都沒有饜足的時候。

  羊肉、黃喉和牛百葉堆滿了桌子,很快就一掃而空,桌子底下的啤酒瓶也數不清了。馬三缺興奮起來,問張鵬:「頭兒,今晚你女朋友會給你打電話嗎?」

  「廢話,當然要打了。」

  所有人興奮起來:「你倆隔這麼遠,怎麼親熱?」「有一招叫精神戀愛,你們有沒有試過?」「那多沒勁,要不咱們今天晚上去『小東門』逛逛,又花不了多少錢。」

  「滾蛋。要去你們去,別給老子惹一身病回來,一針把你一年的辛苦錢都給整沒了,到時候別找我借錢。」

  「男人不流氓,發育不正常。」

  「老子寧願打飛機。」張鵬拍桌子說,「我過年回家就結婚,把我女朋友接過來,不能被你們這幫孫子弄得晚節不保。」

  「拉倒吧,年年都這樣說。」眾人嘲笑他,「你一天到晚把你女朋友吹得跟朵花兒似的,到底有沒有你說的那麼漂亮?」

  「老子有照片,哪天讓你們開開眼,什麼叫真正的美女。」

  酒越喝越多,話越說越放肆,好在館子裡全是光著膀子的民工,所有的話題都不在禁忌之內,啤酒瓶子傾倒碎裂的聲音和划拳勸酒的喝罵製造出沸反盈天的狂亂氣氛。

  張鵬的目光落在一個少年身上。這少年穿著不合體的白色大褂,拎著巨大的黃銅湯壺,負責給各桌的鍋底加湯,在此起彼伏的呼喊聲中穿梭於每張桌子中間,絲毫休息不得。張鵬自然而然地想起自己剛來這座城市的情形。那時候他連個工作都找不到,在天橋底下睡了兩晚,靠著酒館裡一

  對拉弦的夫妻施捨,才能保證每天有一頓飽飯吃。後來他把第一個月的工資全給了那對夫妻。

  現在這個少年,比他那時還要羸弱。

  忙中出亂,少年撞到了一個人,湯水在慣性作用下從壺裡傾潑出來,澆在那人白色襯衫的胸襟上。白襯衫濕津津地貼著他的胸,露出貧瘠的肋骨輪廓。即使是這樣,他在犯了錯的少年面前還是強壯的:「怎麼搞的,眼睛瞎了啊?」

  少年低著腦袋不說話。

  「白襯衫」一把封住了他的領子:「媽的!不說話就行了?你賠老子的報喜鳥。」

  一個穿著工作服的胖女人擠開人群,臉色很難看地走過來,先是斥責少年:「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又彎腰向「白襯衫」賠禮,「對不起,你看這樣行不行,這一餐我們給您免單。」

  「我吃你一頓火鍋花多少錢?我這件報喜鳥多少錢?」

  「那您說怎麼辦。」

  「賠。八百塊錢,除去折舊費,最少七百。」

  「七百太多了。」女人朝櫃檯後的飯店老闆看過去,但是老闆縮著腦袋視若無睹,一副與己無關的姿態,她只好賠著笑說:「三百吧,下次來我們再給你打折。」

  「四百,一分錢也不能少。」

  「好。」女領班用衣擺擦拭著手汗,瞪了一眼旁邊低頭不語的少年,「禍是你闖出來的,錢從你這兩個月的工資里扣。」

  「這破襯衫當抹布都嫌不吸水,居然要四百塊錢?」圍觀人群中響起一個聲音。

  所有腦袋同時向一個方向轉,目光聚集在張鵬臉上。

  「跟你有什麼關係?」白襯衫罵道,「誰褲襠拉鏈沒拉好把你給露出來了。」

  張鵬咧嘴笑著:「我就不信了,一個人能穿八百塊錢的襯衫會跑到這兒來吃二十塊錢的火鍋。」他脫掉了短袖襯衫,露出了龍蟠虬結的上半身,大踏步走上前去,揪住那人的衣領,翻開他脖子後面的商標看了一眼說道,

  「你這鳥長得挺奇怪啊。」

  白襯衫脖子被扣子勒住,喘不過氣來,兩條腿使勁撲騰:「我去……你放手。」

  「你這個鳥沒長好,少了一點。」張鵬故意慢騰騰地分辨著商標上的字,看完後放了手,「這衣服在地攤上最多賣三十塊錢,都舊成這樣,十塊錢都了不得了,你要四百塊,你怎麼不去搶?」

  那人把衣服下擺塞回到褲子裡,擋住露出來的肚臍眼說:「你混哪裡的?」

  「別問,干就完了。只是別砸了人家店裡東西,壞了兄弟姐妹們的雅興。咱們現在就到門口解決。群毆還是單挑,隨你便。」

  「白襯衫」朝另一張桌子看過去,大概是求助於自己的同伴,卻發現他們目光躲閃,並沒有同仇敵愾的意思,便向門口走去,邊走邊回頭對張鵬喊:「我去喊人,有種你別走。」

  這一場爭端總算收了場。女領班張羅其他事去了,闖了禍的小服務生也扭頭就走,仿佛這件事跟他毫無關係。張鵬被獨自晾著,顯得多餘而無趣,只好笑著搖搖頭回去喝啤酒。

  終於喝不動也吃不動,一行人結了帳往外走。張鵬看到小服務生正被老闆訓斥。原先在櫃檯後面一聲不吭的老闆現在吐沫橫飛,用手指頭戳著少年的額頭罵道:「給你吃,給你住,一點都不給老子省心,你要是幹不了就趁早滾。」

  等到店老闆教訓完了,少年蹲在廚房門口的貨架後面,張鵬佯裝去洗手間,有意經過他身邊,問他:「挨罵了吧?」

  少年抬頭看了他一眼,沒做任何回應就又低下頭去,與其說是木訥,倒不如說是冷漠,這種冷漠主要來自於他的灰色瞳孔。眼中像是瀰漫著一場冷霧,草木灰般蓬鬆乾枯的頭髮,白得不正常的臉和嘴唇,讓人很容易得出「營養不良」的結論。

  「端茶送水的事雖然簡單,但也容易受氣,你想不想換個工作?」

  「幹什麼?」男孩問。

  張鵬告訴他「青鳥」建築清潔有限公司正好缺人。工作有一定風險,但不會挨罵,而且工資不菲,一天能有五十塊錢,結算及時,從不拖欠。

  前提是身體健康,不恐高,還有年齡要滿十八歲。

  「年齡差點沒關係。」張鵬說。俗話說行有行規,但「蜘蛛人」這一行規矩都還沒正式成形,都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只有一件事最重要,那就是要強壯,強壯,再強壯。只有強壯,才能維持長時間的高空作業。他當上蜘蛛人那一年也才十六歲,全憑一腔孤勇和驚人的飯量。這個少年無疑是太瘦弱了些,但假以時日,也應該可以和他一樣強壯起來。

  張鵬把自己手機號碼報了一遍,讓他考慮好就聯繫他。「我還是把號碼記下來給你吧,免得你忘掉。」說完後他要去找櫃檯借紙筆。

  「不用,我記下來了。」 少年說道。

  張鵬覺得少年在敷衍他,有些失望地離開了火鍋城。

  沒有想到的是,這是他和他的工友們在「辣將軍」吃的最後一頓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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