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4-09-30 21:51:16
作者: 趙駿
除夕夜,宋簡在梁中行家吃了頓年夜飯,就回局裡值班。
那頓年夜飯是為了相聚,也是為了道別。
梁中行被撤免了芝縣刑警大隊副隊長職務,年後將赴某看守所任副所長。他妻子白良菊唉聲嘆氣,抱怨丈夫新單位離家太遠,以前在縣城上班就回家日少,以後來回更為不便,夜不歸宿豈不是有更多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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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簡只好不斷安慰她,公安局離家近,但是事情多,看守所離家遠,但是事情少,兩相權衡,其實梁隊在家的時間是增多的。這樣一說,他自己的鬱悶也紓解了不少。
他知道梁中行是不甘心的,獵狗永遠都是獵狗,就算是老了,也是只老獵狗,就算被豺狼虎豹給咬死,也絕不屑於看家護院。
臘月里在狐婆嶺上的胡村開的那一槍,擊斃了一個變態殺人犯,也幹掉了這隻老獵狗所剩無幾的前程。在胡牌家後院牆角的披廈,警察發現了
大量和失蹤學生有關的物件,包括衣服、書包和證件。正在省里匯報工作的大隊長邱長林接到電話,迅速將此事匯報給上級部門,市裡頭派出了專案組來到胡村,經過現場二次勘查,找到一把粘有干土的鐵鍬,通過對鍬口泥土的分析,發現其中有血液的成分。隨著搜索範圍的擴大,警察在胡牌家院子後面的一棵樹下挖出了七具屍骸。
經過鑑證比對,七死一生,和報警失蹤的少年人數完全匹配。
市精神病院專家醫生的鑑定結果是:兇手胡牌主觀而固執,敏感而報復心強,對周圍的人缺乏基本信賴,意志過于堅定,心胸狹隘,有強烈的暴力傾向,屬於典型的偏執型人格障礙。所以這是由精神病患者實施的連環殺人案。
但是沒有任何證據證明胡牌和「狗街」上的兇殺案有關,死者鮑一丁和胡牌之前沒有任何交集,胡牌的刀上也並沒有死者的血跡。目擊證人高文祥在見到胡牌屍體後,也難以確定他就是在他餛飩攤上殺人的兇手。
「狗街」兇殺案,竟然走進了死胡同。
被害學生的親人都難以接受骨肉分離之痛,激憤難平,迫切要求一個說法。在這種情況下,刑警大隊自然成為首當其衝的問責對象。
隊長邱長林和副隊長梁中行都被調離崗位,新隊長和副大隊長在節後會走馬上任。
宋簡常常想,如果那天晚上他在偵查時再細心一些,對屋子裡的環境觀察再全面一些,也許就能發現那個被塞進桌底的人質,梁中行可能就會把重點放在解救人質上,從而制訂出更為合理的計劃,而不至於在被動的情況下開那一槍。如果那個兇手不死,他的兩個隊長也許就不會成為泄憤的對象。他知道,兩個隊長唯一的心愿就是繼續干刑警。
正月初七下午,宋簡沒有值班任務,打算出去走一走。
他想去找那個死裡逃生的少年談一談。
那名被救下來的學生名叫莊生,住院治療兩個禮拜後於春節之前出院返家。由於市局的介入,宋簡在他被解救後的第二天就沒再見過他,但因為調查結果對內公開,也知道了在他身上發生的事情。據說莊生是在遊戲室被嫌疑人騙走並實施了囚虐,整個過程並沒有第三者介入,也就是說,沒有共犯。
他騎著摩托車,來到了位於縣城北門的老冷凍廠宿舍。
莊生的母親開了門,迎著光眯著眼睛困惑地看了宋簡好一會兒,隨即露出生澀的笑容:「你好,宋警官。」
「郭阿姨,您好。沒想到您還記得我。」宋簡確實有些意外。事實上他們只見過一面,在她兒子被解救下來後送去縣醫院時,當時他穿著警服,現在穿著便衣。市局專案組下來調查後,他就沒再見過她。他只知道她叫郭素月,是老集體企業冷凍廠的會計。
「你們救了我兒子,我怎麼會忘記救命恩人?只可惜連累了你們隊長。」郭素月請他進屋,又低聲請求他,如果莊生不是很願意說話,還請不要見怪,這孩子本來脾氣就犟,現在更怪僻了。
「要有一個過程,漸漸就會好起來的。」宋簡安慰她,接過她端過來的熱茶,快速巡視了一下屋內的環境。這個家被歸置得極為整潔乾淨,只是略顯陰冷了一些。案几上的青釉色觀音瓷塑被擦拭得一塵不染,一根檀香燃出的青煙徐徐上升,在天花板衍散開去,空氣里的味道聞起來很舒服。
「我聽人說,檀香有鎮靜作用,可以緩解失眠。」郭素月續上一支香,雙手合十拜了三拜,「莊生能夠活下來,一定是菩薩在保佑他,只是可憐了那些逃不掉的孩子,希望他們能夠往生淨土。」
「莊生人呢?」
「在房裡看書。」
郭素月推開一扇房門走進去,在書桌前坐著的少年肩膀上輕輕搖了搖。莊生醒覺過來,目光越過母親的肩膀渙散地落在宋簡的臉上,頗費了一些工夫才凝聚起來,露出驚惶的神色。
「這是宋警官,就是他救了你。」郭素月說。
「叫我宋大哥吧。」宋簡想緩解莊生的緊張,笑著說,「我也才大學畢業剛滿一年,比你大不了多少。」
郭素月離開了房間,宋簡端詳起了牆上的日本卡通畫:「你也喜歡看《北斗神拳》嗎?我上大學的時候最喜歡健次郎了。真想和他一樣,消滅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壞人。」他故作輕鬆地比畫了兩下,目光繼續在房間裡尋索,想要找出可以引入話題的突破口,桌子上的一張合影引起了他的注意,照片上的郭素月旁邊站著一個胖胖的男生,和坐在桌前的這個莊生
判若兩人。
一個人會經受怎樣的折磨,才能在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消瘦成這樣?
「莊生,我是警察,我的任務就是保護和你一樣善良的人。」宋簡省掉一切試探,坐在書桌旁的床上,從側面看向他,「把那天發生的事,再跟我說一遍。」
其實在市局調查的卷宗里,已經詳細記錄了那天所發生的事。所有的口供都來自於莊生母親的轉述,莊生當時還在住院,身心條件無法支持在警察面前做完整而清晰的口述。
「其實那天……」莊生沉默了好一會兒,抬起了頭,卻欲言又止。
「沒關係,勇敢一點。」宋簡鼓勵他。
「那天,他叫我到他家的時候,我沒答應。」莊生終於進入了正常的敘述中,滯澀卡頓,終究還是持續下去。
那天實在是一個巧合,他說。剛剛結束的一場模擬考試,他考了全年級第二,但是被第一名超過了十幾分。這讓他有些沮喪。他去遊戲室只是為了發泄一下,哪曉得發揮失常,打了好幾局也沒闖關成功。一個在他身後觀看的陌生人教了他幾招,他居然立刻扭轉敗局,大獲全勝。
花光了身上的錢,他準備回家。那個陌生人趕上了他,說自己家裡有更好玩的遊戲機,問他想不想玩。
那天晚上,郭素月正好要值晚班,給他吃晚飯的零用錢全部花在遊戲上了。他很餓,肚子咕咕叫。那人說他養了很多雞鴨,可以做一頓豐盛的晚飯來招待他。郭素月大概晚上十一點下班,他只要在此之前趕回家就行。所以,他猶豫了一番,就上了陌生人的小三輪車。
「是那輛安裝了電動馬達的小三輪車嗎?」宋簡問。
莊生點點頭。
宋簡在兇手的院子裡見到過那輛三輪車,本是純人力制動,組裝了36V350-500W低速電機和其他配套設備後,變成了馬力頗為強勁的電動車。這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最起碼需要一定的機械物理知識和動手能力。
莊生繼續說,他沒想到那人的家有那麼遠,竟然在山窪窪裡面。一路上他要求了很多次下車,可那個人實在是很熱情,說打完遊戲吃過飯就送他回家。他就沒能堅持到底。
在胡牌家裡,莊生看到了所謂的「遊戲機」——一個固定在牆上的黑箱子,下面有個洞口,可以容納腦袋進入。胡牌給箱子插上了電,洞口就透出來五顏六色的光。胡牌讓他把頭伸進洞口,他沒有答應,陌生人沒有勉強,去了後面的小廚房,說要給他做飯吃。
在等待的過程中,因為無聊,他把頭伸進了那個黑箱子的洞口,除了一大堆彩色燈泡,他什麼也沒看見。他想把頭縮回來的時候,脖頸那裡被機關完全卡死,整個腦袋都被嵌在了箱子裡,箱子固定在牆上,牢固程度超過了他的想像。
有一雙手繞過了他的胸前,用繩子將他和身後某個堅硬的長形物體綁在一起,他的脖子被拉得很疼,疼到快要被扯斷的時候,他被放了出來,但是他已經失去了活動能力。
接下來,他度過了他人生中最恐怖最絕望的一段時間。那個陌生人說,他已經殺了七個人,七個學生,而莊生會是第八個。
聽到這裡,宋簡問:「臘月初二那一晚,也就是你被他綁架的第三天,他在不在家?」
莊生回答:「不知道。」
在生與死都無法界定時,白晝和黑夜的計算就更加不可能。他不知道什麼第三天第二天,如果有人告訴他他被關了一年,他也不會覺得奇怪。
「他有沒有跟你提過一個叫鮑一丁的人?」宋簡又問。
莊生搖搖頭。
「那他有沒有說過什麼特別的話?」
「特別的話?」莊生的眼中升起一團灰霧,「嗯,他說過。他說這個世界之所以令人厭惡,是因為有一些討厭的人,只有把那些討厭的人去掉,世界才會重新變得美好。」
「還有呢?」宋簡對這個回答並不算驚訝。以上的這些言論,都在市局卷宗的口供記錄里。可是出於警察的本能,他總覺得有些內容是被轉述人屏蔽掉了。現在看來,郭素月在轉述莊生的話時,並沒有保留。
莊生似乎還在咀嚼著那句話,沒有聽見宋簡的問題,在宋簡再次追問之後,才回過神來:「沒有了。」
「你再想想。」
他的目光自下而上,到達天花板,雙手捂住前額:「我只記得他磨刀,不停地磨刀……我很怕,怕得要命……」
門上響了兩聲,郭素月推門進來:「宋警官,茶喝乾了吧,我給你續點。」
「不用了。」宋簡明白她的意思,站起來對莊生最後說,「一切都已經結束,沒有人能傷害到你了,振作起來。」
出了莊生的房間,郭素月站在客廳里邀請宋簡留下來吃晚飯,宋簡自然謝絕了她的好意,對他來說,當務之急是再去遇害者鮑一丁的家中,找他的妻子長談一次。
鮑一丁生前的家在北圃山莊,那是芝縣最老的商品房小區。他的妻子名叫童桐,是改嫁過來的年輕寡婦,帶著年幼的遺腹子,雖然沒有正式工作,陪嫁過來的物品也不算太多,但她嫁給了鮑一丁,仍然被外界評價為鮑一丁的福報。
宋簡見到童桐之後,才覺得這個評價不算太過分。
門開後露出的半張臉確實很美艷,五官的精緻足以讓人忽略略顯暗沉的膚色。這種膚色很大程度緣於她的冷漠,仿佛在生活的打擊下,不想再去迎合一切嘴臉,包括同情憐憫。她面無表情地看著宋簡做完自我介紹,說自己該說的早就已經說了,不會再說第二遍。
「我只有幾個問題。」宋簡對著那半張臉說。
「你是不是想問,他在外面有沒有情人?」
這確實是他準備的問題之一。在沒有利益糾纏和私人恩怨的情況下,「情殺」是一個不得不考慮的方向。
「這個問題你們問過很多遍了,我什麼也不知道。」女人拒絕中有點乞求的意味,乞求他離開,不要再去撕裂她的生活和尊嚴,「我兒子還在發燒,我得去照顧他。」
她身後的房間裡傳來了小孩的咳嗽聲。陰暗的堂屋裡,那房間門縫中透出的燈光像一根落在地上的又細又長的針。
面對一個目光中充滿絕望的女人,宋簡立刻就氣餒了,他豎起了大衣的領子,在瑟瑟的寒風中,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