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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2024-09-30 21:51:35 作者: 趙駿

  張鵬回去的時候,上鋪亮著燈。藍色的床簾將上鋪嚴絲合縫地團團圍住,書頁翻動的聲音傳出來,像蠶蛹一般自成一統。張鵬無聲地嘆了一口氣,簡單洗漱一番就上了床。今天莊生確實傷了他的心,讓他心灰意冷。他是真心誠意地希望莊生能夠高興一些,開朗一些。可是莊生一點都沒有感受到他的好意。莊生大概覺得有塊私密的不受侵犯的領地,比抱團取暖的群居生活更加重要吧。

  有些人可能註定無法成為朋友,這也是沒法強求的事。

  張鵬沮喪地躺在床上,用被子將自己從頭蓋到尾。他的女朋友會在十點半打來電話。十月末,這邊尚未供暖,但故鄉金河市風波鎮三張村應該已經進入冬季,甚至可能已經下雪。他仿佛看見,一個女孩站在寒風凜冽的街頭,把IC卡插進公共電話卡槽,用冰冷的指尖撥打了他的號碼。仿佛是有心靈感應一般,他的手機也隨即響起來。

  他趴在了床上,用被子把上半身蓋住,只露出一條縫隙便於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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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到底在幹什麼?為什麼不讓我去看你?」電話里的聲音問。

  張鵬沒法回答,只能說自己在做保潔,可是保潔需要那麼神秘嗎?他不想讓她來,是不想讓她害怕,只要她看到了他工作的狀態,回去就一定會活在恐懼之中。然後……還有然後嗎?

  每個禮拜的節奏總是周而復始,一開始還算和風細雨,到後來就會情緒激動起來。今天沒有爭吵,是因為他保證正月前一定回家,商定好來年的打算,如果她真的執意要跟來,他不會反對,兩個人在大城市打拼也挺好的,只要她能受得了這份苦。可是住在哪裡?要不要懷孕,生了孩子以後上學怎麼辦?這些現實的問題,光憑美好的想像無法解決。

  掛了電話,他把腦袋伸出了被子,像魚浮出水面大口喘氣。

  「張鵬。」莊生的聲音很突兀地傳過來,雖然無比生硬,卻算是他第一次主動跟他說話。

  張鵬說:「怎麼了?」

  「你在打電話給你女朋友嗎?」

  「是啊,是不是吵到你了?」

  「沒有,我本來就睡不著,我在聽你們說話。」

  張鵬被他的不諳世故打敗,哭笑不得地問:「你想聽到什麼?」

  「我想聽聽你們到底怎麼談戀愛。」

  「聽出啥結果出來了嗎?」

  「你被子蓋得那麼緊,我哪兒聽得清楚?」莊生帶著一點責備的口氣又問,「你女朋友長得漂亮嗎?」

  「怎樣才算是漂亮呢?」

  「我也不知道,最起碼,得跟山口百惠一樣吧。」

  「你知道山口百惠?」

  「我媽媽很喜歡她。」莊生說道,「可是我媽媽長得比山口百惠漂亮,她就是不愛打扮而已。」

  這小子的口氣還挺大,連山口百惠的美貌也只是勉強過關。張鵬雖然對女朋友的長相頗有信心,但如果要拿她和這位日本大明星進行比較,他還真的沒什麼把握。

  「你有你女朋友的照片嗎?」莊生哪壺不開提哪壺,張鵬擔心什麼他就問什麼。

  張鵬當然不能說沒有,他掀開床頭被子裡角,翻出壓在枕頭下面的記帳本。這帳本記錄著打工六年中每一天的收支帳目,讓他對自己的財富一目了然。照片就夾在記帳本里,算是他最私密的財富之一。

  遞給莊生的時候,他還特地囑咐了一聲,別弄皺了。

  那是一張彩色照片,背景是某個俄羅斯風格的正在下雪的廣場,華燈初上,廣場上的燈和冰雕發出璀璨的光芒,女孩穿著橘黃色的羽絨服,朝鏡頭做出揮手的姿勢,笑容天真無邪。張鵬說,這是她十六歲的時候,正是最好的年華。

  「怎麼樣?」他等了一會兒才問。

  看了很久的莊生沒做評價,在長久的凝視之後只是「嗯」了一聲,把照片還給了他。

  張鵬也沒有說話,把照片鄭重夾回到記帳本子裡,放回到床頭,又聽到上方傳來一句:「應該有很多男人追求她吧?就像珀涅羅珀一樣。」

  「什麼……蘿蔔?」

  「珀涅羅珀,就是奧德修斯的妻子。」

  「不懂。」張鵬說。

  莊生告訴他,這是《荷馬史詩》里的故事。特洛伊戰爭結束後,奧德修斯在大海上漂流了十年,在他的家鄉伊塔克,很多紈絝子弟以為他死掉了,都試圖勾引他的妻子,並且霸占了他的王宮,尋歡作樂。

  這個故事讓張鵬心情敗落到了極點,他不禁問了句:「後來呢?」

  「後來,奧德修斯當然把他們都殺了。」

  「那這也未免有點誇張。」

  「誇張?如果你的女朋友被人欺負了,難道你不想把欺負她的人殺掉?」

  「這種情況是不可能發生的,故事是故事,現實是現實。」

  「可如果故事變成了現實呢?」莊生的腦袋從上鋪探下來,就像一隻吊在樹上的猴子,「你會不會殺了他?」

  「當然會。」張鵬想快速結束這個令他心煩意亂的話題,隨口答道。

  「我也是。」莊生顛倒的臉上露出很罕見的笑容,「你以後結婚,能不能邀請我去?我想去看看你的新娘子。」

  「當然會邀請你,就像你結婚也會邀請我一樣。」

  「我不會邀請你的。」莊生回答得輕鬆而果決,仿佛這是天經地義的答案。

  張鵬目瞪口呆:「你這個沒良心的,就不能照顧一下別人的感受嗎?」

  「我不會結婚的,我結不了。」

  「怎麼會結不了?」張鵬吃驚地問。

  「我是說……誰會看上我?」

  「當然有人。」張鵬很篤定地安慰他,「你長得又不醜,還這麼聰明,唯一的缺點就是太瘦了,你得多吃點。」

  莊生再度沉默,仿佛說著說著,就到了自己圈定起來的禁區,只好折返回去,繞回到原來的話題上:「你女朋友叫什麼名字?」

  張鵬回答:「安晴。安靜的安,晴天的晴。」

  「安靜的晴天,這名字好。我就喜歡安靜的晴天,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他的聲音減弱,「有人告訴我,這個世界本來很安靜,就是有些人很吵,把他們去掉,世界就會重新安靜下來。」

  「龍蝦醬,我覺得你應該回去上學。」張鵬沒聽清他喃喃自語的後半句,直接陳述自己考慮已久的意見。

  「我覺得我現在這樣挺好。」莊生回答。

  「有什麼好?」張鵬有點急,咄咄反問道。

  莊生似乎被他問住,答不上來,囁嚅著說:「我說過,我不適合上學。」隨即又把身子縮回到藍色的帷帳後面。

  「那都是藉口。」張鵬很堅決地說,「人不能永遠像蝸牛一樣躲在殼裡面。」

  「我不會回去的。」莊生給了他一個沒有商量餘地的回答,按滅了床頭燈。

  張鵬無奈地躺下,聽到外面響起了「沙沙」的雨聲。相較於莊生的頑固,雨天更讓他心情矛盾,因為下雨意味著停工,就算沒有風的干擾,長時間在無處可躲的雨水中浸泡也很容易感冒發燒。可是停工的日子沒有收入,只有消耗,這也令人焦慮。張鵬很希望多帶點錢回去,他現在最大的樂趣就是看到記帳本上的數字逐日遞增。

  唯一的安慰是自從這一次不算太和諧的聊天開始,他和莊生的關係融洽了許多。莊生的話照例不多,但不再排斥跟其他人相處。下雨天工友們只能在房間裡打牌和下象棋,他會在一旁觀戰,有時候還會應個急頂兩把。他說他本來不會下象棋,完全就是憑藉在一旁觀看看出了門道,打牌也是。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他在吹牛,又把他當成了孩子,都不置可否不予爭辯,只有張鵬相信他的話。

  那幾天張鵬教了莊生很多外牆清洗的技巧。他找到一棟六層居民樓,模擬現場,傳授如何下板。下板是外牆清洗最重要也是最難的程序,對初學者的勇氣和心智都是極大的挑戰。概括起來,就是在摩天大樓頂層邊沿,將兩頭拴繫著繩索的木板放下去,人背轉身後正對牆體,臀部坐上木板的過程。下板的困難並不在於複雜煩瑣的步驟,完全取決於施工環境,尤其是那些高聳入雲的摩天大廈。雙腳離開樓體踏入虛空那一瞬間,會有靈魂出竅的感覺。

  相比之下,下板後的正式清洗工作反倒沒太多技術含量,有手有腳就能做。

  莊生用纖細而富有韌性的複合纖維安全繩捆住了自己的腰,在繩索搭角搭檐的地方,用橡膠墊底,以防摩擦,坐上木板,緩緩下落。接下來的工作是他用動作在想像的環境中模擬完成的——他左手用吸盤固定住玻璃,右手噴清潔劑,再用毛刷將布滿泡沫和陳年污跡的玻璃刷乾淨。

  「張鵬,我哪一天可以正式下板?」他抬頭問站在平台邊緣的張鵬。

  張鵬內心五味雜陳。想當年這套流程他用了兩天才算正式掌握,可是莊生只用了一個小時不到,就能夠毫無疏漏地完成。令人驚訝的倒不是他的面無懼色,而是他的有條不紊和幹練利落,可媲美經驗豐富的熟練工。

  當然,這只是演習,跟真正的操作不可同日而語。莊生顯然是把這件工作簡單化了,在這座望不到邊際的城市裡,刮過無數座摩天大樓頂層的風絕不會像現在這樣溫情脈脈。他很擔心莊生那瘦弱的小身板會被吹跑。

  「快了。」他說。他希望莊生犯一些小紕漏,這樣就會保持一種警惕的心態,不犯錯誤的人一旦犯錯就是大錯,連修正的機會都沒有。

  他看著莊生順著牆壁落到地面,忽然更加明確地意識到這樣的工作對莊生根本就是一種消耗。他看錯了他,他本來以為他只是一個無家可歸需要幫助的可憐孩子,但是現在看來,外牆清洗這種事做得再好也是暴殄天物,莊生不可以被繩索木板和那些擦不完的玻璃禁錮住,他應該飛往真正的高處。

  這件事,需要找機會和莊生好好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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