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檀香山國王克拉克臘
2024-09-29 17:36:44
作者: 周文侹
述兒說:可以。
李鴻章不理他了,轉身和國王攀談,說:貴國叫火奴魯魯(Honolulu) ,陛下名諱(huì)克拉克臘(Kelakela),王后殿下叫古奇庫奇(Guccikucci),我感覺你們來自童話世界,日子過得像活潑的神仙。我要是哪天去貴國遊歷,也要起一個可愛的名字。
國王歡然道:我給宰相大人起一個極有我邦特色的好名字,叫馬蠟牛臘(Malanvla),寓意是勤勞的開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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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鴻章說:馬蠟牛臘好,我就是做牛做馬的,陛下以後就這樣稱呼我。
顧名思義,檀香山,有香山,雨後香落,橫流遍地,俯拾皆是。當地人不以為貴,酋長和國王將流香積攢起來,賣給外國客商,華商把這種香料稱為丁香,據說可以辟邪,販運到中國,極受豪門顯貴歡迎。
李鴻章一聽丁香,便興奮起來,吩咐李二把一箱香料帶到內堂,交給丁香保管。
李鴻章本來把克拉克臘國王當吉祥物,在晚宴上互相敬酒,說笑話。還特意請了京戲班子,演了猴戲和關公戲,都是熱鬧的場面。有個武生右手執鞭揮舞,舞蹈般的身段步伐,配合著鑼鼓點,高低起伏,跳躍奔騰。
國王說:我看懂了,這個先生身子底下沒馬,卻在表演騎馬,相當得有趣。
李鴻章說:這類動作叫趟馬,這個不太好翻譯,當我沒說。
晚宴最高潮是64個歌妓披鎧甲,擎長戈,表演唐朝樂舞《秦王破陣圖》,說的是秦王李世民征討割據勢力劉武周的故事。據說是李世民譜曲,魏徵做詞,如今歌詞失傳,只剩曲調。
《破陣圖》原版舞蹈者為128人,專為英美等大國元首來訪,檀香山國較小,人數減半,卻也讓非同凡響,舞蹈有三變,每變有四陣,有往來刺殺格鬥的場景,還有西域龜茲(qīu cí)國的民族特色,其音律慷慨,陣勢雄偉。長戈起落,龍吟虎嘯;舞姿靈動,身輕骨柔。一會兒如軍人般豪情,一會兒如女人般調情,綠水繞山,野藤纏樹,粗糲中融入順滑,只見和諧,並無違和。
李鴻章多次觀看,每次都會感慨當年大唐真有海納百川,兼容並蓄的自信和胸懷。
國王一家拼命鼓掌,克拉克臘一個勁地讚嘆說到底是大國,不是我們比得了的。
國王也帶來了舞蹈隊,一群胖大的男女,光著腳,腰裡繫著一圈曬乾的草,一個大椰子一分為二用細麻繩連綴,罩在女子的胸前當文胸,樂隊奏出飄蕩香風的波西尼亞的旋律,真叫人大開眼界。除了客人,大家都看傻眼了,李鴻章一推兒子,說:述兒,去書房讀書,你功課都趕不上了。
述兒說:不要。
李鴻章一指李二:你把二少爺拉走。明兒我讓他背《孟子見梁惠王上》,他要背不出,我扣你三個月例錢。
述兒氣哼哼地被拉走。
李鴻章沉下心來篤定觀摩,他的眼光始終跟著戴殼的娘們,丁香張開細膩的手掌擋住李鴻章的眼,李鴻章一把撥撩開,說:你幹什麼?異域文化要細細品味。
丁香說:擦擦口水吧,十幾年前在英國領事館,你也是這樣細細品味的。
李鴻章說: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凡是好東西,無論來自哪裡,都會受歡迎。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丁香說:哼,應該說凡是風騷的,才是你愛的。
克拉克臘國王看出點意思,說:李宰相要是看中哪位美女,我就讓她留下來陪閣下。
丁香死死盯著李鴻章。
李鴻章只好對國王說:你幫幫忙哦。大唐才以胖為美,如今是大清,你送給我,我是幫忙。
國王狡黠地撇嘴一笑,不知道信了還是不信,
快樂的時光轉瞬即逝,兩人又聊起正事。
國王說:檀香山國弱小,老百姓單純,一生自在,心滿意足地活,無憂無慮地死,家人去世,親人也不哭,只說是升天去了更好的地方。
李鴻章說:這正是我羨慕你的地方。陛下前世有福報,胎投得好,沒人欺負你們。
國王很認真地說:我也有想法,不妨跟您說說世界的格局,我國的處境。俄國我沒接觸過,沒法評論,美英法德四大國中,美國離我國最近,我最了解。美國守本分 ,一直沒有貪圖我國領土的心,這和他們的立國之本有關。英法德素有大志,開疆擴土,搶占了很多海外殖民地,東洋、南洋都是他們想侵占的碼頭。所以我呢,就搶先和美國簽訂和平條約,締結為兄弟之國,這樣就絕了其他國家垂涎我國的野心,小國有時不得不找大國做靠山才能自保。
李鴻章不禁想到《左傳》里有一段描寫春秋時期,一場晉國和楚國間的戰爭。當時中原的鄭國夾在晉楚兩個大國之間,像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晉國來了,鄭國就給晉國當附庸;楚國來了,鄭國又給楚國當僕從,城頭變幻大王旗!鄭國國王很苦,他誰也惹不起,誰來他就姓誰的姓,做慣了兩姓家奴。後來晉國、楚國同時來了,鄭國只好說誰勝我跟誰,於是晉楚兩國在鄭國的土地上大戰,楚莊王大敗荀林父率領的晉國三軍,把晉國勢力趕出中原,楚莊王也一舉成為春秋五霸之一,於是鄭國跟著楚國安寧了幾十年。
克拉克臘國王說:中國和美國一樣,大小國家,無論遠在萬里之遙,還是盡在咫尺,都能善待,沒有吞併之心。我很敬重貴國,但目前中國的近鄰日本野心勃勃,倒有一點以小欺大的意思,貴國應該有所防備,我想李宰相也必有警惕。
李鴻章頓時對克拉克臘刮目相看,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模樣,能有如此見識,豈能等閒視之?他可不是什麼吉祥物,這世上到處有高人,怪不得他能當國王。聖人說,三步之內必有我師,五步之外必有芳草,佛經也說,十方三世無量佛,連佛都不計其數,何況高人?
第二天,開平礦務局總辦唐廷樞來訪,李鴻章將他介紹給克拉克臘,三人一起深談,克拉克臘又發表高見,建議李鴻章要效仿德國首相俾斯麥,團結所有能團結起來的力量。中國應該開放門戶,與對中國懷有好感的大小國家互通貿易,頻繁交往,把對自己有利的東西都引進來,如此便能迅速積累財富,逐步自強。若彼此間交往得深了,各國在華就有了不可分割的利益,一旦中國有難,這些國家為了自身的利益,也不會視而不見,中國將不會孤軍奮戰。
李鴻章徹底被克拉克臘征服了,說:陛下當檀香山的大酋長真委屈了,您可以當大單(chán)於。
克拉克臘說:大單于是幹什麼的?
李鴻章說:就是匈奴王,草原的皇帝。當年,冒頓(mò dú)單于率領三十萬控弦(神箭手)之士,把漢高祖劉邦圍困在白登七天七夜,斷絕水米,差點全軍覆沒。這一仗讓冒頓單于徹底看清了大漢的真實力量,從此再也瞧不起大漢了。漢高祖只好討饒,採取和親政策,又送錢財,又送糧食,還送女人,這一政策延續了70年,直到漢高祖的重孫子漢武帝橫空出世,才結束了屈辱的和親時代。
唐廷樞說:中堂說得太對了。所以呢,在不知己不知彼的時候,千萬不要輕易亮底牌,不要隨便跟人叫板,萬一人家存心找茬,你不就露餡了?
李鴻章猛然一驚,他立刻聯想到日本,若將來真和日本交惡,中國的力量能否和對方相抗,有必勝的把握嗎?戰爭存在太多的偶然和僥倖,以我現在的實力不能小看任何對手,不能只憑什麼僥倖和偶然。
日本沒有落後中國太多,它的明治維新雖有坎坷,但已走上軌道,大有奮起直追的勢頭,超過我國不會用太長的時間,要不了一代人。日本政令一統,而我政出多門;日本上下齊心,而我一人一心,日本明為外患,實則中國有內憂。
鑑於國家貧弱,我建立海軍的方針首先是自保,哪怕外表光鮮,但在別人看來依然是個龐然大物,讓他們心存畏懼,不敢輕言挑戰。但萬一不幸開戰,我這個龐然大物會不會成為泥足巨人?前景還真不樂觀。
萬一我們打敗了呢?那和親悲劇不就要重演了嗎?一場戰爭就可能決定一個國家今後百年的命運,絕不可輕言開戰,不能拿國家的命運做孤注一擲的豪賭。
李鴻章滿懷心事,期間,國王和唐廷樞的對話他都心不在焉,直到發現國王在看他,才把思緒拉了回來。
唐廷樞正說:漢高祖自以為能挾戰勝項羽之餘勇,徹底消滅匈奴勢力,結果呢?哼,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
李鴻章笑著說:景星啊,你還是脫不了商人本色,一開口就是貨啊貨的。
送走克拉克臘國王、王后及舞蹈隊一行,李鴻章接到北京總署信函,說:本年大清出口值7,200萬兩,進口8,000萬兩,徵收關稅1,353萬兩,借滙豐銀行1,615萬兩。
李鴻章說:這點錢都用在洋務上,就能再辦些實業,還能買兩艘鐵甲艦。
同年,日本成立東京股票交易所。
美國愛迪生發明電燈。
李鴻章從天津至大沽口間架設電線。
李鴻章接母親來保定過八十壽誕,李鴻章的填房趙小蓮、女兒經璹(shú)和大兒子經方也跟著來了。趙小蓮和丁香彼此見過,兩人年齡相仿,丁香大大方方地叫大姐好,小蓮客客氣氣地叫妹妹好,春梅牽著幼子經邁和哥哥、妹妹見面。一家離散多年,終於團圓,其樂融融。
壽堂擺在兩江會館,單日開席兩百桌,設南北大菜,滿漢全席,還有烈焰騰騰的燒烤,紅紅火火,盛況空前。
李鴻章對丁香說:我應酬如麻,精力實在不濟,你多干一些,我就省心些。
丁香說:爺儘管歇著,由客人陪著你說話,喝茶就是,其它的一概不用操心。
京城內外趕來送賀禮的絡繹於道,連綿不絕。
大家無不稱頌老太太,誇她真是前世修來的天大福氣,生養了一位勛名蓋世,彪炳史冊的傳奇人物。大太太站在老太太身後和客人們陪話,二太太為總管,事無巨細,凡進出她手,無不井井有條。她安排經方、經述分別站在大門、二堂迎來送往。述兒說話乾脆,都是「謝謝,請坐,敬茶,敬煙,請用」等詞。
頭一天李府花費四千兩,收到壽屏五十架,壽聯二十餘幛,名畫三百餘軸,金如意、玉如意一百多個,鼎彝(yí)古玩不計其數。
李鴻章一眼瞥到丁香鬼鬼祟祟(suì)閃進暗室,從裡頭上了門栓,李鴻章站在門側,心想,肯定是在數銀票,這女人不識字,算術倒越學越好。
門吱呀一聲,李鴻章趕緊躲好,丁香先伸出腦袋,滿頭珠翠,又探出身子,一身羅綺(qí),她轉身鎖門,一連上了三把大鎖,李鴻章伸手往她肩上一拍,嚇得女人尖叫起來,三把鑰匙都掉在地上。
李鴻章說:你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還上三把鎖,唯恐人家不知道你這門後藏了寶貝。
丁香蹲下身,拾起鑰匙,藏在袖口裡,還使勁捏了捏,一臉滿足地走了。
李鴻章感慨,貧居鬧世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這人情太大,以後難還了。
前雲南巡撫岑毓英也趕來賀壽,讓李鴻章頗感意外。前兩年因英國騰衝勘探隊馬嘉里一行被當地土著殺害一案,引起中英兩國糾紛,總署為息事寧人,聽從李鴻章建議把岑毓英罷職了,李鴻章本來想等事態平息後找機會讓他復出,事情一多就淡忘了。
如今岑毓英主動找上門來,除奉上珍貴的翡翠雕件,碧玉朝珠等好幾大包禮物,還在李鴻章面前堅持執弟子之禮,又給老太太行大禮,表現極為恭順,李鴻章對岑毓英的印象大為改觀,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不用對方開口,李鴻章就清楚岑毓英是花了血本企圖官復原職的,解鈴還須繫鈴人嘛。但岑毓英從頭至尾都沒有提一句復職的話,甚至連暗示都沒有。
岑毓英不主動說,是因為他知道不用說,李鴻章也知道他要說什麼,自己一出現在李鴻章面前,李鴻章就知道他要幹什麼。給老太太拜壽是一個最好的藉口,此時送禮冠冕堂皇,伸手不打笑臉人,難道在壽堂里攆他出去嗎?只要能在李鴻章面前露一臉,把厚禮一送,就大功告成了。
李鴻章能夠想像這兩年岑毓英的煎熬,可能岑毓英多次鼓起勇氣想要找自己,甚至可能多次在府門外徘徊,躲在遠處觀望,想來又不敢來,走到門前又退縮,他是怕被拒絕,一旦被拒絕了就連一點餘地都沒有了。
李鴻章心裡一笑,今天岑毓英要是主動跟他要官,倒讓他看不起了,好像拜壽是假,行賄是真,兩人在做交易。當然,拜壽的確是假,買官的確是真。這個岑毓英會來事,出手闊綽,說話得體,當初只當他是個不顧大局的無知莽漢,卻原來是個左右逢源,極擅籠絡人的人精。
既然岑毓英不提,李鴻章也就不說,兩人心知肚明。李鴻章從來不反感被人利用,被人利用說明你有地位、權力、資源,有利用價值。那些無人問津的閒人才會說怪話,標榜自己清高,那是吃不到葡萄而說葡萄酸。
不久李鴻章親筆致書總署,向他們推薦岑毓英,說他有才幹,通史書,明大義,百戰滇中,勳勞卓著,他在京中人地生疏,進北京入崇文門時,請崇文門監督不要過於搜撿行李為難他,給岑某人曾為疆臣的面子。企望各位關懷垂愛,使其早日開復,為國馳驅。
李鴻藻拿著李鴻章的信叫在座的大臣遍覽,大家說,這個姓岑的很有些手段嘛,當初他就是李中堂要撤的,如今李中堂又竭力舉薦他,連過崇文門這樣細碎的事也來打招呼?看來此人非等閒之輩。
崇文門是進出北京城的交通要道,也是政府徵收各種稅項的關卡,比如商業稅、田地稅、房契稅等,崇文門監督一般由內務府大臣兼任。當初和珅封了公爵,做到領班軍機大臣,還死扛著這個六品監督不放,和珅的一半財富來自這個門,此為天下第一肥缺。
總署大臣們都暗自尋思,李鴻章如何被岑某人籠絡過去的?姓岑的到底餵了他多少好處,讓天朝第一人能如此為他說情?
不久,岑毓英當上了貴州巡撫,再後來,回到雲南當了雲貴總督,昆明大觀樓有一副180字的長聯,就是他讓幕僚趙藩工筆謄(téng)寫並鐫刻的,流傳至今,岑毓英61歲時,病逝在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