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佩綸給西太后講故事
2024-09-29 17:36:46
作者: 周文侹
薛福成從倫敦回國述職,李鴻章問起了郭嵩燾和劉錫鴻的關係。薛福成說,這裡有郭大使給您的一封信。
李鴻章忙接來拆看,一目十行,看畢把信往桌上一放,嘆氣說:郭筠仙想打退堂鼓了,他給總署寫信說要辭職,說信中不能盡言,箇中詳情,已囑薛叔耘來津奉告。你現在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他和副使劉錫鴻鬧矛盾了?局面難以維持了嗎?
薛福成說:不出中堂所料,二人已勢同水火,剛到倫敦時,劉錫鴻對郭大使還算恭順,後來便原形畢露,劉錫鴻為人很偏狹,不接受任何新事物,當上了副使,更加小人得志,目空一切。
郭劉二人從無合作,更談不上很好的合作,外交上各有主見,各行其是,常吵得不可開交,早上英國人和郭大使商定的事,下午劉副使就敢推翻,英國人不知所以,都以為大使館朝令夕改,中國人無信用。
我不是袒護郭大使,我認為郭大使胸襟開闊,不存地域之見,能夠平和做事,善待各方,而劉錫鴻對待同事、下屬乃至英國方面,冷落冰霜,一身尖刺,衙門做派,實在不好相與。郭大使不止一次地跟我說,他很後悔,沒有早聽中堂的勸告,以至如今讓劉錫鴻處處挾制,事事掣(chè)肘。他們的矛盾,上下無人不知,如今大使館氣氛極壞,隨員們不敢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
郭劉二人各自給朝廷上奏,互相攻訐(jié),看來早晚非調走一個。最叫人憎惡的是劉錫鴻把郭大使以前對他說的一些心腹話,比如對一些朝政的評論,對幾個京中大佬的牢騷,也寫在奏摺里告密。我是聽軍機處做章京的朋友透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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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鴻章頓足,說:哎呀,不好,不防小人,反遭其害。郭筠仙交友不慎,以至引狼入室,引火燒身。唉,筠仙一片冰心在玉壺,做人純粹,真情待人,老把人當芝蘭、松柏,卻不提防莠(yòu)草和荊棘。
有本閒書叫《鏡花緣》,裡頭有個君子國,老郭要生在君子國,自然可以直抒胸臆,正道直行,可惜現實中的君子國是不存在的。聖人也告誡我們,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遜。叔耘,這話你還記得嗎?
薛福成說:聖人教訓,片刻不敢忘。這話出自《論語. 泰伯》,意思是若國家有道,我就說真實的話,做正直的事;若國家無道,我還堅持做正直的事,但說話就得小心翼翼了,要麼索性就不說了。
李鴻章說:正是,聖人也怕迫害。老郭不聽我言,吃了虧,可以他的脾氣和秉性,即使不遇到劉錫鴻,也會遇到王錫鴻,張錫鴻,今天不吃虧,明天也要吃虧。我有時候和他很像,人家一捧我,一恭維我,我就飄飄然,把人家引為知己。老郭是個教訓,叔耘啊,記住,不識字,尚可為;不識人,不可活。
哪怕郭筠仙日子再不好過,他也要給我挺住,他還要和威妥瑪幫我買船呢,他不能滾蛋,該滾蛋的是劉錫鴻,你回倫敦後就轉告筠仙一句話,有我在誰也別想動他。還反了他姓劉的了?
德意志要正式和我國建交,宰相俾斯麥已照會總署,希望互派大使。我看北京也不必再派什麼人,直接調劉錫鴻去柏林,擔任駐德國首任大使,真便宜他了,賊娘。先讓他蹦躂幾天,我再收拾他。
我明天就給總署打招呼,申明我站在郭筠仙一邊,他們要說我袒護郭筠仙,我也不在乎,我不怕得罪人。我就是要幫自己人,幫我看得起的人,我最看不起那些光想利用下屬,一出事就把人家一腳踹的上司。
李鴻章一口氣說了很多,然後低頭生悶氣,薛福成不敢說話,只給李鴻章的茶杯里續水。
很長時間,李鴻章才回過神來,轉到另一個話題。
他說:京城近來有個事,西太后犯了肝病,已經數月不臨朝問政,東太后對政事素來隔膜,沒有定見,很多事就這樣耽擱下了。太醫院開了多貼藥方,並不起色,如今束手無策,女人到了四十,各種病就跟著來了。
薛福成笑著說:您問對人了。我們薛家祖上懸壺濟世,有治婦科的秘方,您若答應,讓我去北京試試如何?讓我建個功勞,也給中堂臉上貼金。
李鴻章大感驚訝:你?你會婦科?從來沒聽說過嘛,薛家是妙手仁心,還是妙手淫心?你要由此手段當然好,引薦你也是我一句話。但我很怕?知道原因嗎?治不好也就罷了,若越治越壞,甚至大不祥,你的腦袋自然不要了,我是引薦人,也難逃干係。你真有十足的把握?
薛福成說:那就當我沒說。
李鴻章倒有些不甘心,說:我先跟你說個典故,你再三思。明朝萬曆皇帝為立太子的事和朝臣鬧了幾十年,他要廢長立幼,大臣們就是不干,萬曆心灰意冷,破罐破摔,萬事不管,任憑奏摺堆得像山高,他都置之不理。所以明朝不是亡於崇禎的急躁,而是亡於萬曆的懶惰,萬曆一死,他那不得寵的兒子光宗繼位,這個可憐蟲當了半年皇帝就嗚呼哀哉了。
薛福成說:以前依稀聽說過晚明有三大案,明光宗的死跟醫藥有關。
李鴻章說:對,這叫紅丸案。明光宗因為受他父親壓制,提心弔膽過了二十年,如今撥雲見日,他一上位就要找補償,每天要寵幸很多美女,這類昏君也是沒日子活了。很快他就形容枯槁,臥床不起。
薛福成說:看來美女是刀子和斧子。
李鴻章說:正是。光宗身子本來就弱,又多年失寵,擔驚受怕,飯也經常吃不飽,如今一瀉千里,自然體質大損。太醫院開了眾多藥方都不濟事,他還是一天天消沉下去。叔耘,你說說看,若你是他,該怎麼做?
薛福成說:嗯,只好病急亂投醫。
李鴻章說:對啊。照理說,皇家用藥極為嚴格,除了正經的太醫院,來路不正的藥豈能進皇城禁苑?但正如你所說,病急亂投醫。於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崔文升就推薦鴻臚寺丞李可灼,說他有祖傳良藥。李可灼自告奮勇,呈獻了一顆據說是祖傳的紅色丸藥,讓人研磨成細粉,請光宗用開水吞服。
薛福成說:藥到病除了嗎?
李鴻章說:對。吃了一顆,精力大好,居然能下床了,賞了李可灼五十兩銀子。再讓李可灼獻一顆,吃完後呢?
薛福成說:生龍活虎了吧?
李鴻章說:一命嗚呼了。
薛福成說:八成吃的是春藥。將死之人,吃顆春藥,便能迴光返照,再吃一顆就翹辮子了。我們江南人管死叫翹辮子。那麼崔太監和李可灼要倒大霉了?
李鴻章說:倒沒有,箇中情形複雜,只是把兩人趕出京城了事,至今還是個懸案。如今,你去給太后醫病,我就有這個擔心。
薛福成說:我不是李可灼,我是薛福成。我老婆和太后症狀相似,就是服了我的藥,大病痊癒。
薛福成一臉自信,李鴻章就答應了,李鴻章和薛福成一身是膽。
薛福成進京一個月,李鴻章忐忑了一個月,終於傳來消息,西太后身體大安,食量大增,逢人就說李中堂的人都是鳳凰。於是朝廷降旨,薛福成精通藥理,特賞二品頂戴,李鴻章推薦有功,交部優敘。
李鴻章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薛福成真給我露臉,以後我辦事更方便了。薛福成頭戴紅珊瑚頂子,喜氣洋洋回英國去了。
劉錫鴻接到薛福成帶來的總署新任命,滿腹牢騷,他舉報了郭嵩燾那麼多犯忌的話,是希望把郭嵩燾趕走,自己好名正言順接班,想不到走的卻是自己。雖然是駐德大使,但屬於平調,心有不甘,後來知道是李鴻章在給郭嵩燾撐腰,就遷怒到李鴻章頭上。
他跳著腳大罵:李合肥,我跟你沒完。
李鴻章來自合肥,代號就是合肥,翁同龢來自常熟,代號就是常熟,這是對朝廷重臣的一種詼諧的稱呼。李鴻章是文華殿大學士,有宰相之稱,明清的戶部尚書如兩漢時期的大司農,掌管天下錢糧,翁同龢為戶部尚書,被稱為大司農。有副對聯嘲諷李鴻章和翁同龢:宰相合肥天下瘦,司農常熟世間荒。
劉錫鴻在柏林反覆斟酌,終於棋出險招。他上奏朝廷,猛力彈劾李鴻章跋扈(hù)不臣,蔑視綱紀,對抗朝廷,有稱帝野心。帽子戴得很大,看起來驚心動魄,劉錫鴻以為攻擊李鴻章必然會引來一片譁然,那些一貫不滿李鴻章的人會紛紛站出來支持自己,一旦輿論排山倒海,李鴻章就尷尬了。
結果出乎劉錫鴻的意料,平安無事,死水不驚,人人緘(jiān)口不言。的確,朝廷大有反感李鴻章的勢力,但劉錫鴻的話沒有實據,只是謾罵,光憑慷慨激昂的一篇浪言就能把天朝第一人扳倒,豈不是白日做夢?連想給劉錫鴻幫腔的倭仁大學士也覺得此人譁眾取寵,心術不正。今天胡言亂語能扳倒李中堂,明天造謠污衊就能扳倒王中堂,要都這樣,做官的還有活路嗎?
官員拉幫結派,黨同伐異,但多數時候斗而不破,保住仕途前程是底線,背後下刀可以,魚死網破就不可以,不能為了弄死政敵把自己也搭上,妥協是官場的規矩,也是默契,劉錫鴻狗急跳牆,亂改遊戲規則,自然無人肯為其背書。
李鴻章一看到劉錫鴻參劾自己的邸報,就知道這傢伙要完了,我還沒來找你,你倒來蚍蜉(fú)撼樹,挺好。
他看到兒子正趴在桌前練字,就笑著說:述兒,父親教你練四個字,作繭自縛。
劉錫鴻自不量力,妄圖險中求勝,遭到西太后和軍機處的嚴厲申斥,說他信口雌黃,隨意誹謗重臣,下旨劉錫鴻交部嚴議,革職,永不敘用。劉錫鴻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李鴻章上折向朝廷感謝對自己的信任,稱:時事艱難,臣受恩深重,不敢偷一日之閒,享一日之歡。
當時朝廷有一股清流,常常針砭(biǎn)時弊,縱論形勢,以軍機大臣李鴻藻為核心,以張佩綸(lún)、寶廷、張之洞、陳寶琛(chēn)四人為股肱(gōng),這四位都是翰林出身的青年才俊,素以天下為己任,不平則鳴,不吐不快,常愛湊在一起評論國是,臧否(pǐ)人物,一旦觀點一致,就各自伏案疾書,將意見寫成摺子,直達天聽。這幾個人殺人不見血,可以將他們形容為混跡於中央的武林高手。
尤其是張佩綸(字幼樵),寫起文章來文不加點,倚馬可待。筆鋒所指,摧枯拉朽,氣壯山河,凡被他批評和指責的中央或地方官僚,無不被其三言兩語就遭朝廷申斥、降職、罷黜、革職。
西太后為表現自己納諫(jiàn)的好名聲,對四個小年輕格外優容。
張佩綸曾和西太后說起兩個故事:第一個,《戰國策. 鄒忌諷齊王納諫》,齊威王為大開言路,讓天下臣民都向他提意見,面刺寡人之過,說得再激烈都有賞,詔令一經發布,宮廷熙熙攘攘,門庭若市,一年後便門可羅雀,為什麼?因為合理意見都被齊王採納了,人們無意見可提了,於是齊國國勢蒸蒸日上,周圍國家,如燕韓趙魏各國都向齊王稱臣。
第二個,《國語. 召(shào)公諫厲王弭(mí)謗》,說的是剛愎(bì)自用的周厲王不允許臣民提意見,凡是敢非議朝政和他個人的一律處死。大臣召公急急地趕來勸諫,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河道壅塞(yōng sè),只能疏浚放水,而不能一味地蠻橫阻撓,這樣水量越積越大,水勢越來越凶,終有一天會毀堤淹田,淹沒國家的。如今天下人都道路以目。什麼叫道路以目?就是人們在路上相見,都不敢駐足交談,只敢用眼神來交流,這很危險呢,請國君三思。周厲王置若罔聞,一意孤行,結果呢,三年後他被推翻,很快死在流放地。
西太后若有所思,說:原來周厲王是被眼神殺死的。
她三天兩頭地問李蓮英,今天怎麼不見張幼樵的摺子?
由此,張佩綸等人聲望大漲,品級雖都不高,但人人敬畏他們,甚至噤若寒蟬,朝中六七十歲,官居一二品的大員,見到而立之年的張幼樵,居然稱呼他為「幼翁」。
晚清政壇的風氣的確大有改觀,人們漸漸敢說話了,比起滿洲人入關後一百年的統治,進步了不止一點點。
相聲或評書里常說劉墉戲弄和珅,劉墉戲謔(xuè)乾隆,聽得大家很過癮,但這都屬於江湖戲說,給老百姓解氣玩的。康熙、雍正、乾隆三代,文網甚密,掌控極嚴,是文字獄最猖狂,讀書人最黑暗的時代,識字之人活得無不戰戰兢兢。敢寫「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大明天子若相見,且把壺(胡)兒擱一邊」 這樣隱射詩句是要被殺頭的。
紀曉嵐這樣的大文人只敢寫一部怪力亂神,胡謅八扯的《閱微草堂筆記》來敷衍後世,使得後人根本無法瞻仰他的真實風采。
真實的劉墉,不僅不敢「忤龍鱗」,惹乾隆一點點不快,連乾隆的大紅人和珅,他也得曲意迎合,虛與委蛇(yí)。
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人推崇康雍乾這類人,還寫文章吹捧他們,雍正在他的年代都是被否定的。康熙和道路以目的周厲王並無兩樣,可能是一個人兩次投胎。
到了同治光緒時期,因為洋務的開展,以及不斷的內憂外患,衝擊著執政者的統治基礎,滿洲統治者逐漸清醒起來,他們也覺得文字獄過於野蠻,不得不重新考慮沿用過時的統治方式是否還能有效,由於政策寬鬆,晚清學術大有發展,湧現了很多聞名遐邇的國學大師。
張佩綸倒像戲說里的劉墉,他是真敢彈劾人的。李鴻章很喜歡張佩綸,把他引為忘年交,不光因為李鴻章和張佩綸的父親是同榜進士,李鴻章還特別讚賞張佩綸,仿佛看到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當初李鴻章也是文采卓越,文辭鏗鏘,且肆無忌憚,大言不慚的。
他對張佩綸關懷備至,體貼入微,連生活瑣事也多不厭其煩地關照。張佩綸的哥哥得了黃疸(dǎn)病,李鴻章就囑咐張佩綸馬上搬出去和病人隔離,還派了兩名西醫去張家治療,說中醫無用,結果西醫也無效,只好再派中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