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和俄國打仗

2024-09-29 17:36:49 作者: 周文侹

  李鴻章多次在經方、經述、經邁面前讚嘆張佩綸,叫兒子們向張佩綸學習,以張為榜樣,把張視為兄長。李鴻章還說,明朝的大忠臣左光斗把一介寒士史可法視為親兒,他對史可法說,我的兒子們都是碌碌無為之人,將來能繼承我志向的只有你。

  李鴻章把自己比喻為左光斗,把張佩綸比喻為史可法,也把自己的兒子們說成庸碌無為的凡夫,導致兒子們極其不滿,對張佩綸充滿了嫉妒和反感,這也是張佩綸後來雖為李鴻章的女婿,卻不容於小舅子的原因,最終他被趕出李府,與妻子棲身在南京,中年時鬱鬱而終。

  張佩綸批評過很多人,唯獨對李鴻章從無微詞,有些事明明李鴻章做得不好,比如招商局帳目混亂,人浮於事,長年亂糟糟的,李鴻章都是一意袒護。這是李鴻章的軟肋,遭詬病最多,這要放在別人身上,清流們早山呼海嘯地攻擊了,但事關李鴻章,張佩綸就裝聾作啞,非但他不吭聲,還關照其他幾個骨幹一言不發。

  張佩綸,雙重標準,令人不齒。

  再說俄國,俄國是一頭不肯冬眠的北極熊,胃口向來很大,怎麼吃都很餓,所以叫餓國。俄國在15-17世紀是個很窮,很落後的國家,歐洲的大舞台上根本沒有它的影子,就像早期的秦國,秦人流竄在西北地區,牧馬射鹿,吃生肉,在中原人眼裡秦國是貧窮落後,沒有禮儀文化的生番,簡直不算人類。

  俄國在各國的輕視中走進17世紀末年,也就是康熙年間,俄國出了個彼得大帝,這人是個奇蹟,他和康熙都是幼年繼位,權柄都操縱在別人手裡,俄國是彼得姐姐說了算,中國是鰲拜說了算,兩個小皇帝都不願做傀儡,小小年紀就有政治家的手腕,他們懂得籠絡人心,發展個人勢力,後來發動政變,彼得把姐姐送進修道院圈禁,鰲拜被康熙送進宗人府蹲號。彼得和康熙早期經歷何其相似乃爾。

  一個西帝,一個東帝;一個勞萊,一個哈代。兩人成年後都幹了一些能寫進史冊的事跡,不愧是17-18世紀世界著名的政治強人。

  彼得大帝一心要改變俄羅斯的韃靼(dá dá)習氣,把遊牧部落改造成文明國家,把遊民變成公民。當時他請來很多歐洲的工匠來幫他改造俄羅斯,遭到很多國人的反對,他根本不在乎。後來,他索性把首都遷到偏遠的濱海涅瓦河,因為那裡靠近出海口,揚帆出國方便。

  彼得大帝喬裝打扮,隱姓埋名,獨自跑到西歐去學習造船、煉鋼。他一米九八的大高個子穿著厚厚的工裝,哼哧哼哧在荷蘭船廠里打鐵,一副專心投入的樣子。他對人和善,礙於語言不通,他只好用手勢和人們交流,人都親切地叫他巨人彼得。

  時常有東正教士打扮的人來看他,黑袍子,黑帽子,留長鬍子的人和環境顯得很不協調,他們對彼得很恭敬,互相嘀嘀咕咕說著令人聽不懂的話,很是神秘,工頭和工友們都摸不透這個跑來學生意的巨人到底是個什麼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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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得大帝終其一生,使俄國躋身歐洲強國之列。他固執的性格使他一定要把認準的事情幹下去,即便蠻幹也無所謂。歷史評價就是這樣勢利,干好了呢,就贊他意志如鐵;干壞了呢,就貶他剛愎自用。

  彼得大帝以一國至尊,微服到外國虛心學習,而康熙為困死台灣,接連下嚴旨「片板不得入海」。兩人境界相差何其大。

  彼得大帝之後的沙皇們都有雄心壯志,好像秦穆公以後的歷代秦王,都把開疆擴土視為己任,俄國一邊在西方大肆吞併,一邊又在東方逐步蠶食,到了咸豐年間,更是趁火打劫,先後逼迫中國簽訂了《璦琿條約》、《北京條約》,搶占中國黑龍江以北,烏蘇里江以東,包括天然良港海參崴(wǎi)在內的80萬平方公里土地。

  俄國在200年間,從蒙古金帳汗(hán)國下屬的一個伏爾加河流域的小諸侯國,一躍成為橫跨歐亞的世界第一大國。

  到了18世紀後半葉,俄國更加收不住腳步,趁著中亞阿古柏勢力南侵,又悄悄染指新疆,自說自話把伊犁納入囊中,又偷偷摸摸地經營,不斷移民,要造成既成之事實。

  自左宗棠平定新疆後,西征大軍連年征戰,已成強弩之末,但目前伊犁還在俄國人手裡,這是俄國打入中國西北的一個楔(xiē)子,如芒在背,不拔掉後患無窮,伊犁是肯定要拿回來的。但李鴻章、左宗棠認為不能再打仗了,國窮財盡,只能談判。

  李鴻章認為談判必然艱難,他說俄國之貪婪,就像一個饕餮(tāo tiè),喉嚨咽下去一塊肉,嘴裡嚼著一塊肉,筷子夾著一塊肉,眼睛又盯著一塊肉,伊犁是他放進嘴裡的肉,叫他吐出來,談何容易?

  北京派全權談判特使崇厚去莫斯科,崇厚早年在天津當過三口通商大臣,隸屬於直隸總督曾國藩,天津教案爆發後,他被派往巴黎找拿破崙三世道歉。他一到馬賽就獲悉法國在色當戰役中大敗於新興的普魯士,拿破崙三世也被拿下,法蘭西第二帝國被推翻,梯也爾新政府上台。崇厚和梯也爾接洽,梯也爾正忙於賠款割地,鎮壓巴黎公社起義,哪裡顧得上天津教案,道歉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崇厚很幸運,回國後平步青雲,一直被朝廷倚重,視為外交幹才,崇厚具有一些現代國際思想,開明務實,此次被寄予厚望,能順利收回失土,結果卻遭遇了他人生的滑鐵盧。

  崇厚和俄國訂的條約雖然收回了伊犁,但伊犁城往西的大片土地割給了俄國,南北疆的交通要地也多有出讓。此外,還許了很重要的通商權利,比如俄國在烏魯木齊設立領事館,松花江和吉林的航行權,西北到長江中下游的商路。割讓條款暫且不論,單以通商條款看,放到如今都再正常不過。做生意嘛,走南闖北,哪裡有利益就往哪裡跑,若中國人跑到國外經商,以他們勤勞和頭腦,跑的地方會更多。

  李鴻章自崇厚出發那一天,就不樂觀,他認為崇厚會出昏招,他心儀的談判人選是曾國藩的長子,現在軍機處和總署任職的曾紀澤。

  曾紀澤會講鳥語,會看鳥文,更重要的是他有很開闊的國際視野,在錯綜複雜的局面中折衝樽俎(zǔ),且意志堅強,面對艱難的談判富有定見,不亂方寸,有理有據、步步為營,是當代藺(lìn)相如。

  崇厚的條約全本傳回北京,西太后文化淺,新疆到底是個什麼樣,她毫無概念,但朝廷立刻掀起軒然大波,清流黨群起而攻之,彈劾如山,當時有個說法,四份摺子就可罷一個官,十份摺子就能殺一個官,張佩綸一下子糾集了二十份參折,崇厚的腦袋懸了。

  崇厚千里迢迢回北京,剛到崇文門口就被攔住。聖旨下,崇厚有辱使命,辜負國恩,著摘去頂戴花翎,下刑部大牢,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論罪。

  崇厚不厚,缺點多多,談判桌上吃癟,但李鴻章同情崇厚,不怪他無能,而是俄國人太狡猾,世界上所有和俄國打交道的國家都吃過他的虧。

  李鴻章以為就不該派崇厚去,駕馭形勢,支撐危局是他力不能及的。堅持推薦崇厚的人倒要承擔更多的責任,因為他狗眼無珠,所託非人。這個長著狗眼的人叫沈桂芬,也是李鴻章的同年進士,軍機大臣上行走,前些日子還和日本談台灣問題,才踉踉蹌蹌走了幾天就跌了這一跤。

  李鴻章不好意思說老沈,你站出來,向大家道歉。

  張佩綸好意思,他不懼權貴,涯岸自高,激濁揚清,指點江山。清流黨都是御史、給(jǐ)事中,屬於言路上的官員,類似如今的紀委監察。且都是進士翰林出身,優秀寫手,辯才無礙。放在如今,若不在官場,也可以躋身大學當教授,真正的名副其實,不摻一根雜毛的高級知識分子。

  言官的本職工作就是批評,且可以捕風捉影,這叫聞風奏事,是朝廷設立的監察體制,讓言官們暢所欲言,說錯了也不加罪,就是為了警告所有掌握公權力的官員們不要神之胡之,為所欲為,自有盯著你們的人。封建王朝發展到清代,其各項規章制度已經很完善,不能說是一無是處。

  被張佩綸指摘過人的都懷恨在心,罵張是「馬謖(sù)」,因為馬謖無謀少才能,空談報國,紙上談兵。更有人罵張佩綸驢糞蛋子表面光,此時的張佩綸正滿身放光。

  他不斷召集清流們一起寫文章,妙筆生花,氣勢如虹,一會兒一個點子,一會兒一句警句。鑑於崇厚已經成死老虎,他們把鬥爭的大方向轉到崇厚背後的大老虎,聲東擊西,明打崇特使,暗射沈桂芬。

  沈桂芬仿佛看見張佩綸正率領一幫戴紅袖箍的人站在總署大院裡大喊,沈桂芬,滾出來,砸爛沈老賊的狗頭。沈桂芬頓時天旋地轉,氣急敗壞,但氣短無力,難以招架,只好把狗頭一縮,回家養病,一個月後,在又羞又恨中去世。

  李鴻章欣賞張佩綸,但對他的做法不以為然,你該多想想你若是崇厚,怎麼去和俄國人周旋,多爭回一些國家的主權和體面,而不是光罵人,罵要是管用,那派你去莫斯科罵沙皇不就行了。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的君子都是看人挑擔不吃力,只會窩裡橫。

  親王、郡王、軍機大臣、御前大臣、總署大臣、大學士、六部九卿會同擬定崇厚的罪名,崇厚違制越權、舉措狂悖(bèi),喪土失地,諂媚外夷,大辱國威,罪無可逭(huàn),擬定斬監侯,秋後問斬。

  清流們一致認為要調兵遣將,讓左宗棠出征和俄國打一仗。西太后迫於形勢,竟為清流所動,招左宗棠問計。左宗棠平時好為大言,那是他的性格,但畢竟長年戰鬥在第一線,關鍵時候頭腦還算清醒,深知以如今的國力不堪再戰。他實言相告:若要整戈興兵,臣無二話,願以殘軀再赴國難,但孤掌難鳴,國家須從伊犁到高麗東北面的圖們江上一路設防,要守住幾千里漫長的邊境線,談何容易?哪來那麼多軍隊,即便拼湊起來,又如何養得起?

  西太后陷入沉默。

  此時俄國也收到消息,立刻整兵南指,沙皇亞歷山大二世派遠東艦隊十五隻兵船從海參崴開到日本洋面,拉開架勢,欲和中國打一仗。這樣又逼得李鴻章在煙臺、營口等沿海要害處設防,招商局的船隻被李鴻章到處調,李鴻章望洋興嘆。

  朝廷找來賦閒多年,正在西湖垂釣,畫杭州美景的前湘軍水師提督彭玉麟,讓他組織水軍禦敵。彭玉麟老而彌堅,意氣風發,他說要收集幾百隻小船,滿載木柴桐油,開到日本海面上燒俄國海軍,再來一個火燒赤壁。

  李鴻章啞然失笑,說:彭玉麟要學周瑜,把兩千年前的戰術放到今天用,簡直是兒戲。

  和李鴻章一貫不對付的兩江總督劉坤一笑得前仰後合,說:彭玉麟是聽書聽多了,迂腐得可愛。

  清流黨集思廣益,向朝廷提出一條妙計,在長江出海口的黃浦江上打幾根巨粗的鐵樁,拉起一條碗口粗的鐵鏈,橫亘幾百米,把整個出海口擋住,這樣可阻止俄國兵船的出入。

  李鴻章想起劉禹錫的詩:王濬(jùn)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這種戰術可以追溯到三國末年,東吳孫皓為阻擋西晉主將王濬的樓船,造了一根大鐵鏈橫在長江江面,但鐵鏈經不住王濬用大火燒烤而斷裂,鐵鏈一斷東吳就亡了,孫皓怪鐵鏈不結實,卻不反思自己,東吳的滅亡難道僅是因為鐵鏈質量不合格嗎?

  三十年前,林則徐、鄧廷楨、關天培在虎門、大角、沙角的洋面上也橫過很粗的鐵鏈擋英國人的船,英國人連火都懶得放,直接用木船撞,一撞即斷。

  如今俄國人開來的是「波將金」號鐵甲艦,波將金撞上冰山會變成泰坦尼克,撞鐵鏈則是小菜一碟。

  以張佩綸為首的抗戰派情緒甚囂塵上,李鴻章、左宗棠、劉坤一都不敢當面反對,公開講和是要被斥為漢奸的。李鴻章大搖頭,大嘆氣,計將安出啊?此時,來了一個送救命稻草的人,這個人和李鴻章相識二十年,當年差點和李鴻章火併,他就是英國將軍戈登。

  當年戈登率領常勝軍配合淮軍攻打蘇州城,蘇州城內有太平軍九個王,大王譚紹光,二王郜永寬。郜永寬等八個王,王王心懷異志,個個想獻城投降,他們陰謀勾結,殺害主戰的譚紹光,把清軍引進城。當時郜永寬等人怕李鴻章說話不算數,拿下蘇州後卻不兌現封官許願的諾言,便叫戈登做保人。

  戈登重視軍人諾言和契約精神,拍胸脯說,請你們放心,我一定讓李鴻章兌現承諾。李鴻章也拍胸脯說,你們不放心中國人,倒讓一個外國人來做保人,豈不多此一舉?我發誓,若違背誓言,天打雷轟。

  李鴻章兵不血刃得了蘇州,然後他和程學啟合謀,在慶功宴上把八個人全殺了。戈登聞訊趕來,抱著沒有腦袋的八個屍身放聲大哭,然後擦乾眼淚,兩眼通紅,揣著手槍找李鴻章拼命。李鴻章貓在小船里,蕩漾在太湖上,很長時間不敢登岸。

  很長時間,他們也沒有和睦,後來戈登奉調回國,李鴻章長吁一口氣,終於安全了。轉眼二十年,過去的恩怨一筆勾銷。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李鴻章已是大清的中流砥柱,戈登也以中將軍銜光榮退役。

  聊起往事,只有唏噓,戈登問起當年的人,李鴻章如數家珍,說:錢鼎銘此刻就在保定,這是你唯一的老熟人,至於其他的,天之涯,地之角,開枝散葉在各地。張樹聲當江蘇巡撫;潘鼎新當雲南巡撫;周盛傳任天津鎮總兵,周勝波任甘肅涼州鎮總兵;吳長慶為山東軍務幫辦,鎮守煙臺,給我盯著朝鮮;劉銘傳開缺,在家修養,很快要去福建和台灣;程學啟在你離開中國後不久,就戰死在浙江嘉興,他唯一的兒子在北京國子監讀書,以後我還要他來直隸幫我。反正跟過我的人,我都不虧待,活著的升官發財;死了的,安排好烈屬子弟。

  戈登點頭說:李,你們中國在歐洲最有名的是三個人,孔子、曹操和你。我總覺得你和曹操有點像。你真是矛盾的人,一面有情有義,死活都照顧;一面又背信棄義,騙人家投降又把人家殺掉。

  李鴻章臉一紅,說:你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當年也是無奈,我要不先發制人,你我今天就坐不到一起了。再說,我和曹操哪裡像了,他是白臉,我臉還有點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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