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紀澤艱難談判
2024-09-29 17:36:51
作者: 周文侹
戈登問起李鴻章最上心的事。
李鴻章說:我正抓緊辦海軍,要買你們英國的船,聘請英國教官,還要大力培養海軍人才,這些人才都是我的和氏璧,無價之寶,我北洋首任海軍提督(司令)就是丁汝昌,你知道這個人。
戈登說:我知道,很老實的一個小伙子,是當初跟程學啟一起投降過來的太平軍。他也懂海軍?我的印象中他是一名優秀的騎兵,養馬很在行。養馬用豆子和麩子,養軍艦也用飼料嗎?
李鴻章一聽很不高興,戈登明顯在諷刺他,說:丁汝昌駕駛軍艦未必在行,但他能管住駕駛軍艦的人,韓信將兵,劉邦將將,跟你說你也不懂。
李鴻章自然知道以丁汝昌的學識無論如何也駕馭不了現代海軍,講中國話都結結巴巴,更不要說讀全版洋文的機械操作手冊和海軍軍事操典,李鴻章堅信丁汝昌會被所有留過洋的,專業的海軍青年將領瞧不起,讓丁汝昌擔任這個要職,未必是他的福,相反會讓他戰戰兢兢,忍辱含垢,日子過得很艱難。
但李鴻章不在乎這些,有的人好事爭三分,搶著來要官,就是不給他;有的人謙虛謹慎,好事往後縮,反而要照顧他。丁汝昌最大的優點就是服從和聽話,幾十年來甘當李鴻章的馴服工具,李鴻章怎麼說他就怎麼幹,把李鴻章當爸爸。
李鴻章向朝廷隆重推薦丁汝昌當海軍司令引起廣泛的嘲笑。倭仁大學士說:我本來就不贊成搞什麼海軍,勞民傷財,徒飾其表。我們中華向來以理服人,不學洋人窮兵黷(dú)武那一套。李鴻章一意孤行,非弄不可,既然地弄起來了,那你挑個像樣的人來管啊!結果挑個馬夫,那還不如我扛兩箱書去,我挑著擔,他騎著馬,反正都是外行,誰去有什麼兩樣?以後軍艦都可以改成馬廄(jìu)了。這李鴻章也太明目張胆了,一貫地任人唯親,把國家大事當兒戲。
李鴻章聽到議論很多,他把脖子一伸,說:賊娘的,老子就任人唯親,我不任人唯親,還任人唯仇不成?李鴻章的用人標準終生不變,第一條就是對他個人的忠誠,要忠誠到愚忠的地步,第二條才看才能,他認為沒有忠誠的才能只會帶來禍害,能力越大,禍害越大。
錢鼎銘越發胖了,和戈登擁抱,只能肚子碰肚子。三個人說了一宿,又是丁香親自安排的飯食,戈登喝了兩碗翡翠粥,幹了一壇茅台。
他們說到中俄紛爭,即將開戰的事,李鴻章憂心忡忡。戈登說:李,我和你的想法一致,這仗打不得,如果你們太后不聽你的,我去和她說說,如何?她肯定記得我。
李鴻章眼眸頓時一亮。錢鼎銘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少荃,何妨試試?
李鴻章說:正合我意。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太后這個人你知道,人叫不走,鬼叫飛奔。
李鴻章帶著戈登入京,戈登也算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東西兩太后、光緒小皇帝、恭親王、醇親王、軍機大臣,總署大臣都出面了,給予其隆重的接待。
在談到中俄糾紛,戈登說,若真要開戰,中國得做三件事:
第一,必須做長期抗戰準備,不少於十年。
大家一聽就泄氣了。
第二,北京離天津太近,俄軍一旦在天津登陸,很快就會攻占北京,所以中國要遷都,比如去西安。西安好像是中國歷史上很多朝代的首都,去那裡應該也不錯。
光緒皇帝的爸爸醇親王苦笑:那就去咸陽吧,先入關中為王。
第三,王朝有覆沒的危險,因為任何戰爭都存在不確定因素,更何況曠日持久的戰爭,太后和各位大人都曾經歷過永生都不願再回憶的亂世吧,七八年都不止啊。
恭親王說:哦,八年了,別提它了。
戈登破釜沉舟的辦法把小夥伴們都驚呆了,好像沒有行醫執照的游醫對病人說,我敢給你開刀,只要你豁得出去。誰豁得出去?
大家明白了,原來戈登說的是反話。和俄國人打仗,外患未除,內憂將生,不知道有多少洪秀全、楊秀清這樣的亂世魔王要趁亂而起,要再和俄國人勾結,這天下真沒法說了。
朝廷決心求和,中國近代史上一幕危險的滑稽劇沒有上演,四十幾歲的西太后還比較理智,她感覺張佩綸這些人不是太靠譜。
俄國和英國發來照會,希望北京不要為難崇厚,給他寬免至少不要殺頭。朝廷想和俄國繼續談判,就要給俄國面子,大臣們又集合在一起重審崇厚,免去死刑,仍然監禁,罪名和刑罰等新條約確定後再擬,崇厚總算保住了小命。
經李鴻章提議,新的談判代表為曾紀澤。曾紀澤對李鴻章說了臨別感言,八個字: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李鴻章用林則徐的兩句話勉勵他:苟利國家身死以,豈以禍福趨避之。又跟他說:我把你當藺相如,等候你完璧歸趙。
曾紀澤說:我還要學一學唐雎(jū)不辱使命。
李鴻章當然知道,這是《戰國策》里的故事。說秦王嬴政要奪小國安陵君的土地,安陵君派唐雎去跟秦王說不。秦王很生氣,威脅說,你可知天子之怒乎?天子之怒,流血千里,伏屍百萬。唐雎不屈不撓,跟秦王頂嘴,陛下可知匹夫之怒乎?秦王不屑,說,匹夫之怒,以頭搶地耳。唐雎倒過來威脅秦王說,匹夫之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就在今日。意思是你秦國再強大,兵將再多,但現在就你我二人,我撲上來跟你同歸於盡,你就是喊破喉嚨,也沒人來得及救你。於是秦王認慫,跟唐雎道歉。
李鴻章不信《戰國策》,裡頭很多典故都缺乏起碼的邏輯,以《唐雎不辱使命》為例,唐雎威脅完秦王,這事就算圓滿解決了?秦王忍得下這口氣?
李鴻章說:我就不信秦王會甘心被個匹夫羞辱,換我也不答應。誰讓我高興,我就說順話;誰讓我不高興,我就說橫話。你知道太后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嗎?誰讓我不高興一時,我就讓他不高興一世。
老弟你想,秦王和太后有什麼兩樣?唐雎讓秦王一時不高興,秦王自然要讓唐雎一世不高興。這種人要不清算,天下人都會笑話秦王欺軟怕硬,要是人人學唐雎,秦王也不用當了。
歷史上是否真有唐雎這個人還不一定,姑且說有,我覺得事實也應該是這樣。秦王先跟唐雎說好話,把他支走,等他一走遠,也許還沒跨出宮門,就讓人把他抓起來殺了。然後以唐雎受安陵君主使,妄圖殺駕為由,出兵把安陵君逮起來,把他的土地再一收,目的也就達到了。只能說唐雎是個耍光棍的,而安陵君是個蠢貨,居然派唐雎做外交。
我不欣賞唐雎,也不欣賞荊軻,都是亡命之徒辦外交,只做初一,不做十五,不但解決不了糾紛,反而禍患無窮。荊軻受太子丹收買刺殺秦王,導致燕國滅國,唐雎也會因威脅秦王而使安陵君亡身。老弟,我勸你不要學唐雎,不要做亡命徒。
曾紀澤笑了,說:我也就打個比方。哪能真去拼命?
李鴻章說:你父親生前曾批評我,說我跟人打交道耍痞子腔,油嘴滑舌,沒有誠心。他對我的言傳身教,我一直銘記在心,無時不認真奉行。如今的國家外交,幾乎都是我在應酬,為何?因為外國人討厭和總署的大臣打交道,那些大佬都是些熱衷打太極拳而不辦實事的泥鰍,耍痞子腔的倒是他們。
而洋人都以為我辦事爽快,說話算數,夠朋友。我為何能如此,你知道原因嗎?是我能聽懂話,不是說我聽得懂洋話,而是我通情達理,不會逆潮流而動。
你讀過世尊的《四十二章經》嗎?
曾紀澤說:那好像是佛經中的《論語》,集結了世尊和他弟子們多年的對話和議論,話多簡練,文辭優美,義理如《論語》般有深意。
李鴻章說:其中一句,手執火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痛。明白嗎,逆風逆流都有翻船亡身之患。再給你一句,一炬之火,數千百人各以炬來分火,照明煮食,此為布施之福也。如今以我一人之火,傳遞眾人得大光明,不敢說我為大眾施恩,只為民眾得我些許實惠。老弟,你身系天下,以一人之力挽回頹局,使弦月圓滿,金甌無缺,大清的外交家非你莫屬。
曾紀澤說:大哥,你莫給我戴高帽子,我在人前可以一身正氣,而在你眼前就原形畢露,不說任何大話,我真的很害怕,不是怕落得崇厚的下場,我個人身敗名裂,又何足掛齒?我只怕遭來天下人罵我曾家,牽連顯考文正公,驚擾他老人家的神靈,那我這個當兒子的罪莫大焉,百死莫贖,百年後也不敢埋進祖墳了。
李鴻章說:誰叫你是曾文正公的長子呢?既然他是來揭地掀天的,你作為他的兒子也要給他扛兩百斤,虎父無犬子嘛。我把談判底線告訴你,伊犁一定要拿回,這一條崇厚已經談成,所以我說他有功。只是他把伊犁以西的大片土地作為交換,讓我的好學生張幼樵感到屈辱,為安撫小張那枚孱弱受傷的心,你要堅持撤銷前議,不再割讓土地。
俄國要求通商完全可以答應,我們也要做生意嘛,互惠互利的事。俄國裏海的魚子醬,西伯利亞白虎皮都是宮裡酷愛的玩意。
俄國會因為交還伊犁及其周邊土地提出索賠,既然我們不能打仗,就只好談判,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所以最終還得圍繞一個錢字做文章,我們破財是肯定的,只是多寡而已。俄國人最貪婪,出價會高得離譜,什麼幾千萬盧布都可能的,等著你殺價,你要是傻了吧唧一口答應,那就中他們圈套了。
曾紀澤說:那我攔腰一刀還價。做生意不都是這樣嘛。
李鴻章說:還不夠,最多三分之一。我是恨不得先減去一個零,再攔腰一刀。外交是國與國的生意,討價還價是必須的,你要認為自己是個市井小販,口若懸河,虛虛實實,有真有假。
曾紀澤說:假作真時真亦假。
李鴻章說:呵呵,這就是令尊生前不喜歡的痞子腔。是痞子還是君子並不重要,說穿了要看身後的實力。你辦外交應該清楚,簽字之前的話都不算數,比如你和你小妾在床上說的甜言蜜語就不算數,除非她傻。
曾紀澤臉都紅了,還以為李鴻章真躲在他床下聽到過什麼。
李鴻章繼續說:你的底氣來自你身後,若跟著個齜牙咧嘴的大熊,你說話聲音像蒼蠅一樣嗡嗡嗡叫,這協議仍然照你的心意談成。若你身後是個黃鼠狼,你凶得像個熊,人家也只當你一副熊樣。
曾紀澤啟程去了聖彼得堡,會晤俄國外交大臣格爾斯,格爾斯不同意改約,還指責中國的態度和措辭。曾紀澤第二天又和他談,再次被拒絕,談判一時陷入僵局。之後兩周,曾紀澤滯留在彼得堡,心事重重,李鴻章給他發電報打氣,鼓舞他切莫氣餒,世界上從來沒有一蹴而就的成功。
曾紀澤去晉見沙皇,此時形勢有變,沙皇正考慮向土耳其用兵,他不能兩面開戰,於是同意重啟談判,格爾斯和曾紀澤又坐到了對面。
曾紀澤從彼得堡向總署發報,提出自己的看法,其實也是李鴻章的意思,他說收回伊犁已無爭議,當前當以中俄兩國分界為重,通商為輕,賠償次之。
總署回電錶示認可,但第二天,又發了一份電報,把前議給推翻。新的要求是:收回伊犁及周邊領土等事宜可以暫緩;通商各條款則要明確拒絕,在松花江上行船,從西北到西安的商貿線路談判都要擱置。
總署顯然視通商重於領土,寧願不要領土,也不和俄國做生意。朝令夕改,不知道受到哪方來的壓力。
曾紀澤回電總署:若連通商都不允許,談判將陷於停頓。
格爾斯果然說:曾爵爺,俄國將派特使去北京和你們總署直接面談。
曾紀澤致電總署:我已無法應付,請總署和俄國特使直接面商。
總署發電:曾紀澤再與俄國外務部從容商辦,不得推卸。
總署又發電:中俄談判,能爭幾條就幾條,總之在聖彼得堡定下協議為要。
總署再發電:只要不和俄國開展貿易,酌情賠償也可商量。
總署既要爭臉面,又不想和人家面對,其畏懼妥協心理可見一斑。在他們心目中,通商是比放棄領土更丟臉的事,這實在令李鴻章、曾紀澤費解。
曾紀澤嘆了一口氣,無奈去找格爾斯,表示拒絕俄國提出的通商條款,但中方可以酌情補償。
格爾斯欣然同意。
於是兩人確認,連同贖回伊犁,中國一共向俄國支付500萬兩,折合900萬盧布。中俄正式締約,俄國從伊犁撤走。曾紀澤以身體抱恙,長期咳血為由,辭去特使,回國療養。
伊犁收回,生意歇擱,總署的兩個目的都達到了,上下一致高興,李鴻章不高興,舉座皆歡,一人獨泣。李鴻章說:這忙前忙後,就煮了這麼一鍋夾生飯?生意不肯做,倒肯平白無故地送人家幾百萬兩,錢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國家無人,士大夫愚昧。
伊犁危急解除,朝廷大大鬆一口氣,之前為應付危局,怕俄國人搞突然襲擊,北京各處調兵,把已退休多年的湘軍老將鮑超、彭玉麟,開缺休養的劉銘傳、曾國荃都叫出來,黑雲壓城城欲摧,弄得全國皆兵。如今一夜春風,吹散漫天陰霾,頓時一身輕快,人們的生活又變得無憂無慮起來。
浙江提督吳長慶奉李鴻章之命,率部往山東登州布防,既為防止俄國突然入侵,也要盯著日本在朝鮮的動向。吳長慶是淮軍元老,第一批跟李鴻章來上海發展的骨幹,早已功成名就,本想帶著萬貫家財回老家頤養天年,卻被李鴻章抽調,派到前途不明的海邊。他不敢抱怨李鴻章,只好每天祈禱危機早日消除。後來俄國軍艦開走了,他的心放下一半,而朝鮮的形勢依舊昏暗不明,他繼續忐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