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出場
2024-09-29 17:36:54
作者: 周文侹
某一天,軍營里來了一群少年,都是十六七歲,說走了上千里來投軍,領頭的是個墩實的矮個子,頭很大,脖子很粗,兩個眼睛炯炯有神,一口河南官話。吳長慶被他吸引住了,問他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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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說他叫袁世凱,名字還是李鴻章起的,吳長慶和袁家很熟,袁世凱的爺爺袁甲三,大伯袁保恆,二伯袁保齡,父親袁保慶都和淮軍有淵源。袁甲三是李鴻章的忘年交,當年兩人一起跟隨安徽團練大臣呂賢基作戰,不久各奔東西。李鴻章東奔西竄,前途無著時,袁甲三已如日中天,當到督辦安徽軍務,漕運總督。保恆,保齡,保慶都是進士或舉人出身。
袁甲三早死了,去年袁世凱的父親袁保慶也死了,伯伯們在京城做官,叫他去京城用功,參加科舉,他連考幾次,都名落孫山,秀才也沒中一個,伯伯說他讀書沒入門,總是缺一根筋,袁家祖祖輩輩都是讀書人,袁世凱倒是個異類。
袁世凱一氣之下回老家,到處散布讀書無用論。家裡沒人管得住他,雖然讀書不好,倒做過一首好詩,氣象萬千,有神龍出沒的帝王氣,詩曰:眼前龍虎鬥不了,殺氣直上干雲霄。我欲向天張巨口,一口吞盡胡天驕。
袁世凱作為庶出,和他嫡出的大哥關係很壞,大哥對袁世凱母子很不待見。袁世凱日後發跡,接替李鴻章當上直隸總督,便報復他大哥,把大哥的知府職務給撤了。他大哥投桃報李,袁世凱生母去世後,作為袁家族長,他大哥硬是不同意袁世凱的母親和父親合葬,說你媽是小老婆,沒資格和爸爸同穴。袁世凱在外是大哥,在家還是小弟,他終生恨他大哥。
假如天下太平,袁世凱就只好憋屈在家鄉遊手好閒,被他大哥欺負到老死。幸虧晚清風起雲湧,正是英雄用武之時,袁世凱不甘心蹉跎歲月,於是糾集了一幫和他一樣的人物,千里迢迢趕去山東投奔吳長慶,想在疆場上搏個功名,讓他家族,尤其是他大哥知道自己的不凡。
如今的吳長慶已暮氣沉沉,根本不想把老命捨出去當炮灰,青年人的朝氣沒能吹散他的暮氣,吳長慶也曾有過生龍活虎,彪呼呼的青蔥歲月。任何兩代人都會有代溝,他們的人生經歷可能會相似,但歲數一上去,心氣都變了,以前贊成的行為,現在不贊成了。吳長慶和大多數人一樣,只是普通人。
袁世凱就像年輕時的李鴻章,吳長慶就像壓制李鴻章的呂賢基。有句話叫:少不看《水滸》,老不看《三國》。熱血少年看《水滸》,就會殺人放火;涼血的老頭看《三國》,則更加老奸巨猾。偏偏李鴻章和袁世凱,《三國》、《水滸》都是從小看到老。除了添幾根白頭髮,加了點老奸巨猾,仍保留著年輕時的血氣,骨子裡充滿了好奇和奮鬥精神,不僅因為身體好,還有一顆童心,難能可貴,都不是一般人。
(287)
看在和袁家的交情上,吳長慶留下了袁世凱,而跟袁世凱來的狐朋狗友都被他打發回家了,他怕青年們聚堆,遇事起鬨,給他惹禍。吳長慶讓袁世凱幫辦軍務,平時整理文書,學習軍隊條令,偶爾也讓他出操和士兵們打靶。
吳長慶還有一個文案叫張謇(jiǎn), 四十歲,南通人,是個舉人,年前到京城會試落榜,便七拐八拐地來到慶字營從軍,未來的大清狀元原來是轉業軍人。山東暫時太平,袁世凱在行政和軍事上無師自通,經常給吳長慶提建議,吳長慶起初還敷衍,後來就煩了,說:你真有李中堂年輕時的風采,他就老喜歡給他上司提意見,弄得大家都挺煩他的。哪天我把你舉薦給他,他肯定喜歡你,會從你身上找到他當年的影子,你在我這裡明珠暗投了。
袁世凱興沖沖地來,氣哼哼地走。吳長慶接到袁世凱的伯父從京城裡來的信,希望老吳能督促袁世凱多讀點聖賢書,日後仍要他去參加科舉,為袁家爭光。吳長慶巴不得袁世凱早日離開,他們對不上眼,吳長慶把教育袁世凱的責任交給張謇。
張謇只好每天和袁世凱泡,起初張謇挺喜歡這個機靈的小老弟,知道袁世凱沒有功名,就鼓勵他發奮讀書,總有出頭之日。看到張謇遞給他一本本厚得像磚頭樣的考場指南,他的頭都大了。張謇說,好在營里的事務很少,你我閒著的時候多,我來教導你,你好好用功。
袁世凱由未來的狀元郎做輔導老師,放在今天不知道要付多少補課費,一個鍾付個萬八千的都打破頭搶不到,但在袁世凱眼裡簡直是苦差事。張謇耳提面命,嚴加督責,袁世凱不得不嘴裡嚼著筆,冥思苦想地寫八股文,完成張謇布置的功課。每篇文章,張謇都認真修改。最後張謇說:給你小袁改文章,還不如推倒重來,由我自己寫算了。這話比打袁世凱還讓他難受。
張謇和袁世凱是戰友,張謇不能像私塾老師那樣,拿個尺子敲袁世凱的手掌,只好說幾句無奈的話。袁世凱對張謇的無奈很有意見,我又沒求你教我,我那麼遠跑來投軍,就是不想讀書,想不到才離狼窩又入虎穴。你要不待見我,我躲著你就是。
一天,張謇又對著袁世凱的文章嘆氣,袁世凱實在忍不住,說:大丈夫當效仿班超投筆從戎,豈能老死在案頭做個刀筆吏。進士翰林哪朝哪代都有,你見誰青史留名了?彪炳史冊的只有英雄,代代為人傳頌,我就是要當英雄,不讀無用之書。
張謇說:行,行,這就是閣下的讀書無用論,真是一番宏論。你我師生之誼到此結束,我這就跟吳軍門去說,請他給你另擇高明。
吳長慶兩手一攤,說:由他去吧,來年打發他回老家。
以後幾十年,張謇和袁世凱一直心存芥蒂,他們認識得很早,關係卻並不好。知心的朋友哪怕相隔萬里,心裡卻老想著對方,面對面坐幾十年卻可能是死敵。所以說,認識早,距離短不代表關係深。
李鴻章接到吳長慶的信,正要拆開。丁香說:爺,水燒好了,您該香湯沐浴了,今天很冷,不要涼著。
李鴻章說:今天明明很熱。
丁香說:那您都脫了吧,穿那麼多幹嘛。
李鴻章說:洗澡時我會脫的。我就不能照你的說法,不能讓你們猜著我的心思。讓我先看信。
信是由張謇代寫的,李鴻章說:這字好,文筆也好,頗有我當年的神韻。這是哪個文案寫的?
送信人說是南通舉人張謇。李鴻章點頭,說:這老吳說話大舌頭,心眼倒細,也懂得羅織人才了。
丁香說:還不都是跟爺學的?跟你那麼多年,學不會也看會了。俗話說,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老吳是小伯樂,爺才是天下人的大伯樂。
李鴻章連忙擺手,說:你不要奉承我,我最煩人家給我戴高帽子,我哪敢比伯樂?
他表面不承認,心裡卻美得不得了,難怪他老想跟丁香說話,總能被她搔到癢處。
吳長慶信里還提到袁世凱,把他的經歷說了幾句。李鴻章回憶起這個小朋友的名字是自己起的,由衷升起了親近感。哎呀,袁甲三托我給他孫子取名時,我正四處漂泊,居無定所呢,哪有好情緒,也就胡謅八扯了一番,沒想到真用上了,我和袁世凱有緣啊。
吳長慶接到李鴻章回信,叫他辦好營務,時刻準備開拔去平壤,還讓他悉心培養袁世凱,不要當下僚使用。
吳長慶提到袁世凱,是想把他打發給李鴻章,人往高處走嘛,給他安排個好去處,也對得起袁家人的囑託,結果還是砸在自己手裡。吳長慶有點氣餒,這個不省油的燈,還讓他費油點著。
吉林知府兼屯墾委員李金鏞向李鴻章報告,經勘測,吉林一地,現有可種之地不下幾百萬畝,漠河一帶發現大儲量的金礦。李金鏞是直隸布政使錢鼎銘的部下,他協助李鴻章在直隸賑災,很是得力,於是被派去關外勘界和考察屯墾,李鴻章的站位總是高出他的職務範圍,手伸得老長。李鴻章被李金鏞的報告打動了。
李鴻章深思熟慮,向總署提出建議:滿人歷來把東北視為龍興之地,入關二百年,嚴禁內地人民去關外墾荒。但今非昔比,流民為生機而違禁出關者絡繹不絕,再想一味阻撓很難。
東北多林木礦產熟地,資源豐富,不如順水推舟,推行移民,既能解民困,又可增加耕種之地,國家還能多收稅賦。更要緊的是東北臨界俄國,俄國垂涎東北已久,我若不移民,俄國必來移民,我當捷足先登,占盡資源,以免日後兩國又生爭端。
李鴻章最後說,國家要制定經營東北的長遠計劃,廣泛設置府州縣鄉,大量從內地移民,充實東北。只要經營得當,東北將成為國家和民眾的生財之地。
李鴻章常提一些人們想不到的想法,經營東北和建立海軍,推動洋務一樣,都是影響百年的國家戰略。總署收到報告,人人不吱聲,其中利弊到底如何,看不懂也想不明白,只好以無聲作沉思狀。最後以「茲事體大,再議」作為對李鴻章的回答。李鴻章最討厭總署的兩句官話,一句是茲事體大,再議。再議就不知道拖到猴年馬月了。
另一句是「毋(wù)庸議」,若你對總署的某個政策有意見,想和他們討論,若他們持開放心態,就會說,好吧,你不服來辯。但他們從來沒有,常用「毋庸議」三字駁回,就是告訴你不討論,不爭辯,不接待。
張佩綸和李鴻章聊天。張佩綸說:我不怕六部堂官,倒是他們怕我,因為我手裡有筆,一言不合就彈劾,我只怕堂官屬下的小吏、書辦、筆帖式。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若他們跟我搗蛋,我還沒辦法對付。這些個人官職不入流,我不能彈劾他們,否則被人笑話,說我用中堂的大炮去打蒼蠅。
李鴻章說:這是你的體會,和我的還不大一樣,家家都有難念的經。老實說,我不怕朝廷,不怕太后和皇上,我就怕六部堂官,這些個尚書、侍郎都是我乾爸。他們三天兩頭拿「茲事體大,再議」和「毋庸議」來搪塞我。
我為買兩艘鐵甲艦,跟他們來來回回要錢,看到他們最多的批覆就是這兩句,前後一年多的扯皮,總算經費有了著落,戶部扭扭捏捏撥了我160萬兩,夠買一艘。另一艘的160萬兩則是七拼八湊,用戶部的關稅,各省的稅收厘金,招商局的盈利,我直隸藩庫的結餘,還有唐廷樞開平礦物局賣煤的收入。那個丁寶楨,山東巡撫,我和他在剿捻的時候不大對付,我也曾厚著臉皮央告他出錢,他倒不計前嫌,從鹽稅和厘金中撥了我30萬兩,頗讓我感動。人很難講,好像跟你有刎頸之交的朋友,到你危急時未必肯挺身而出,而平時不大跟你來往,甚至有點小疙瘩的人,卻出人意料地拉你一把。
我問問你幼樵,你們清流的四大金剛,算不算有刎頸之交?
張佩綸很自信地說:我們四人志同道合,有君子之風,如清泉,如皓月,如素絲,如白玉,有國而無家,同進退共榮辱,都是為追求至大至公的無私之人,我們確有藺相如和廉頗的刎頸之交。
李鴻章狡黠一笑,說:除了聖人,哪有什麼無私之人,何況你們沉浮官場,又得李鴻藻大人栽培有年,李鴻藻這個人啊,呵呵。寶廷,陳寶琛我不熟悉。張香濤(張之洞的字)嘛,探花出身,學問是不錯的,去年我進京,還專門去拜訪他,可惜他不在寓所。後來你把他帶來賢良祠和我見了,你想聽我的肺腑之言嗎?
張佩綸急切地說:願聞其詳。
李鴻章說:先和你說好,我的話不得外泄,你敢說出去,以後就不要踏進我的門檻,哪只腳進來就斬哪只。
張佩綸連連點頭,還要主動給李鴻章茶碗裡續水,李鴻章叫他先把茶葉換了。
啜了一口新茶,李鴻章說:知道張耳和陳余嗎?
張佩綸說:知道,都是秦末漢初和項羽、劉邦一起打天下的英雄。
李鴻章說:張耳、陳余在得勢之前都是刎頸之交,一旦得勢,兩人為爵位名利而大起衝突,成了死敵,水火不容,最終陳余死在張耳手裡。所謂刎頸之交,都是貧賤之交,除非一生不得志,沒什麼可爭,自然情深義厚。若摻雜了利益,極有可能你死我活,我勸你不要太天真,待人真誠要吃虧。
張佩綸說:難道我和張香濤也是張耳和陳余嗎?
李鴻章心平氣和地說:張之洞此人,城府極深,面善心滑。據我看,他並不是你說的那樣感人。小張如今身在清流,憑一支筆針砭時弊,的確有才幹,不然你也相不中他。你們幾個都不甘寂寞,這沒什麼,人都想往上走。我年輕時,功名利祿的心思比你們還重,但我還是有點義氣的,用過的人,跟過我的人,我都有感情,不忍心輕易拋棄他們。
而張香濤不一樣,他表面平靜,內藏波瀾。如今你風頭正旺,你若平步青雲,他自然跟著你水漲船高,因此他現在一心攀附你。我打個比方,你不要往心裡去,萬一有天你遇到波折,他必然和你割席,棄你而去,只怕你牽連他,恨不得不認識你。我把你當兒子看待,因為你還是個純潔爛漫的人,表面峻厲,內心柔軟,和張香濤正相反。張香濤若有難,你會伸出援手,而你有難,他只會袖手旁觀。
張佩綸點頭稱是,心裡卻並不贊成。
李鴻章兩年裡共向英國訂購蚊子船11艘,碰船兩艘,他的振軍之寶——鐵甲艦也呼之欲出了。
駐英國大使郭嵩燾,新任駐德國公使李鳳苞分別來信,說的是一個意思,德國福爾鏗(kēng)船廠和克虜伯機械廠都積極和他們聯繫,非常希望拿到建造鐵甲戰略艦的訂單,價錢比英國的稍低,工藝絕不遜於英國。請李鴻章能夠派員去德國考察。
李鳳苞還寄來了一件特別的禮物,一幅李鴻章的大油畫像,是德國兩家大廠專門請歐洲大畫家精心創作的。畫上的李鴻章目光如炬,仰頭看天,嘴唇略下彎,額頭上幾縷皺紋,含著博愛、盼望,傷感,還有一點憂國憂民,悲天憫人,如果他脫去官帽馬褂,剪去辮子,再背個十字架,就像耶穌在受難。
李鴻章很喜歡,說難為這些洋人了,於是他讓兩位大使代他去考察。不久李鴻章獲悉日本在英國阿姆斯壯船廠建造的「扶桑」號,下水才兩年就因為水線以下材料腐朽而大修,於是他有了棄英就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