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艘鐵甲艦來了

2024-09-29 17:36:57 作者: 周文侹

  經過艱難地談判,李鴻章終於敲定由福爾鏗和克虜伯承接鐵甲船訂單,船殼由福爾鏗設計建造,甲板上所有艦炮由克虜伯安裝。總署問李鴻章為何改弦更張,李鴻章坦言德國鋼甲精美厚實,工藝無可挑剔。

  這兩艘鐵甲艦是姊妹艦,其造法、工藝、尺寸、程式一模一樣,只有水線以下最低處的厚薄略有差別,兩船都是全鐵製造。第一艘由西太后命名叫:定遠,第二艘由李鴻章起名叫:鎮遠。

  船錢付了,李鴻章要求德國嚴格按照合同施工,工料必須合格,交船期限要有保障,他從江南製造局,福州船廠調派九名工程師,由總工程師徐壽帶隊去德國監造。

  德國人夜以繼日先完工一艘,讓誰去漢堡港開回來?李鴻章胸有成竹,說:就讓那幾個寶貝去,前年他們不是把四隻蚊子船開回來了嘛!劉步蟾、林泰曾、魏瀚、陳兆翱、鄧世昌,有一個算一個,同去同去。

  李鴻章半老頭子一個,和幾個小青年勾肩搭背,摸摸這個頭,敲敲那個肩,喜悅愛惜之情溢於言表。

  他對丁汝昌說:你也跟著一起去漢堡,雖然你是提督,但你是門外漢,應該有自知之明,好好跟著他們學學。你在他們的年齡,還在餵馬吧?

  丁汝昌臉就紅了,說:中堂又拿標下取笑。標下雖然蠢笨了些,但是勤快,以勤補拙,要是年輕二十歲,也不會比他們遜色。

  李鴻章說:我就是看中你厚道,做事踏實,你好自為之。這些小傢伙,個個業務精良,品學兼備,非那些讀八股文的進士舉人,捐班的商人可比,他們有修理和駕駛龐然大物的秘籍,中國海軍從此邁出最堅實的一步,以後薪火傳承,中國遲早屹立於東方,傲視群倫。

  盼星星,盼月亮,定遠號鐵甲艦終於回來了,停泊在大沽口。李鴻章激動壞了,邀請戈登登艦參觀,這是第一艘到達中國洋面的鐵甲艦,北洋水師如日中天,看到艦上冉冉升起的黃龍旗,以及在船舷一側威武鵠(hù)立,向李鴻章行西洋軍禮的海軍官兵,李鴻章眼眶都濕了。

  他走到甲板上,青年才俊們前呼後擁。李鴻章說,你們在我面前不要拘謹,想怎樣就怎麼樣。大家一片歡然,李鴻章也不禁調皮起來,他走進駕駛艙,轉兩圈主舵,坐進主炮台,炮膛黑洞洞,能塞進一個人。李鴻章說這要一炮出去,再固若金湯的城牆也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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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步蟾說:中堂老大人,要不要試一炮,能打到好幾網魚蝦。

  李鴻章嚴肅地說:不要叫我老大人,我的心和你一樣年輕,你可以叫我中堂哥哥。

  現場一片鬨笑。

  李鴻章又說:現在不能亂放炮,一發炮子要我250兩,這能買多少船魚蝦?我才捨不得呢,你劉老弟要饞海鮮,自己跳海去撈。

  丁汝昌說:撈不到了,聽說這兩年,鮑魚海參都無緣無故地跑了或死了。

  李鴻章說:吃不到就不吃了。你們早日把艦船開到劉公島,等鎮遠艦回來時,我請太后皇上去山東閱兵,那時你們再使勁給我顯擺,兩個鐵甲艦同時發幾炮,地動山搖,壯我軍威。

  他又鑽到輪機艙,濕熱憋悶,李鴻章說,真難為下面的弟兄了,我得上去了。

  大家在大餐間歡聚一堂,午餐琳琅滿目,還有各種酒,每人都斟滿了一杯。李鴻章說:請戈登中將多喝,他是客人,老戈,我聽說你們西洋部隊裡都禁酒。

  戈登呡了一口威士忌,說:對的,除非節假日,節假日官兵放鬆,不光喝酒,賭博和找女人,我們都不管,但回到軍營里就很嚴格,凡違反條例,懲罰很重,直到送上軍事法庭。我現在退役了,可以隨意喝,只要我的肝受得了。

  李鴻章說:我們也要改個章程,以後船上不能放酒,酩酊大醉的隊伍沒有不打敗仗的。比如官渡之戰就是教訓,誰知道這個典故?

  大家都大搖其頭,都是理工科出身,不知道很正常,偶爾也有文理兼修的,明明知道卻也說不知道。因為此時李鴻章興致大好,要講故事,大家要裝得很愛聽,還從來沒有聽過的樣子,把李鴻章當孩子一樣哄。有時候領導的笑話並不可笑,部下也要笑,笑得很燦爛,還要笑得有餘音繞樑,三日不絕。儘量讓領導發揮,顯出領導的權威和知識面廣,這才叫懂事,要做董事長,先要懂事。

  當年王勃在南昌寫《滕王閣序》,本來主人閻都督是要抬舉他女婿,讓女婿出來炫耀,但王勃當仁不讓,不識趣地跳出來,弄得主人家很憋火。好在王勃是文曲星走在星光大道上,字字璣珠,滿篇光輝,沒人蓋得住他的光芒,若換一般人早被踩死了。

  李鴻章說:曹操和袁紹在官渡決戰,曹操兵微將寡,糧草不濟,本來是要打敗仗的。曹營里不斷有人開小差,還有和袁紹暗通款曲,寫投降信的。但天助曹操,袁紹的謀士許攸星夜來投,向曹操獻計,直擊袁紹的命門。他要曹操連夜偷襲袁紹存放糧草和輜重的大營—烏巢,說守烏巢的主將叫淳于瓊。

  曹操一聽就明白,淳于瓊是個大名鼎鼎的醉鬼。當年拱衛京城的禁軍分八支隊伍,袁紹、曹操、淳于瓊分別是其中三支隊伍的校尉,大家是老相識,彼此了解底細。那麼重要的地方,袁紹用了一個醉鬼,焉能不敗?於是曹操力排眾議,孤注一擲地去了。曹軍趁著夜色衝進烏巢大營,淳于瓊果然醉得不省人事,將熊熊一窩,人人都是如此。烏巢被一把火燒了,袁紹隨即大敗,曹操取得了最後的勝利,統一了北方。諸位賢達,酒或能助興,但酒更能誤事,教訓深刻,望你們深思。

  大家低頭深思,弄得像默哀一樣,深思完畢,頓時一片歡騰。李鴻章受到所有將佐的敬酒,他哪裡好意思拒絕,一輪接一輪,一杯接一杯,直到杯盤狼藉,他也頹然倒下,被扶到行軍床上,酣然大睡。海浪把戰艦輕輕地搖,李鴻章在睡夢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戈登回國前,和李鴻章有過一次深談。

  李鴻章認為:漢唐在西域的開拓和明朝鄭和下西洋的偉業,還算不上中國的正史,而中國人口在東晉、南宋兩個時期渡過長江漸次向江南和閩越發展,促成中國政治和文化中心南移,這才算正統的歷史。因此西域中亞地區和閩越之外的南洋版圖並不曾被中國看作是領土,在上述兩地,絲綢之路沿線和南洋諸島都先後湧現大小國家,而中國本土無論朝代更迭都只把他們當成藩臣屬國、化外之地,絲毫不存吞併的心思。

  若在開放時期,就與這些鄰居多有往來,不但政治、外交、文化上交流頻繁,民間貿易也很繁榮;若在保守時期,政治外交上就只限於國書交換的形式,而國家層面的文化和貿易交流就陷於停頓,但民間貿易仍然會進行,明朝嘉靖,清朝康熙都有過「片板不得入海」的旨意,並以嚴刑峻法相威脅,但依舊阻擋不了民間貿易的熱情,因為趨利是人的本性。士大夫們因讀書多而更講究大義節操,普通人卻很現實,總是把利益放在首位。

  戈登說:中國皇帝把西方人想複雜了,以為他們久懷異心,蓄意來侵略中國,其實沒那麼複雜,至少早期不是這樣。西方人不光來中國,亞洲的其它地方,南美洲,北美洲,非洲,甚至南北極也都去。他們跑出去多半出於好奇心,利益驅使和宗教熱忱,基本屬於個人行為,鮮有國家的支持。比如聞名於世的馬可波羅,據我所知,他沒有得到任何歐洲政府的援助,他本人也是出於商業目的,和他出生的威尼斯邦國沒有關係。

  直到近一百年,歐洲的局勢大為變化,各國的國王和貴族都以希望海外發展作為國家和民眾的事業,在海外掠奪的人居然被當成民族英雄,而這些人在國內毫無疑問都是罪犯,公民的富裕也幫助政府和國家的富裕,既不用國家投資,還把危害國內安全的不良分子送出去。如果他們成功了,國家就少一個治安罪犯,多一個上流人士;如果失敗了,死在他國異鄉,國家少了一個麻煩,也是好事。個人冒險去海外奮鬥,不但可以發大財,還能得到祖國的認可,成為國王的忠臣,上帝的信徒,名利雙收,自我價值充分實現,換你我也會幹的呀。

  李鴻章說:對民眾以利益誘之,以信仰導之,把利益和信仰化成人們做事的根本動力,也是最好的煽動。洋人將禍水外移,真是深謀遠慮啊。

  戈登說:有禍水,也有清泉。西方帶來了洋務,如今你能發電報,坐火車了,再過若干年,全世界就不用煤油點燈了,你不能不承認這是進步。

  李鴻章表示同意。

  戈登不久後被英國政府招回,相繼派往模里西斯、南非供職,1884年2月赴蘇丹任總督,1885年1月,在喀土穆與穆罕穆德.馬赫德的起義軍交戰中陣亡。

  朝廷下旨給李鴻章,叫他推薦熟悉洋務的人才,作為各省海關道和出使外洋的人選。李鴻章想起了盛宣懷,這個杏蓀在招商局憋屈好幾年了,他屢次報告李鴻章想離開那裡,李鴻章因沒有合適的機會不作答覆,也有讓盛宣懷磨鍊意志,削平稜角的意思。

  如今機會來了,李鴻章上奏:近年來,洋務或礙於成例,或阻於浮言,或短於經費,或匱乏於人才,一曝十寒,諸事難行。倘聖主堅持定見,激勵人才,不為浮議所惑,不為常例所拘,內外臣工同心戮力,外患內憂未必不是激我圖強之動力,中國振興也是一轉移之間而已。

  李鴻章提了幾個人選,本來把盛宣懷寫在第一個,一想不妥,這會被人非議他又在任人唯親,夾帶私貨。為了丁汝昌當海軍提督,多少人喋喋不休,他們反對買船,船買了,又紛紛想把自己的子弟塞進來,海軍的待遇好於尋常陸軍十倍。

  李鴻章偶爾會面試塞過來的人,開口就問,你分得清左舷和右弦嗎?船的水線在哪裡?會用英語喊軍事口令嗎?會使用六分儀嗎?

  說什麼呀?中堂是說中國話嗎?於是來人都給他打發走了。

  李鴻章把盛宣懷放在第四位,排第一的叫許鈐(qián)身,第二叫劉含芳,這兩個他不太熟悉,是公認的幹才,推薦他們為顯示自己的大公無私,第三個叫張蔭桓(huán),翰林出身,是個類似曾紀澤的外交能員,很受李鴻章器重。

  李鴻章推薦張蔭桓,是抬舉他,最終也害了他,張蔭桓和張佩綸一樣恃才傲物,目中無人,起初很受西太后賞識。他出使歐洲各國,回國述職時,專門給兩位皇太后帶了兩顆比利時寶石,紅的敬奉東太后,綠的孝敬西太后,綠寶石又稱祖母綠(lù),價值為紅寶石的十倍。

  有人忠告張蔭桓,必須給西太后身邊的李蓮英送一份厚禮,否則不如不送。張蔭桓自命清高,說,就是不給閹貨送禮物。閹貨學名太監,俗稱公公,也有叫老公的,古時候叫中官、中涓、寺人,內監、宦官,罵他們時叫閹豎、閹貨。張蔭桓因此得罪了李蓮英。

  西太后捧著祖母綠,愛不釋手,極為可心。李蓮英卻插了一句話:偏偏咱們不能用紅的。只一句讓西太后七竅生煙,兩手發抖,狠命地把祖母綠拋了出去。按照清制,正室用紅,側室用綠,西太后一生為沒有當上皇后而耿耿於懷,她嫉恨東宮娘娘,東西兩個娘們30歲不到就守寡,都屬苦命人,本該相依為命,卻為誰大誰小而心存芥蒂。西太后若是生在小門小戶,最多家庭不得安生,偏偏她是母儀天下,操弄權柄的太后,國家就跟著她雞飛狗跳。

  西太后立刻叫來張蔭桓,一臉怒容盯著他,盯得張蔭桓汗毛倒豎,遺精便血,都不知太后怒從何來?西太后一跺腳,站起來就走,李蓮英跟在後面一臉幸災樂禍。張蔭桓在庚子年間,被西太后殺死了。西太后臨時起意,趁著大亂動手,張蔭桓穿著官服受刑,按制度不能殺穿官服的人,可見當時的倉促和西太后記性之好。

  盛宣懷被安排到天津當海關道,招商局總辦徐潤和同事們為他踐行,徐潤本以為盛宣懷是枚棄子,怎麼死灰復燃了?還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嘛。宴會上,盛宣懷和徐潤好得像親哥們一樣,頻頻乾杯。徐潤說:杏蓀,你真是平步青雲,前途無量啊,只可惜以後再不能和你共事了,這是我和招商局全體同仁的損失。誰都羨慕你我的交情,不能得意了就忘了我這個落魄的老朋友哦,招商局永遠是你的娘家,歡迎你常回來坐坐。

  盛宣懷聽到這話心裡很厭惡,什麼叫常回來坐坐?真把招商局當你自己家了,還叫我不要忘記落魄的老朋友,你日進斗金,落魄在哪裡?你分明是顯示你的優越感。

  盛宣懷十分感激李鴻章,李鴻章是我平生最大的知己。他越感激李鴻章就越恨徐潤。他意味深長地說:感謝各位同仁一貫地支持,尤其是你徐總辦,沒有你就沒有我的今天,一切 都仰賴你的提攜。這些年我們兩處得真是好,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我一定會回來,嗯,嗯,回來坐坐的。

  他想說我一定會回來的,話到嘴邊,一想這有點挑釁的意思,算了,便說成會回來坐坐的。好像是領了徐潤的情,還表現出一副依依不捨的神情。

  回家路上,盛宣懷也想到了死灰復燃四個字,李鴻章曾和他講過這個典故,他很佩服李鴻章,李鴻章肚子裡的典故真多,兩腳書櫃一樣,隨到隨拿。

  西漢時期,漢景帝的弟弟梁王一直有奪皇位的心,他有個大謀士叫韓安國,韓安國屢次勸諫梁王要安分守己,梁王嫌煩,就把他打發到京城常駐。韓安國在京城犯事被抓進大牢,牢城的獄頭對他很壞,一直虐待他。韓安國說,獄頭,你不要太橫,豈不知死灰復燃?獄頭說,你若死灰復燃,我就撒一泡尿把它澆滅。不久聖旨傳到牢城,韓安國被釋放,還加官進爵,當上了御史大夫,位列三公。韓安國一邊脫下囚服,一邊對面如死灰的獄頭說,現在死灰復燃了,你可以尿了。

  盛宣懷人在天津,一有閒暇就去保定聽李鴻章教誨,李鴻章說:你好好歷練,以後我還會讓你回招商局。盛宣懷心花怒放。

  招商局在徐潤的主持下,從單一的航運企業成為集船舶和港口於一體的聯合集團,還衍生出與航運相關的船舶保險,關棧(海關保稅倉庫)等附屬行業,它的觸角廣泛延伸進地產、金融等眾多領域,已經具有現代化大企業的結構和規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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