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不能失去

2024-09-29 17:37:01 作者: 周文侹

  在招商局成立之後的30年內,與招商局互相擁有股份、保持密切經濟關係的企業有:中國第一家煤礦——開平礦務局。中國第一家電報局——天津電報局,中國第一家紡織企業——上海機器織布局,中國第一家國家銀行——中國通商銀行。招商局的創辦和發展,對中國的經濟、政治、外交、軍事等各方面都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徐潤落實李鴻章的指示還是賣力的,多數時候他很拎得清。只要讓李鴻章滿意,其他人再不滿意他都無所謂。做事做人要看山水,看山水就是要懂得區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主要矛盾解決了,次要矛盾就迎刃而解了。

  1874年,日本借琉球事件在台灣駐軍,僅開業一年的招商局就派出四條船運淮軍到台灣。1880年,俄國因伊犁事件派兵艦威脅中國海疆,招商局運輸部隊到山海關洋河口布防。

  建立北洋水師的部分經費由招商局支付,每年35萬兩,銀票說好哪天送到必然哪天送到,只拖時辰,不拖日子。北洋水師所有艦船的養護維修都使用招商局的船塢,想泊多久就泊多久,徐潤從沒二話,嘀嘀咕咕都沒有過。

  招商局對國家的好處還是很明顯的,關鍵時候隨叫隨到,還有比國家安危更重大的事情嗎?對招商局的表現李鴻章基本滿意,只要大節不虧,小節上就不要計較了,這就是他對徐潤等人損公肥私,吃裡扒外等違紀違法行為一直容忍的原因。徐潤在總辦位置上一口氣坐了七年,讓空心大佬盛宣懷等得花兒都謝了。

  為了讓外界看看洋務所取得的成就,第二批留美幼童在上海登船前,被特意安排到外灘招商局新落成的三層大樓門前合影,幼童們排三排,招商局的招牌赫然在側。徐潤很得意,這是李鴻章對他的肯定。要是鐵甲艦能開上岸,李鴻章肯定要鐵甲艦也停泊到招商局門口。

  洋務繁雜,李鴻章只對三件事特別上心,海軍、招商局、幼童留美,這是他的三座豐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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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國哈乞開斯(Hotchkiss)、英國馬梯尼亨利(Martini Henry)、德國毛瑟(Mauser)、法國格拉斯(Grasse)都是19世紀末風靡世界的新式後膛槍,這些槍枝樣品都在李鴻章的總督署陳列,他對各國槍械如數家珍,對西洋軍事科技的發展尤為關切。

  李鴻章的淮軍日新月異,朝廷也不甘落後,在京城成立神機營(衛戍部隊)。任命醇親王為統領,選拔精壯八旗子弟,配以新式後膛槍,用西方陸軍制度訓練。醇親王請李鴻章推薦兵器,李鴻章借了他一些德國毛瑟。醇親王回復他,八旗兵普遍反映毛瑟太重,不稱手,請另換一款。

  李鴻章說,這些提籠架鳥的紈絝子弟,不如每人發一把柯爾特(Colt)左輪插在腰裡算了。他又推薦了五連發的哈乞開斯,這次部隊反響很好。醇親王說,就這樣定了,神機營的所有開銷請北洋暫為墊付。於是李鴻章買了兩千杆哈乞開斯,八門克虜伯山炮,以及子彈、炮彈若干,加上運輸、保險等各項共付了六萬八千兩。醇親王很滿意,說李鴻章夠朋友。

  李鴻章應付醇親王是不遺餘力的,反正也是拿皇家的錢用在皇家身上,只要醇親王給他在太后面前美言,錢還是賺得回來的。神機營用上了新式槍械,各軍都紛紛效仿,大量新式槍械陸續裝備到各軍,前幾年還讓人視如寶貝的雷明頓前膛槍被丟棄,堆在貨倉里積灰。喜新厭舊是人的天性,也是促進人類社會發展的動力。

  按照常理,裝備最精良的部隊應該戰無不勝,但這個常理放在晚清時代卻是例外,早期的淮軍裝備並不好,卻常打勝仗,到了晚期,裝備好了卻老打敗仗,尤其和日本的交戰更是原形畢露,讓世界瞠目原來這個龐然大物是個泥足巨人,也叫「黔之驢」。

  晚期的淮軍也到了癌症晚期,再注射強心針也只是苟延殘喘,淮軍的命運和大清的命運是重疊的兩條曲線。

  19世紀末期的清朝和日本,就像一個將死的老頭和一個壯年小伙的拳擊。老頭曾經厲害,如今不行了,說它牛高馬大是因肥肉多而虛胖,小伙子看似矮小,卻滿身栗子肉,胸肌、腹肌、腰背肌緊繃得像一枚手雷。

  老頭身上的器官不允許他做大運動量活動,每一個猛擊,走到半程力量就萎縮了一半,到了對手面前,就成和風細雨了。李鴻章很清楚,老頭走路都很累,喘氣如牛,一步三歇,更不要說打架了,要是小伙子掄圓了左右上下一套組合拳,老頭肯定歇菜。

  箇中原因複雜,事後分析起來可以條分縷析,頭頭是道,像紙上談兵的專家,在電視節目裡侃侃而談,但只能被當成喜劇看。事後諸葛亮最好做,反正說什麼都是對的,打死老虎最安全。送專家們一句話:玩兒去。玩字要帶著兒化音,這才像京片子,京片子才能透著最高級的不屑和鄙視。人們叫李鴻章站出來低頭認罪,李鴻章活著時就常檢討,口誅筆伐,唾沫星子讓他體無完膚,相信他虱多不癢,死豬不怕開水燙。

  中日距離太近,總是挨著。明朝時就有倭寇,但倭寇身後沒有政府支持,都是在本國沒有安身之地的浪人和武士,倭寇中還摻雜著大量中國的山匪和海盜,可以說倭寇集團是中日兩國壞人的個體戶合作社。那時日本正閉關鎖國,國力很弱,明朝時的日本人像清朝的中國人。到了清朝,觀念互換,中國人倒像明朝時的日本人,時代前進,有人跟著前進,有人不肯前進,清朝人不如明朝人。

  中日衝突首在琉球,琉球牽扯到台灣,中國為了台灣賠償日本50萬兩。李鴻章很痛,但無奈,因此他加緊建設海防,就為防止日本找第二次麻煩。

  假如有麻煩,肇事地將在朝鮮,朝鮮的戰略位置遠比琉球重要,琉球和大陸之間好歹還有個台灣擋著,而朝鮮和中國接壤,日本若兼併朝鮮,跨過朝鮮就能進入中國,華北,華東乃至東北都將在日本的威脅之下。

  若朝鮮出現問題,作為宗主國的中國是管,還是不管?

  如果不管,自然失去了這個屬國,日本還將藐視中國,日後變本加厲,後患無窮。

  如果管,就像春秋時期的那些國家,小如鄭國、宋國、曹國,大如楚國、晉國,大國會因為小國的歸屬而交戰。但過早地面對強敵,李鴻章認為是下策,國家積貧積弱,唯有韜光養晦,積聚力量才是上策,他希望中日直接交鋒的日子越往後拖越好。

  儘量把所有矛盾放在朝鮮解決,把朝鮮作為中日之間的緩衝。李鴻章有一個似管非管的中間思維,最好維持一個親中的朝鮮政權,為了他們自身的利益,也不會允許日本染指朝鮮。目前朝鮮上層的思想也很對立,朝鮮國王李熙年幼,由他的父親大院君李罡(gāng)應秉政,李罡應特別守舊,反對一切新政,多次殺害在朝鮮的西方傳教士,他的骨子裡也不待見清國。

  自從明朝滅亡,清朝建立,朝鮮士大夫階層就產生了一種普遍的思想,認為中國文化已經在中國滅亡,中國人頭上拖一條豬尾巴,廢棄漢服,穿上不倫不類的長袍馬褂,成了番邦奴隸,中華文從此化轉到了朝鮮,朝鮮才是中華正統。中朝關係就這樣稀里糊塗,若即若離地維持了兩百多年,朝鮮的《李朝實錄》中對清國常有記載,有很多的諷刺和輕視。康熙和他的子孫總以為自己了不起,有所謂的十大武功,可在外人眼裡是一百個看不起。

  李鴻章多次給大院君和要人李元裕寫信,告誡他們日本能滅琉球,就可以滅朝鮮,西洋各國只重視在朝鮮的通商和傳教,而日本對朝鮮有領土野心。朝鮮為今之計,似宜用以毒攻毒的計策,與西洋各國加深聯繫,廣開門戶,讓洋人在朝鮮開枝散葉,獲得好處,一旦日本蠢蠢欲動,以朝鮮一己之力自然無法抗衡,倘若聯絡了西方各國,西方因為自己的切身利益,也將支持朝鮮,多方一起制約日本,力量還是綽綽有餘的。

  大院君對李鴻章的建議不置可否,他對日本沒有好感,對中國也很警惕,對和歐洲通商也沒興趣,他的當務之急是內政,他和兒媳閔妃早就勢不兩立。兩人各有一黨,每天考慮的是如何致對方於死地,哪裡在乎李鴻章的勸告。大院君認為,你李鴻章代表的清國就一定是我的朋友嗎?東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就不吃人了?你不也拿我當棋子嗎?

  李鴻章在三年裡給朝鮮寫了三封信,對方都做了禮貌性地回復,一直說對中堂的訓告必定謹記在心,早日付諸實施,實際上就是不動。

  李鴻章在寫第四封信時,傳來噩耗,她母親在老家去世了,享年八十四,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

  老太太八十歲時被李鴻章接到北方來做壽,當時盛況空前,紅男綠女,花團錦簇,老太太和老年的慈禧太后不是一個性格,她是個清淨慣的人,不愛排場,不願讓兒子有還不完的人情。祝壽完畢,她就一心要回家。她生了六個兒子一個女兒,他丈夫、女兒、最小的兒子已先她而去,她說要把老骨頭葬到家鄉。

  李鴻章送她天津上船時,不禁悲從中來,他意識到母子可能從此永別了。她母親說:近年來你父親常給我託夢,看來他在那裡寂寞了,催我去陪他。老二,你要多保重身體,以公事為重,不要再為我拖累你。

  李鴻章使勁忍住眼淚,笑著說:媽,你胡說什麼?兒子還要給你過九十大壽呢!再說,公事哪有做得完的?我都不想管了,以後我專門在家陪你。

  老太太明白這是兒子善意的謊言,便笑著說:一言為定,我肯定活到那一天,那時你就不要忙了,整天陪著我,我下廚給你燒臭鱖魚吃。這是母親善意的謊言。

  趙太太,大兒子經方都跟著上船,李鴻章關照他們要好好陪著老太太,每天讓她高興。

  船開到江心,老太太還站在船頭向他招手,此時他再也忍不住了,淚水模糊了視線,丁香深知李鴻章一生要強,從來不肯讓人看到他落淚,於是把經述,經邁,春梅都招呼得遠遠的,讓李鴻章獨處,把情緒都宣洩出來。船走得只剩下一個點,李鴻章還是捨不得離開,這時下雨了,淅淅瀝瀝,流淌在臉上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

  唉,兒想娘身難叩首,娘想兒來淚雙流。

  老太太剛走,老朋友彭玉麟來和他道別,他的坐船停泊在江中。李鴻章擦了擦臉,登船和彭玉麟相見,兩人促膝而談。窗外雨霖霖,他們品著君山茶,一言不發,此時無聲勝有聲。伊犁事件結束後,彭玉麟再次歸隱杭州,李鴻章意識到舊友都在凋零,也許這也是和彭玉麟的最後一面。李鴻章要彭玉麟再盤桓幾日,彭玉麟婉拒,說: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該去的總歸要去,就此別過,各自珍重。

  李鴻章上奏丁憂,回家守制三年,上諭很明確:時事艱難,朝局多賴李鴻章,著該大臣長兄李翰章開缺代為守制,李鴻章當移孝作忠,以國事為重。賜賻儀兩千兩,准假一百天。

  不但如此,西太后還特命軍機大臣王文韶趕來天津慰問,並傳口諭:若你不肯管事,我將十分焦慮。李鴻章聞之愕然。

  為老太太送葬達幾萬人,整個合肥城為之一空,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跑來哭一場,俗話說:太太死了哭斷街,老爺死了沒人抬。老娘也一樣,只要死在老爺前面就能風光。

  老太太仙逝是傷心的事,但因此把流落在各地,多年不見的兄弟們聚攏在一起,也算一點安慰。李鴻章看到了好幾個從沒見過的孩子,有開蒙讀書的,有滿地亂爬的,還有抱著吃奶的,都是他的侄子。李家根深葉茂,人丁興旺,充滿生氣。

  李翰章說:老二,年前你來信,說把給述兒教書的姚先生辭了,想不到姓姚的吃相那麼難看,也是哥看人不准,想幫忙反而幫倒忙。還好姓姚的只是一個市儈,若要換了賈雨村這樣深藏不露,大奸大惡的人,莫說我受蒙蔽,說不定把你也給害了。我很自責,你莫要怪我。

  李鴻章說:都是自家兄弟,你哪裡對不起我了?為了我,你都開缺回家丁憂了,耽誤了你的前程。

  李翰章說:你說這話,當哥的就無地自容了,兄弟們哪個沒沾你的光,若沒有你,我豈能當到漕運總督?

  李鴻章說:我怎麼敢貪天之功占為己有,你早年跟隨曾文正公出生入死,後來一直做個清官,能有今天的榮耀,還是你自己爭氣,跟我沒關係。

  李翰章說:哥哥幾斤幾兩心裡清楚,我再以勤補拙,也就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循吏,當到府道一級已經喜出望外了,像我這樣平庸的官車載斗量,說到底還是朝中有人好做官。

  李鴻章微笑不言,表示默認。

  李翰章說:李家出了你,是李家祖上積德,老宅院裡那株大葉槐,樹冠如一柄大傘,遮天蔽日,當時有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說我家風水出奇得好,會出大貴人。我記得《三國志》里說劉備小時候家裡就有一棵參天大樹。

  李鴻章說:那以後家家戶戶都去植樹吧,每家都有貴人了。別信那個,迷信。

  李翰章說:我還是信的,非常之人,就有非常之相,連帶著他身邊的東西,都有異相。我看你是哪位羅漢降世吧,我們兄弟呢,包括爹娘都是你前世的賓朋,天上的仙友。

  此時李蘊章走進來,李翰章一指他,說:比如老三,可能就是你天上的坐騎——一匹青牛或者一頭騾子,本世來做你弟了。

  李蘊章說:大哥,你又拿我取笑。我們弟兄里,除了二哥最愛拿人取樂,第二個就屬你了。

  李翰章說:慚愧,我這當哥的沒當哥的樣,沒當好你們的表率,但從根上說要怪爹,他年輕時也是嬉皮笑臉的。

  李鴻章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哥既然說到羅漢,我就給你們說個公案。

  李蘊章說:佛經里的故事就叫公案吧。

  李鴻章說:是。這個公案出在哪本經里我忘記了。說那時有個賓頭盧羅漢,和眾仙友說,我在人世間還有事未了,須下凡投胎一次。眾仙說,不如我們陪你下去,也好助你一臂之力。賓頭盧羅漢欣然答應,於是紛紛下凡。

  賓頭盧投身在一富裕之家,他很善於聚斂生財,遂成為當地巨富。你們以為他一定樂善好施,廣結善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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