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幼童回家
2024-09-29 17:37:04
作者: 周文侹
翰章、蘊章點頭。
李鴻章說:恰恰相反,他是個最吝嗇,最小氣的財主,方圓百十里沒有不罵他的。
李翰章說:老二,你為人最仗義,照樣樹大招風。只因為你身居高位,名動天下,人都盼著大人物出事,並不因為自己能得到什麼好處,只要看你倒霉心裡就高興。
李蘊章說:一個下凡的羅漢,應該有「漏盡通」的境界,把一切凡夫貪嗔痴的情慾漏得乾乾淨淨,任何事情不計較,為何如此為富不仁,這種人如何成就羅漢的?
李鴻章說:我也曾百思不得其解。有年春節,他在大門口看到一個凍臥的書生,書生要進京趕考,迷失了道路,又冷又餓,才倒在他家門。雖然羅漢慳(qiān)吝無比,但本性柔軟,畢竟當過羅漢,於是他收留書生。但也不給吃白飯,叫他做苦力抵飯錢。
剛過春節,有人上門找羅漢要帳,當年他們倆合夥做生意,羅漢沒給人分利,一個人獨吞了。對他來說,吃進去的再吐出來,比殺他還難受,於是死不承認。兩人就動手了,羅漢給債主一個羅漢拳,債主倒地不省人事。
左鄰右舍大喊殺人了,殺人了,都跑去報官。他們早盼著羅漢出事,如今真出了人命官司,還能不踴躍?於是羅漢被抓進大牢,縣官也是幸災樂禍,誰叫你平時不孝敬我?把他鎖在牢里,也不審也不問。其實那個債主不久就醒了,所有人都故意瞞著羅漢,好讓他多吃點苦。
期間羅漢的妻子也沒來看過他。半年後,他被釋放,一口氣跑回家,家裡卻空空蕩蕩,原來妻子跟那個書生私奔了,還把家裡的男女遣散,房子田產都賣了,財物細軟席捲一空,如今不知道去哪裡風流快活去了。
羅漢差點氣死,他算計了半生,成了大財主,臨了都是為別人忙活。他咽不下這口氣,找了把生鏽的菜刀,去找狗男女拼命,哪裡找得到?就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過了好些日子,有天路過一個廟,以前他從來不進寺廟的,他最厭惡施捨了。可現在一文不名,蹣跚地走進去想討碗齋飯,聽到和尚們在誦經,突然心裡一動,如醍醐灌頂。就像惠能大師走街竄巷時,聽到有人念《金剛經》中的一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便突然悟道了。賓頭盧羅漢把前世都記起來了,他的妻子、債主、書生、縣官原來都是他天上的仙友,他們說好一起下凡助他一臂之力的。居然如此助他,都是向他討債的。
他再也不找他的冤家了,削髮為僧,每日讀經,之後徹悟,終成一代高僧。
李翰章說:我以為他們是來凡間救人的,卻是來上演一出鬧劇,天機是如此不可思議。
李鴻章說:依我看,賓頭盧羅漢是給世人做一個反面榜樣的。即便是羅漢的境界,也猜不透自己的命運。我來這個世上,也弄不清該往何處去,不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1881年,李鴻章快奔六了,留美的幼童也都二十出頭了,本來說好待二十年,但人算不如天算。首先是學費和生活費,自美國南北戰爭後,物價飛漲,留學的預算一加再加,李鴻章拆東牆補西牆,他的錢永遠不夠花。李鴻章一直宣揚投資教育不能急功近利。他引用聖人的話「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反對他的人不能反對聖人,只好偃旗息鼓。
後來,李鴻章自己也承受不了了,這些樹長在別人的土壤里,澆的是自己的肥料,肥料越來越貴。李鴻章辦招商局,建海軍,開煤礦,都是錢出去效果就出來了,唯獨讀書,還是沒大動靜。他不得不現實起來,這些樹到底長成什麼樣了?
這些年裡,關於留美幼童的爭議一直沒斷過,留美正副監督陳蘭彬、容閎關係不睦,在如何教導幼童的問題上始終缺乏默契,陳蘭彬主張嚴肅、緊張,容閎主張團結、活潑。幼童們都親近容閎,疏遠陳蘭彬。陳蘭彬後來也想通了,好人都是你做,惡人都是我當,拉倒吧,大家一起放羊算了。
李鴻章獲悉,有數千赴秘魯的華工受到礦區監工的非人虐待,他告知陳蘭彬去利馬和秘魯政府交涉,陳蘭彬有近一年時間不在美國。回美國後,陳蘭彬又被任命為駐美國大使,要為李鴻章處理很多中美公務,他藉口分身乏術,不再過問留學生的事。但他多次向李鴻章建議,留學幼童有120人,除了中間不幸病亡的,還有100多人,多數超過20歲,正是當打之年,可以考慮讓他們回國了。
陳蘭彬離開後,留學事務部由容閎主持,容閎向來自由浪漫,從來不肯批評學生,他和同學們打成一片,學生們說什麼他都信,倒也其樂融融。這些孩子涉獵甚廣,不光學習理工科,還連帶著體育、文學,其中不乏佼佼者。
曹嘉祥是個獵手,三天兩頭扛一把獵槍去樹林,指哪打哪,雲之鳥兮紛紛而來下;梁誠是個棒球手,一個學年裡的本壘打數量讓人瞠目結舌;鍾文耀是耶魯賽艇隊的舵手,率領他的美國同學多次戰勝哈佛大學;李恩富是語言天才,他的英文文章常常登報,作為美國學生的範文。
此時,李鴻章耳朵里傳來一個不好的消息,有個叫史錦鏞的留學生私下裡剪了辮子,美國報紙也當新聞登了,鬧得沸沸揚揚,這成了人們攻擊李鴻章的利器。他們說國家原期造就人才,似爾等學子,中國何止千萬?國家以有限之經費豢(huàn)養爾輩,不知感念國恩,乃剪辮易服,離經叛道,前功固已盡棄,後患何可勝言?
這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總署問李鴻章如果再有效法史錦鏞這樣無君無父,忘恩負義的白眼狼,該如何?是否證明當初投入巨資培養幼童,望其學成報效國家的計劃從根上講就是錯的?
李鴻章向來狡猾,一貫打著紅旗反紅旗,以聖人的大道理壓人,如今卻被人用大道理壓。總署的話打在他腰眼裡,他竟無言以對。只好對總署說,你們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培養人才是廣種薄收,出一兩個敗類也是難免,有一半人成才就已經賺的盆滿缽滿了。生意人都清楚,投一分本錢,收兩厘利錢就夠了。李鴻章口氣都跟唐廷樞、徐潤一樣了。
李鴻章不再堅持,留美學生不管學業有成或無成,一律回家。命令下達,除了史錦鏞不敢回來,還有李恩富拿到了美國的律師執照,不願回國,其餘100名學生陸續啟程。幾年後,史錦鏞在清國駐舊金山總領事館工作,國家沒有嫌棄他,他也忠誠地為國家服務,不是敗類。李恩富作為工會律師,長年為在美受到不公正待遇的華工奔走呼喊,以至美國妻子和兩個兒子都和他斷絕了來往,抗戰時期,他以老病之軀孤獨地病逝在廣州。
留學生們一到上海,即由上海道台安排甄別,原上海道台周馥已調直隸。李鴻章關照所有人都去全國各廠各局效力,即便魯鈍愚昧的也要錄用,當作粗使工人也好,不能讓多年的投資打了水漂。李鴻章一副生意人的算盤。
有四名從麻省理工學院和哥倫比亞大學畢業的學生被分到福州馬尾船廠當工程師或者上船當見習管帶。
天津電報學堂總理朱格仁,天津電報總局總辦劉含芳稟報李鴻章,歸來幼童良莠不齊,不乏濫竽充數者。撥入我學堂和總局的17名學生中,經考核,電報功夫和電報法理一竅不通者有5人,英文語法通順,拼寫錯誤少的只有一半人,能用毛筆寫自己履歷的只有12人,還有6人寫中文名字都很彆扭。
李鴻章聽了很惱火,留洋八九年,中西全不通,他們每天都在做什麼?陳蘭彬、容閎的失職可見一斑。他想罵人,但家醜不可外揚,自己不也說投資一分,收回兩厘就滿意了嘛,算了,慢慢來吧。諸葛亮草船借箭,還要扎幾百個草人誆騙曹操呢,這些小傢伙總比稻草人強吧?
這批學生沒有辜負李鴻章,他們作為中國電報事業的開拓人,浸淫電報行業幾十年,日後全部成為各省市電報局的局長或總工程師。
詹天佑設計了中國第一條鐵路——京張鐵路,這條鐵路完全是由中國人自己建造的。幼童中更有出類拔萃者,比如唐紹儀當到了民國總理。直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還有七十多歲的幼童們穿著長衫在上海錦江飯店聚會,彼此用英文交流,親熱地叫著同學的英文綽號。1965年,最後一位幼童去世,活了105歲。
這一百多名留學生都在各領域獨樹一幟,留學經歷讓他們重塑人生,得以躋身中國上流社會,而原本大多數人只能在鄉下種地。他們可能會無數次地感謝李鴻章,他們改變了中國,也改變了自己。
中國造鐵路是李鴻章思考多年而一直不能付諸實施的心愿,他說:火車總是在崇山峻岭、深谷險灘上蜿蜒前進,不可能在兩點之間畫一條直線。正如國家的發展,總要經歷曲折迂迴,而無法一蹴而就,往往進兩步而退一步,只要大方向是對的,走走停停也是進步。
他多次向朝廷申明意見:鐵路利益甚大,西方均已盛行,中國阻於浮議,至今未能推廣。將來欲求富強之道,舍此莫屬,倘若海有戰艦,陸有鐵道,此乃真實國力,外人才不敢恫嚇我。
他的建議被草草批覆三個字:毋庸議。
李鴻章唯有嘆息,如果暫時不能讓鐵軌遍布全國,那就擱置吧,先忙其他要務。
俄國傳來消息,沙皇亞歷山大二世因鎮壓民意黨人被炸死,亞歷山大三世繼位。俄國正為內政焦頭爛額,無暇南顧。李鴻章有點幸災樂禍,你們處心積慮掠奪別人土地,一心稱霸,現在遭報應了吧。叫你狂,狂沒有什麼好處。
大作家列夫托爾斯泰伯爵同情民意黨人,本想寫一部關於民意黨人的中篇小說,後來越寫越長,主題也寫偏了,最後把小說放到俄法戰爭的大背景下,完成了一部歌頌俄國人民同仇敵愾,打敗強敵拿破崙的經典長篇小說《戰爭與和平》。
俄國太平了,李鴻章把目光轉向了南面的越南,越南歷來是中國的屬國,但被法國侵略多年。中國貧弱,難以他顧,任越南由法國蠶食。
翰林院侍講張佩綸多次建議李鴻章要與法國打一仗,說經過普法戰爭,法國國力大損,非英國、德國可比。法國不敢觸動英德,只敢找中國麻煩,以為老虎不發威,就當成病貓。中國偏不信邪,我們有善戰之將,能戰之兵,又有險要可守,若聽之任之,日後人才愈將凋零,邊防也日漸鬆弛,長此以往,我國非但不能戰勝,也無法和談,只能任由法國霸凌。我若與英德強國一戰,恐有諸葛亮街亭之失,但與法國交鋒,則有淝水之戰的把握。強弱安危,就在今日,中堂不可不察。
淝水之戰,公元383年,北方前秦皇帝苻(pú)堅強征各族軍民,組成百萬大軍,大舉南下攻東晉,以為唾手可得。東晉的謝安、謝玄以八萬兵在淝水以弱勝強,大敗前秦。潰兵逃跑時看到山上的草木,聽到沼澤里鶴鳴,都以為是東晉的伏兵。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這句成語就是這樣來的。不久苻(pú)堅身死國滅。
張佩綸還把自己的意見寫成奏摺,上達中樞。大家讚嘆一番,唯有李鴻章一言不發。張佩綸被提拔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成了糾察百官的高級紀檢官員,緊接著,朝廷又讓他在總署行走,張佩綸權力更大,地位更顯赫。清流們都為他高興。
朝廷有不少人揶揄李鴻章,說他怯敵,而張佩綸義無反顧,這對師生不一樣。因大家愛國熱忱高亢,朝廷就希望李鴻章督師,立刻開拔到越南去,準備和法國打一仗,振振國威。
李鴻章心裡很痛苦,他寫信給總署,語氣有點破罐破摔,說你們過於輕率,怎麼聽張佩綸這個書生信口雌黃?目前自己可以調集精銳淮軍兩萬人,單靠兩萬人投入戰爭,猶如赤手空拳斗惡虎,我白頭戍邊,戰死也就算了,但這種死輕如鴻毛,有何意義?國家又要陷入兵火,生靈又要塗炭,我說了多少次要韜光養晦二十年,沒人要聽,為什麼一個書生的一篇狂言,就讓那麼多人折服?
李鴻章心裡很火,又寫了封長信給張佩綸,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法國蓄意圖謀越南已久,中法兩國為在越南的利益有十幾年的積怨,打仗要知己知彼,我跟你說說法國目前的情形,梯也爾已經下台,現任內閣總理是茹費理(Jules Ferry),他是個雄心勃勃的人,以再次振興法國為己任,經過這些年的積蓄,法國開始推行大規模海外殖民,越南早被他看作是囊中物。
劉坤一、張樹聲、劉長佑等大僚分别致函我,說法國欲吞併越南,暗中在越南北境集結兵力,請我注意。上月,法國駐華公使寶海照會曾紀澤,說不承認中國對越南享有宗主權。曾紀澤質問法國是否有用武力侵占越南全境的企圖,寶海笑而不答。我很清楚法國迫不及待地想和我們打一仗。我還是持我的定見,做好打仗準備,但不輕言開戰,最好謀和。如果謀和不成,被迫一戰,也僅限於小戰,而不是大戰,若再不濟,只好兩害並重取其輕,放棄越南而保本土。
李鴻章又告誡張佩綸不要太書生氣,不要亂發議論。你吃開口飯,無閱歷,自視又高,不負實際責任,作為一個局外人老愛臧否(pǐ)局內人的長短,看誰做事都不如你。若把你放到做事的位置上,我看你怎麼處置?事情可不像你想得那麼簡單,不要到時候張皇失措,進退失據,貽笑大方哦。我再勸你一句,你可以減減肥了。
張佩綸很不服,什麼叫吃開口飯的?拿我當戲子了。為什麼還要我減肥?
人都以為張佩綸的文筆雄決明快,縱橫酣暢,其人應該是身材修長,面龐清瘦的周瑜,其實他是個肩寬體壯,脖粗臉胖的魯達。李鴻章喜歡的是張佩綸的文采,不是他的神采。
李鴻章一語雙關,卻讓張佩綸生了一個去做實事的心思。他跟他的戰友們一說,大家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上海《字林西報》發表社論稱:中國以整個東亞為其勢力範圍而無實力為其後盾,中國若想保住越南,應秘密助戰而不應公開和法國作戰。法國以目前國力無法舉國增援越南,但其有強大的海軍可以封鎖中國的口岸,比如天津、上海、福州。李鴻章能調集的兵力不過三萬人,並沒有全力制勝的把握,縱使他僥倖得勝,也不過張北京保守者的腐朽氣息而不再思改革進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