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在朝鮮
2024-09-29 17:37:07
作者: 周文侹
社論很不同情中國,甚至有點希望中國打敗的味道,李鴻章看了很生氣,也很無奈,外國人把我的底牌看得清清楚楚,只有天真的清流還整天陶醉。
很多人讚美張幼樵們是時代清流,國家砥柱,並強烈要求委以重任,派他們到朝鮮、越南,或者上海、福州等最關係國家安危的地方,他們是救許仙的崑崙山靈芝,治療帝國絕症的一貼救命良藥。大有佩綸不出,奈蒼生何的呼聲,
李鴻章是政壇老江湖,立刻意識到朝廷有一股不懷好意的勢力在請君入甕。用如今時髦的詞叫「捧殺」,也叫「高級黑」。李鴻章太了解張佩綸了,以他毛躁的習氣,有人一捧必然飄飄然,一旦慨然而出,必然見光就死。
連李鴻章的老二述兒,兩腳踹不出一個屁的小青年也瓮聲瓮氣地說:嘿嘿,張幼樵,做事毛,要挨刀。
李鴻章說:你往日都是兩個字往外蹦,今天稀罕,妙語連珠,你這是幸災樂禍,他要倒霉對你有什麼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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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兒說:他倒霉對我有什麼不好處?
李鴻章一愣,只好說:給我滾一邊去。
李經述冷笑著走開,李鴻章的兒子大智若愚,具有較高的政治智慧,李鴻章很著急,述兒都看出其中端倪了。
他連夜寫信給張佩綸,說:你的黨羽我不管,你的前程我必須關心。聽我一句話,不要接受任何實際的委派,能推則推,若王命催逼,你不得不領旨,也要挑一些干不出政績,不受重視,卻安靜的內地省份去歷練。國際風雲詭譎,國家形勢複雜,朝廷朝三暮四,從無定見,非你一個書生所能想像。切勿莽撞操切,頭腦要冷靜,不要再唱高調,只求安穩幾年,我擔保你的前程。
李鴻章苦口婆心,他是真心愛張佩綸。張佩綸體諒李鴻章的苦心,但脾氣難改,一心想出頭,此番要是臨陣脫逃,以後再無臉批評別人了,他也是騎虎難下。再者,他有僥倖心理,哪有那麼巧,就在我去得地方開戰呢?若真有戰端,說不定我書生帶兵,一舉擊破法軍,那我的勳業將不輸大敗金國完顏亮的虞允文和平長毛、剿捻匪的曾文正公、李中堂,這三個人不都是書生起家嗎?
此時張佩綸的情緒不是李鴻章所說的「若王命催逼,你不得不領旨」,而是巴不得領旨,而且就希望到最有隱患的第一線去,眾目睽睽之下才能有機會一鳴驚人。
西太后終於召見張佩綸,溫語褒獎,熱切希望張佩綸出山,說要讓你辛苦一趟了。張佩綸說:臣願肝腦塗地,為國分憂,何敢言辛苦二字?但凡聖主差遣,大漠絕嶺,海北天南,臣絕無二話。
朝廷很快下旨,張佩綸為會辦大臣,往福州襄贊閩浙總督何璟,福州船政大臣何如璋。何璟是李鴻章的進士同年,何如璋是前駐日本國大使。朝廷發表對張佩綸的任命,王命難收,李鴻章頓時跌入谷底。
同時朝廷又派清流黨的張之洞去山西當學政,陳寶琛去江西當學政。李鴻章無語,如果張佩綸去山西或者江西該有多好,唉。
李鴻章覺得張佩綸肯定沒有推辭,說不定還上杆子攬事。如今覆水難收,只好聽天由命,祈禱中法平安無事,即便有事,也只是在越南境內起衝突,法國軍艦沒有開到中國沿海挑釁。我北洋水師初建,大小齒輪還在磨合,如剛孵出的雞仔,不堪一戰,絕不能投入戰爭。
張佩綸意氣風發地去上任了,何璟和何如璋比張佩綸大十好幾歲,卻尊稱張佩綸為「幼翁」,他名為會辦,卻是實際上的第一把手,閩浙兩省大小政事都由張佩綸一人決斷,當時他剛過不惑,仕途走上巔峰,整整得意了兩年。
各國公使和總署說起本國法律,有的說已廢除死刑,有的說已逐漸減少死刑,稱之為人道。總署就和各部商量擬將中國的正法律條暫停,並呈奏西太后和光緒核准施行。西太后建議先諮詢李鴻章,朝廷以李鴻章的意見為意見。
李鴻章感到好笑,該急的一拖再拖,不急的倒要接軌。他態度明確,死刑不可以廢除。世道不平靜,當用重典。本來他想說亂世當用重典,但覺得亂世的提法過於刺激朝廷的神經,措辭還是緩和一點為好。
他認為:對各類兇犯不得不嚴肅懲處,以遏制事態萌發,民眾若只見兇犯行兇,而不見其被正法,則不足以平民憤而儆效尤。昭天理、彰國法、伸民意為中國得以賡續的法則,目前似不必操之過急。
西太后說:我也是這樣想的。於是廢除死刑的提法就此打住,這是李鴻章對洋務唯一的反對。
有大臣參奏淮軍紀律鬆弛,有將領盤剝苛刻士兵,剋扣糧餉。李鴻章明白這是有人對他反對停止死刑感到不滿,借題發揮,借攻擊淮軍來攻擊他管束部隊不嚴。他不去調查,就上奏為淮軍辯白,說這都是造謠,是有人想掀起黨爭。
李鴻章說他對淮軍一向紀律嚴明,軍令如山,若有犯法者,無論老將功臣,一律懲處。實際上,他總是把淮軍當成私產,不允許別人欺負他的孩子,歲數越上去,越有婦人之仁。當初彭玉麟勸告他的話,他一直當成耳邊風。
當年二月底,福建巡撫丁日昌病逝。五月,李家老四鶴章去世。這兩人,一個心腹,一個親弟,李鴻章極為哀傷,連續幾天都吃不下飯。至此,李鴻章的父母,兩個弟弟,一個妹妹,自己的原配都先後謝世。
八月,湘軍宿將鮑超回四川原籍治病,船隻觸礁,護送他的兩個兒子溺水身亡,鮑超白髮人送黑髮人,悲痛欲絕,一病不起。李鴻章聞訊,不禁感嘆人世無常。鮑超辭去湖南提督,李鴻章派周盛傳接替鮑超,其天津鎮總兵由海軍提督丁汝昌兼任。
李鴻章少年時調皮無賴,青年時橫衝直撞,中年時心思縝密,隨著年歲上去,變得越來越複雜和矛盾,既老奸巨猾,又心腸柔軟,分析和判斷局勢可謂高屋建瓴,直擊本質,手段卻越來越不狠了,以前的決絕漸漸消失。多年來,他內心最深處藏著一種負罪感,起源於當年攻克蘇州,殺了八個降將。此事導致輿論詬病,他被描繪成狡詐殘忍的曹操,敵人一聽說李鴻章來就拼死抵抗。西太后,恭親王對他沒有一句責備話,曾國藩和淮軍將領更是稱讚他果斷明快,有秦將白起的風範,李鴻章卻有了心病。因為這種負罪感使得他的性格漸漸變得優柔,他不贊成國家廢止死刑,而個人卻總想以少殺、慎殺來贖一點罪,至少對待他的舊友故人不忍下狠手,哪怕他們表現得很壞。
這段殺降往事塵封已久,鮮有人知道,他很少向家屬提及他的歷史,好像他的前半生是空白的,家屬在外面聽到些什麼,回來向他證實,他都一律回答「記不清了」。別人還誤認為他是出於偉大的謙虛,只有丁香能摸准他的情緒脈搏,會察言觀色,每遇李鴻章沉默或支吾的話題,丁香絕不刨根問底,及時轉向。
1882年6月,朝鮮除了亂子,大院君李罡應發動政變,自稱國太公(攝政王),把親近兒媳閔妃的大臣李最應、金輔鉉、閔謙鎬等人殺害,又派兵襲擊日本駐朝使館,殺日人七名,日本大使花房義質倉皇潛逃。日本決定出兵朝鮮,中國駐朝大使黎庶昌發急電給代理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張樹聲,稱日本趁朝鮮內亂發兵,中國也當派兵來朝。張樹聲頓感事態嚴重,立刻匯報正在合肥老家守孝的李鴻章,請他做主。總署也向李鴻章發電,叫他即刻回直隸主事。
李鴻章只好脫下孝服,匆匆啟程。他一邊趕路,一邊下令,令鎮守登州的吳長慶帶六個營淮軍赴朝;又命招商局徐潤撥四隻船到登州運送吳長慶部,再派開平礦務局總辦唐廷樞、候選道馬建忠先期去平壤探聽虛實。
7月4日,吳長慶率部出發,張謇和袁世凱隨行。淮軍一片肅殺,所有人都讓寫遺書,不識字的將佐都找張謇代筆,張謇開始還寫得慷慨,什麼龍城飛將,馬革裹屍,西北望,射天狼。
寫到後來自己的手也發顫了,仿佛也在寫自己的遺書。平時說打仗很有豪氣,恨不得今天出發,明天衝鋒,真到那一天,人都情不自禁地抖起來。
袁世凱從營務處給張謇領來一套鎧甲,一支毛瑟長槍和五十發子彈。袁世凱笑著說:張先生,我最好離你遠點,怕你手一抖走火。張謇說:你手腳那麼短,瞄準時,手指怕還夠不著扳機吧。
船在大海走了三天,吳長慶想到當年他跟著李鴻章來上海,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坐大輪船。船過南京江面時,所有人都擠在底艙,大氣都不敢出,就怕被長毛髮現,長毛要從岸上開炮,那淮軍還沒殺人就葬身魚腹了,也就沒吳長慶的今天。李鴻章曾說:我創立淮軍至今,披堅執銳,經歷大小惡仗不可數,我是無日不可死。
李鴻章,三軍統帥,尚且無日不可死,何況其他人?
7月7日,淮軍抵達朝鮮南陽,距離日軍紮營的仁川七十里,雙方互派使者,做了形式上的問候,暗地裡都劍拔弩張。
唐廷樞、馬建忠正在京城會晤大院君,一聽說大部隊登陸,他們底氣十足。同一天早上,日本大使花房也和李罡應會談,他有了援兵便威逼大院君懲辦兇手和賠款,並和日本通商,不允許中國干涉朝日糾紛,還要大院君還政於兒子和兒媳,返回藩邸,花房的要求遭大院君嚴詞拒絕。
同樣,大院君對唐廷樞等人叫他交出政權的要求也不加理睬。對大院君來說,什麼中國、日本,西方各國,他一概不歡迎,什麼開放變革,通商傳教,他一概不了解,也不想了解,新東西可能隱藏著對他專政的威脅,既然有危險,那索性不分青紅皂白統統排斥。大院君對兒媳恨之入骨,連親兒子的權力都要剝奪,說穿了,他只愛自己和權力。
這就沒得談了,三方都僵持著,一天緊著一天,表面的平靜醞釀著大波濤。
丁汝昌的北洋艦隊也開來了,這是北洋水師成軍後第一次公幹。十幾艘艦船在仁川海面上游弋,炮口都轉向岸上日軍,日軍營地徹夜躁動。丁汝昌穩如泰山,他不在乎和日本打一場,這叫「身懷利刃,殺心自起」。
吳長慶把大軍駐紮到平壤城外。大院君慌了,他為了重新掌權,暗中積蓄力量多年,就盼著這一天,如今權力的寶座還沒坐熱,就被兩個強鄰攪和了。他利令智昏,盲目樂觀,只關注對自己有利的因素,不利的因素都被他有意無意地過濾掉了。
吳長慶得到李鴻章指示,最好把罪魁禍首大院君抓起來送回中國,這個人留在朝鮮永遠是個禍害。吳長慶於是抓耳撓腮,怎麼弄?他找來所有人商量,有的說直接打進去,瓮中捉鱉。有的說埋伏在皇宮周圍,守株待兔。
袁世凱說:都不好。
提建議的人不高興了。吳長慶說:慰亭(袁世凱的字),你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請你拿出你的錦囊妙計,讓老夫也領教領教。
袁世凱說:打進王宮捉拿攝政王,等於和朝鮮宣戰,不妥。埋伏在他周圍等他出來,看上去好,但他十年八年不出來怎麼辦?
大家沉默。
張謇說:吳軍門,慰亭雖然年輕,人沒槍高,但鬼點子很多,說不定真能出人意料。
吳長慶素來尊重讀書人,於是點頭,鼓勵袁世凱繼續說。
袁世凱說:我看來個鴻門宴吧,吳軍門就帶話給大院君,說李中堂要你傳達朝廷旨意,調停中朝日三方的糾紛,我們投其所好,說朝廷允許大院君繼續執政,大院君最關心的不就是這個嘛。但我們不把話一味說死,並不承諾讓他無限期地幹下去,說得太好反讓他生疑心不敢出來了。我們只說朝廷讓他暫時攝政,將來還是要交權的,請他來就是談一年還是兩年後還政。他自以為可以和我們討價還價,心裡一活泛就來了。
至於日本向朝鮮提出的賠償,通商,懲辦兇手的要求,我們也說可以調停,甚至可以代日本提一些賠償的金額。我們可以和大院君說,請日本大使和大院君一起來大營。說的要像那麼回事,讓他感覺真有一個什麼三方會談。日本大使不必真去叫,說請大使來只是誆騙大院君,他以為三方人都在就不會有意外了。反正一個目的,請君入甕。
大家不置可否,看著吳長慶,等他表態。吳長慶笑了,說:你在我這裡兩年,倒也有些長進,和我想的居然不差。但畢竟沒有我考慮得細,我在想派誰去誆大院君比較合適,這個人關係全盤,這個恐怕你想不到。
袁世凱說:那是自然,我是粗枝大葉,大局還靠吳軍門定奪。
他心裡開罵:老東西真會搶功。
吳長慶說:還是勞駕張先生一往。
張謇一抱拳,說:但憑軍門差遣。
張謇第二天去了王宮,轉述了袁世凱的那一番話。大院君喜憂參半,狐疑不定,想來又不敢來,張謇只好說:難道殿下還要讓李中堂親自來和你說嗎?
兵臨城下,大院君只好來了,他帶了兩百個衛士護駕。吳長慶讓大院君隻身進帳,衛隊都留在外面喝酒,他和袁世凱說好摔杯為號。兩人寒暄之後,大院君沒看到日本大使,就感覺蹊蹺,吳長慶說什麼他都聽不見了,只是哼哼哈哈,想儘快離開。
談了一會,大院君說:好好好,吳將軍金玉良言,小王都答應,容我回去安排一下,即日回復。張謇說:殿下哪裡去?今天我為刀俎(zǔ),你為魚肉。
吳長慶沒聽懂,但知道意思不差,舉起酒杯說:你已四腳朝天,還想甲魚打挺嗎?
大院君說:這話什麼意思?
張謇說:就是王八還想翻身嗎?
吳長慶說:去他娘的,他還翻得了身嗎?於是摔杯。
袁世凱一直站在帳外,豎著耳朵,一聽杯子碎了,立刻朝天鳴槍。平地跳起上千人,端著毛瑟、哈乞開斯,氣勢洶洶圍過來,朝鮮衛士都乖乖繳械。大院君驚得渾身顫抖,忙說:有話好講,有話好講。
吳長慶說:現在還有什麼好講的?你聽得懂的只有槍聲。
袁世凱把大院君鎖起來,帶著大隊人馬趕到海邊,由丁汝昌把大院君押上船,直接開回天津去了。
次日,吳長慶在王宮會晤朝鮮國王和日本大使花房,這才是正式的三方會談。國王李熙表示願與中日兩國修好,派大臣李裕元和日本重訂條約。應國王要求,吳長慶命袁世凱抓捕大院君黨羽,袁世凱抓百人殺十人,大院君的政變徹底破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