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美國人辦銀行

2024-09-29 17:37:10 作者: 周文侹

  國王李熙召見了在平亂中有突出表現的張謇、袁世凱。大院君被軟禁在保定的一所四合院裡,期間有朝鮮大臣趙寧夏、金宏集來求見李鴻章,請求李鴻章把大院君放回去。

  李鴻章笑眯眯地說:貴國國王和王妃真想把爸爸接回去?那就接回去吧。

  兩位使者又王顧左右而言他。

  真要送回去,李熙和閔妃就熱鬧了。李鴻章知道他們在演戲,說來接大院君,是冠冕堂皇地糊弄國人,表明他們講究孝道,雖然父親做得不對,但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他們當小輩的也沒有棄父親不顧。

  李鴻章配合演戲,說你們還真以為我會讓他回去,做夢吧。這話給那兩口子台階下了,我們努力了,李中堂不近人情,叫我們怎麼辦?以此取得民眾諒解,反正他們當好人,李鴻章做惡人。李鴻章想我做就我做,還想一邊做婊子一邊立牌坊?天底下就沒有兩全其美的事。只要對國家有利,我個人被罵無所謂。

  應國王要求,吳長慶常駐朝鮮。朝廷叫李鴻章把大院君禁錮在中國,永遠不准其返回朝鮮。李鴻章對吳長慶等人在平亂中的表現很滿意,上奏朝廷表彰。朝廷獎勵了吳長慶、丁汝昌、馬建忠、張謇和袁世凱。

  張謇升七品知縣候補,袁世凱升五品同知候補,並賞戴花翎。袁世凱之前有一個從七品的中書職銜,類似知府助理,管一府的鹽政、河工、海防、緝拿盜賊,若是在中央內閣,就做文案寫稿工作。

  

  這個中書是袁世凱的伯父袁保恆花錢給他捐的,他在科舉上沒有功名,常引為恨事。袁家世代都有舉人、進士,他伯父不希望家族出一個白丁,這有辱門風。朝鮮的經歷,讓袁世凱從從七品升任正五品,連升五級,袁世凱揚眉吐氣。

  袁保恆寫信給袁世凱,叫他終生銘記李鴻章、吳長慶的厚恩。對於李鴻章,袁世凱格外感激,他是我命中的大貴人;對吳長慶,則不以為然,這老吳一直壓抑我,給我穿小鞋,要不是李中堂抬舉,他會希望我出人頭地?老吳是壓不住我的光芒,只好勉強為之,還要我承他的情,感謝他的厚恩?看來伯父也是個平庸之輩,不會看人。

  朝鮮暫時平靜,張謇有舉人身份,又有了七品的職銜,便向吳長慶請長假,要回國繼續他的科舉之路。他會試過兩次,都沒能中進士,此次有了好運氣,他要一鼓作氣,乘勢而上。

  吳長慶說:你是有大志向的人,軍營是我們這些粗人待的地方,容不下你這隻鳳凰,將來你位列三甲,也是我們淮軍和我吳長慶的榮耀啊。

  張謇說:我永遠不會忘記我曾在淮軍扛過槍,我終生感謝吳軍門的栽培。

  大家和張謇道別,袁世凱說:張老師,你保重。張謇說:我不是你老師,師生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再見面你我當以兄弟相稱。

  張謇光榮退伍。

  吳長慶看著登船的張謇向他揮手,突然說:不該走的倒走了。

  一年後,吳長慶在朝鮮溘(kè)然長逝,他在中國近代史上算不上一流人物,卻得到兩個頂尖高手為他服務,也是他的福氣。接替吳長慶的叫吳兆有,兩人同一個姓,同一個脾氣,袁世凱的境遇沒大改變。

  袁世凱受命幫助朝鮮國王訓練新軍,得以經常出入宮闈。袁世凱踮起腳尖只到李鴻章的肩膀,和拿破崙一般高,主要靠氣質。閔妃生性浪漫妖冶(yě),有如《論語. 衛靈公》里說的王妃南子,孔子見南子,南子挑逗孔子,孔子不為所動,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閔妃看不起丈夫的懦弱,卻很欣賞袁世凱的英武,袁世凱不是孔子,沒有坐懷不亂的定力。據野史說,兩人過從甚密,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就像楊貴妃和安祿山,究竟關係如何,只能是千年懸案。

  張佩綸從福州來信,建議李鴻章在朝鮮設立通商大臣,類似監國。李鴻章認為不可行,說如今朝鮮已經和日本單獨簽訂友好條約,西方國家也承認朝鮮的主權地位。若朝鮮作為中國的屬國和各國換約,朝鮮會很不情願,感到屈辱,日本也將耿耿於懷,多有煩言。我若一味強求,外交上又要和各國饒舌,多事之秋,不要再多事。

  他語重心長地說:幼樵,你如一把利劍,太阿(ē)出匣,光芒逼人,希望你稍斂鋒芒,養平和之氣。

  李鴻章兩次跟總署說:日本兵船沒有我多,規制卻很完整,日人還肯潛心學習西洋,做事踏實。其海軍在東京設海軍總部,橫濱和橫須賀設東西兩分部。我們可以仿照,設南北洋海軍衙門。我創辦水師多年,迄今無一戰艦可以實戰,原是我心力交瘁,精力不逮,京官人浮於事,黨爭不停,很難在海軍上有所建樹。張佩綸勤勞廉明,年富力強,大有可為,若能來襄助北洋,令其經歷海疆,商辦軍機,於訓練作戰諸事必大有裨益。

  李鴻章繞了一大圈,最後還是歸結到張佩綸身上,煞費心思要把他拉出火坑。李鴻章苦心孤詣(yì),舐(shì)犢情深,父子也不過如此。

  總署不置可否。

  在朝鮮立功的馬建忠回國不久就被李鴻章納入幕府,後來成為上海機器織布局總辦,李鴻章和馬建忠說:我辦洋務需要精通國際商務的人才,你的招文袋裡有合適的人選嗎?

  馬建忠高興地說:我弟弟馬相伯就可以,近日他從台灣來天津看我,中堂想不想和他聊一聊。

  李鴻章說:馬家真出千里馬呀。你是光緒二年的官派留學生,在巴黎一年,就通過文理科考試,成為第一個獲得法國高中畢業證書的華人,不得了啊。你弟弟也應該不差,你叫他來,我看看是不是超過你。

  馬相伯應邀而來,李鴻章一見就喜歡上了。馬相伯先生是復旦大學創始人。

  兩人一聊,李鴻章說:你精通英法等諸多語言,比曾紀澤還厲害,難能可貴。你哥哥小氣,拖這麼久才把你引薦給我。

  馬相伯說:我哥哥素來謹慎,怕我給他丟臉。

  李鴻章說:真才實學的倒很謙虛,那些沒臉沒皮的還一個勁地吹噓自己是人才,好像不給他官做,就是中華的損失。這種雜碎我不知道碰到了多少,趕走了多少。我有個計劃,你看看你能做些什麼?

  李鴻章興辦中國海防、鐵路、礦務、紡織、教育等各項大事,他感覺銀行才是所有大事的樞紐,但是苦於中國沒錢,他很想和美國的大財團聯合辦一個中美聯合銀行,通過借債來推動中國各項實業的發展,此舉有利於改善民生,開啟民智,富裕國家。

  舉債過日子在中國傳統觀念里是敗家的玩意,人們講究量力而行,若我湊不起錢做一件事,我就不做,有多少錢辦多少事。若這種觀念至今還流行的話,那貸款、按揭就無從談起,房產商早關門大吉了。

  在很多年裡,一些國家都以沒有欠外債來表明國家的獨立自主,即便建國初期的美國也很強調不借外債,借外債意味給自己的脖子上吊了一個麻繩,債主哪天一收緊,人就玩完了。過了一兩代人,人們的思想觀念開始變化,尤其美國,先享受後還錢成了主流價值觀,從政府到民眾,都熱衷欠債消費。如今的美國,經濟總量排世界第一,卻是欠外債最多的國家,你若在某個時間段進行強行交割,會發現它的資產是負的。

  不得不驚嘆李鴻章有欠債搞發展的思維,比當時很多西方人士還進步。馬相伯說:中堂要是信得過我,我可以去美國找一些財團,試著和他們聊一聊,看看能否辦個合資銀行,通過融資借幾百萬兩頭寸給您辦實業。

  李鴻章用人不疑,說:好,你即日啟程去紐約,哪裡財團、銀行很多。這事你得保密,不能讓朝廷知道,只能做一步看一步。

  馬相伯對馬建忠說:李中堂真是個多姿多彩的偉人。

  馬相伯來到紐約,受到美國金融界隆重的歡迎,財團說中國地大物博,財務信用等級高,我們願意借給你錢。馬相伯只想借兩百萬美金,還怕人家扭扭捏捏。結果有24家美國銀行搶著掏錢,融資額可達五萬萬美金。嚇死寶寶了,你們美國人怎麼那麼有錢?

  南北戰爭結束時,美國好像還一窮二白,這才多少年,不但元氣恢復,還脫胎換骨變成土豪了,只能說這是一個奇蹟。馬相伯不禁咋舌,像南北戰爭這樣規模的動盪若放在中國,不知道要多少代才能恢復。

  馬相伯認為李鴻章也不敢接受這個天文數字,就和美國銀行家討價還價,說我少借點吧。美國人說你還是多借點吧。天下還有這樣做生意的。最後馬相伯說我借十分之一, 也就是五千萬美金,這已經是極限了,作為我們開合資銀行的中方借款,你們拿三萬萬美金作為銀行的存款,存款以三厘起息,視中國日後的財政緩急使用,如何?美國人欣然答應。

  馬相伯給李鴻章發電報,李鴻章果然嚇一跳,五千萬美金啊,幾乎是五千萬兩。

  李鴻章的中美合資銀行開始懷胎,社會上盛傳美國將獨家投資開發中國,致使英國滙豐銀行股票在倫敦交易所暴跌。

  各種小道消息集合起來,掀起狂瀾,有八十一個奏摺彈劾李鴻章,連清流骨幹黃體芳也不顧及張佩綸的面子,上奏說李鴻章喪心病狂,要賣國了,要把中國主權賣五萬萬兩。

  眾口鑠金,連西太后也忍不住了,申斥李鴻章,說你走得太遠了,自作主張,事前不討論,事後不匯報。並敕令立刻停辦銀行。

  根據潛規則,十個彈劾就能罷官,二十個彈劾就要殺頭,李鴻章拿了八十一個,和雍正時期的年羹堯一樣多,年大將軍被連降十八級,穿一件後背畫「勇」字的號衣,站到杭州城門口守門,最後還是被賜死。

  李鴻章不會步年羹堯的後塵,但被弄得很狼狽,他給馬相伯發電報,說:朝議沸騰,輿論洶洶,使我如喪家之犬,門都不敢出,前門有人進來,我就從後門溜之大吉。

  李鴻章興致勃勃辦合資銀行的計劃胎死腹中。他氣哼哼地說:我和官員們各有分工,他們負責愛國,我負責賣國。

  馬相伯晚年回憶起此事,仍然搖頭嘆息,說:當年要是銀行成立,大筆外資投入到中國實業,那鐵路將遍布全國,多少煙囪冒黑煙,多少輪船走在江海上,多少學校傳出郎朗讀書聲,又有多少人謀到了生計。

  李鴻章的二兒子李經述考取江南鄉試第二十名舉人。雲南巡撫潘鼎新做媒,李鴻章八歲小兒子李經邁和胡廣總督卞寶第女兒定親,這是李鴻章這一年中略感欣慰的兩件家事。

  大學士孫家鼐(nài)私下問李鴻章:犬子想兼學西學,少荃以為如何?

  孫家鼐此時在上書房任職,和翁同龢同為光緒帝的師傅。

  李鴻章大加讚賞,說:孫師傅一點都不保守嘛,西學必有實用,侄兒將來不愁前程,可到我北洋來,我大力培養。

  孫家鼐笑著說:我表面上不說,骨子裡就是贊成你,我和那些固執的君子不同。將來中國不靠之乎者也,要靠ABC。我把犬子託付給你,日後你罵也罵得,打也打得。

  李鴻章說:我怎麼捨得打罵,當視如己出。孫師傅就不怕人家說你跟賣國賊同流合污?

  孫家鼐說:再這樣糊塗下去,國將不國,還賣給誰去?我還得為孫家的前途著想。

  李鴻章說:看來廟堂之上還是有明白人的。

  1883年3月,卡爾. 馬克思病死在倫敦。

  4月,法國國會通過議案,撥給駐越南法軍500萬法郎,命令他們向中國軍隊攻擊,中法戰爭爆發了。之前兩國為越南的歸屬權,爭吵了好幾年,一會兒談和,一會兒談崩,法國人終於忍不住了。法軍准將李維業率軍占領河內,又進攻順化,逼迫越南國王接受西貢條約,即越南承認法國的宗主國地位。越王不肯,讓黑旗軍劉永福作戰,劉永福長年生活在越南,是當地的土豪,有兵有槍。黑旗軍熟悉地形,在河內附近的紙橋設伏,大敗法軍,陣斬李威利以下200人。

  總署命已調湖南的潘鼎新到廣西督辦軍務,督率雲南巡撫唐炯,廣西巡撫徐延旭,廣西提督,淮軍老將黃桂蘭進兵越南,協助黑旗軍,再調岑毓英、馮子材部接應。

  黑旗軍和滇軍緊密配合,在越南山西築城固守,法軍逐次進攻,其使用的後堂槍炮遠勝於中國,威力之猛,準頭之精,幾乎無堅不摧。李鴻章把新式槍械都撥給了他的嫡系淮軍,而滇黔這類偏遠省份的部隊器械缺乏,操練不精,雖然奮力鏖戰,仍然不是法軍的對手。

  中國先勝後敗,西太后很惱怒,下旨把唐炯、徐延旭、黃桂蘭革職拿問,潘鼎新革職留任。黃桂蘭是個要臉的,沒等朝廷拿他就自殺了。

  朝廷決定對法國宣戰,中法戰爭的規模升級了。法國向越南增兵9000,不久抵達河內。法軍新統帥叫孤拔,他向清廷發出警告,鑑於兩國處於戰爭狀態,之後法國不僅在陸路和中國作戰,還將在海上攻擊或沒收行駛中的中國籍商船及客輪。

  這下招商局抓瞎了,徐潤如熱鍋上的螞蟻。

  。這些年裡,招商局的大小輪船掛著龍旗,冒著黑煙,徜徉在蔚藍的大海里,航線遍布亞洲,最遠的還到過倫敦,生意做得如火如荼,假如沒有這場該死的戰爭,招商局的股票能漲到150兩。招商局的越南航線首先中斷,其存放在越南海防貨棧的大量白米被法國人沒收。

  李鴻章當了四十年軍人,卻最不想打仗,他和朝廷申明,最好不要動干戈,即便避免不了,最好限於國外,不要延燒到本土。如今法國發動全面戰爭,軍艦跑到中國沿海及公海里挑釁。

  有人鼓動李鴻章,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希望北洋水師和法國海軍一較高下,挫敵銳氣。李鴻章最厭惡這種不負責任的論調,要他把自己的寶貝疙瘩被送進戰爭的漩渦,簡直和綁票他兒子一樣。他嚴詞拒絕,說水軍尚未練熟,不可貿然一戰。口氣像曹操的水軍大都督蔡瑁。蔣干盜書,曹操中了周瑜的反間計,故意督促蔡瑁立刻發動對東吳的進攻,蔡瑁剛回答這句話就被曹操殺了。

  任憑誰來說,甚至用激將法,李鴻章都是這句話,或者一言不發,裝聾作啞。

  德國福爾鏗船廠向李鴻章發來電報,鑑於中法戰爭,德國作為中立國,只能把鎮遠號交付的日期向後拖,直到戰爭結束。李鴻章能說什麼呢?暫時不來也好,總不能在回來的路上被法國人擊沉吧。

  徐潤愁眉不展,該如何渡過自招商局誕生以來最大的難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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