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法戰爭,徐潤倒台

2024-09-29 17:37:13 作者: 周文侹

  這幾年徐潤如魚得水,招商局收購美國旗昌後,只用四年運營,就把200多萬兩的收購款給賺回來了,等於白撿一個旗昌,證明當初的決定是多麼英明。

  招商局的帳面上賺錢盈利,一俊遮百丑,徐潤篤定泰山,即便有很多人攻擊他,他也屢次化險為夷,只要李鴻章對他眷顧,他腰板就硬,哪怕前面有王屋、太行兩座高山擋路,李鴻章也會把它們搬開。

  國內政壇沒有任何勢力能撼動他的地位,他有恃無恐,產生一種錯覺,他能在招商局干到死,李鴻章片刻離不開他。他一度收斂的心思又活躍起來,他覺得招商局的體制實在落後,酒囊飯袋充斥,有模樣沒模樣的,有能耐沒能耐的,只要有點後台,就愣敢往招商局裡塞,來了也幹不了事,有的還起反作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純粹是來分肥的。本來能盈利十塊,因為內耗只能留兩塊,這著實阻礙了招商局的發展,這種狀況一定要改變。

  徐潤雄心勃勃,他要下一盤很大的棋,要徹底改組招商局,打破原來不合理的官督商辦舊體制,把帶有濃重官僚色彩的招商局完全市場化,建立由股東大會決定企業重大事項的新體制,若改制成功,徐潤招商局大股東和總辦的身份,將名正言順地轉為新招商局的董事長兼總經理。

  

  至於李鴻章,徐潤打算給他一些象徵性的乾股,每年給他分些紅,讓他個人得點益就是了,主要是因為李鴻章每年把國家漕運生意撥給招商局,讓招商局開業就能保本。而局裡的那些無用之輩,都要一一清退,至少砍掉一半人,像盛宣懷這樣的人就更不能回來。

  徐潤為自己的大膽計劃激動不已,他覺得事不宜遲,必須找李鴻章攤牌。徐潤的如意算盤實在令人不解,他憑什麼認為李鴻章會接受他的意見,主動把招商局的大權交給他,讓他從掌柜的變成東家,這不是他一廂情願的異想天開?

  徐潤真去找了李鴻章,李鴻章對他笑臉相迎,徐潤在李鴻章心中的位置屬於核心圈的邊緣,算半個自己人。他留徐潤吃飯,徐潤趁李鴻章高興,把他的改制計劃和盤托出,並說這都是為了更好地支持中堂的洋務,只要由股東大會領導,招商局的股票能拉升到160兩,李鴻章憑乾股就能坐享其成。何樂不為?

  李鴻章開始還笑眯眯地聽,後來臉就沉下來了,馬建忠、馬相伯兄弟陪在一邊,冷若冰霜。一貫會看人臉色的徐潤居然不會看了,依然侃侃而談,好像他話音一落,李鴻章就會擊節叫好,馬上下令招商局改制,官府滾蛋,徐潤接班。

  李鴻章城府再深,也不用在徐潤面前裝,他突然站起身來,徐潤嚇一跳。李鴻章一言不發,轉身就走,馬相伯也不等李二來,就先拉長聲音喊:送客~。徐潤還想說話,馬氏兄弟都面無表情地左右分開了,只剩徐潤一個,他沒法和廊下的鸚鵡說話,只好喪氣地出去了。

  馬氏兄弟來到李鴻章身邊,李鴻章冷笑,說:你們覺得這人怎麼樣?

  李鴻章不問這事怎麼樣,卻直接問這人怎麼樣?

  馬相伯說:不但無知而且無恥,以為招商局非他莫屬,鳩占鵲巢,狼子野心。

  李鴻章點頭。

  馬建忠說:誰不知道招商局是中堂一手創建的,他有今天,還不是靠中堂一手提拔?他這是燒香趕和尚了。

  李鴻章點頭。

  馬相伯說:這是與虎謀皮。

  李鴻章說:你說得對,就是與虎謀皮。當年威妥瑪逼我修改進口關稅稅制,把中央戶部和地方督撫的兩重稅制改成戶部的一次性稅制,我說你這是與虎謀皮。但威妥瑪的背後是英國,我不得不把北洋水師買船的生意給他。我對徐潤是不是也要識相點,自己捲鋪蓋滾蛋呢?

  馬氏兄弟一起搖頭:中堂不能再嬌慣他,此人餵不熟,中堂該下手了。

  李鴻章點頭,說:我對他一再包容,他不知感激,反而利令智昏,過河拆橋,這種人若得勢,還了得了。

  李鴻章和徐潤友誼的小船翻了。

  徐潤不得要領回到上海,他自忖這次天津之行惹怒了李鴻章,但又覺得晚說不如早說,李鴻章遲早會看清形勢,會看在錢上跟他妥協,因此他安心地等待李鴻章的回心轉意。這是他的愚蠢,以為李鴻章和他一樣,眼裡只有錢。

  平地起風波,國際局勢的變化產生蝴蝶效應,看似跟徐潤毫無關係的中法戰爭,最終毀了他的後半生。這場戰爭也改變了一大幫人的命運。

  法國人在海上封鎖,威脅中國輪船。唐廷樞是招商局的重要股東,招商局的安危和他休戚相關,他自告奮勇去越南和法國總督交涉,但毫無結果。李鴻章多次召見法國駐中國公使,同樣毫無進展。法國內閣的態度很難強硬,對越南勢在必得。李鴻章很氣憤,你們被德國教訓得滿地找牙,剛把牙鑲上,就來欺負中國。

  氣歸氣,李鴻章還是要給招商局要找一個避風港。按照國際慣例,交戰國的運輸工具如果懸掛第三國的國旗,則意味著產權發生了轉移,就不應該再被視為敵方資產,如果受到攻擊,將被認為是對第三國的侵略。

  徐潤和李鴻章商量,找一個什麼國家,把招商局的資產進行名義上的轉移。李鴻章表示認可,但關照秘密進行,一旦被人知道,又要興風作浪,指責他賣國了。持這種看法的人都有著花崗岩般的腦袋,橫豎講不清楚,在他們眼裡,凡學習洋文就是洋奴,凡跟外國人做生意就是賣國賊。

  按照他們的邏輯,凡是一男一女並肩走在路上,必然是不正經的狗男女,因為他們都有作案工具。李鴻章說:寧可跟聰明人相罵,也不要和糊塗人白話。

  李鴻章讓馬建忠找英國商量船隻換旗事宜,談了半天,只是繞圈子,英國的法律繁瑣細苛,常把簡單事情複雜化。馬建忠建議還是找美國,美國法律條文簡單,美國人做事大而化之,常把複雜問題簡單化。

  李鴻章說:行吧,你和徐潤不妨和美國旗昌接觸一下,當初他們把名下的資產賣給我們,如今讓他們再買回去,當然只是名義上買回去。雙方簽一個形式上的買賣合同,我們付些好處費,只為掩人耳目,這樣我們的船隻出海就可以掛星條旗,法國人無法攻擊美國企業的資產。戰爭遲早要結束,結束後,我們再把產權轉移回來。你在徐潤目前,一點都不要透露我對他的看法,先讓他把棘手的事情處理完。

  馬建忠說:呵呵,中堂把我傻子了。

  馬建忠和徐潤跑去和旗昌洋行談判。旗昌大班斯米德說:我後悔當初賣給你們了,讓你們發那麼大的財,也沒分給我一杯羹。現在你們要我買回來,可以啊,我付525萬兩,比你們買我的價格翻上一倍還不止,如何?

  馬建忠說:招商局是國家的,賣國家的資產是賣國賊,朝廷這一關就過不去,輿論更過不去了。再說,如今航運事業如日中天,只要不打仗,你給的這些錢我們幾年就賺回來了,我們不賣。

  徐潤說:先跟你說清楚,不是真賣,形勢所迫不得不搞一個形式。要不是討厭的戰爭,我們才不來找你呢,你不能乘人之危哦。

  斯米德說:我很想乘人之危,做生意嘛,講究利潤最大化。

  馬建忠說:這個您就不用想了。但我們會考慮貴公司和您個人的利益,把您個人利益最大化還是可行的。

  斯米德說:這話我愛聽,只要有利可圖,有什麼不可以呢?

  雙方經過多次協商,又請了美國公使楊約翰做擔保,雙方簽約,招商局名下各項資產暫交旗昌代為經營,有關契據,銀行期票和收據交律師行保存。這次售產換旗在極端秘密的情況下進行,雙方還約定合同的真實內容必須互相保密。

  一夜之間,招商局的大小輪船都換了星條旗。法國人很懷疑中美簽訂的是假合同,派人暗中偵查,未發現破綻,法國人很是胸悶。國內也傳出風言風語,說江海上突然出現很多花旗國的船,我們招商局的船哪裡去了?

  聽到風聞,李鴻章一概裝傻,他要利用這個時間差,等到輿論沸沸揚揚,逼得朝廷來問他時,也許戰爭已經結束了,過一天是一天,到那時再說吧。李鴻章長年在兩條戰線上作戰,一條對外,一條對內,為保存民族航運業也是煞費苦心。

  因為保密工作做得好,直到戰爭結束前才露底,朝廷果然很焦慮,一個勁地問李鴻章。李鴻章又打起痞子腔,說要調查,調查了很久才說原來是馬建忠幹的好事。馬建忠早有為李鴻章背鍋的準備,進行了深刻的檢討,表示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朝廷只好催促李鴻章把招商局迅速收回。李鴻章說:我督促馬建忠去辦,他拆的爛污,他自己去擦。他要敢出賣國家利益,我踹死他。

  一直到1885年5月,中法戰爭結束快一年了,馬建忠、盛宣懷才正式和斯米德簽訂購回合同,拿回了招商局的所有帳簿和財產。招商局支付斯米德兩萬五千兩的個人好處費,聘請他為招商局名義總辦,負責招商局國際商務,每年給他薪水五千兩。旗昌洋行作為北洋和招商局在外國採購總代理,負責代購軍火、船隻等大小件。

  十幾艘法國軍艦沿著中國的海岸線一路開來,在幾個重要港口耀武揚威,一個是福州,一個是上海。上海一直被稱為十里洋場,顧名思義就是方圓十里。從黃浦江畔向西發展,到南京路河南路為止,其中間區域為市中心,河南路以西都是荒僻地區,只有零散的煙紙店,水果行,鞋帽鋪。如今繁華的靜安寺,當年就是一座枯廟,簡直不在上海,至於再往西的龍華寺就像是蘭若寺,寧采臣和小倩相好的地方。

  法國兵艦開到黃浦江上,炮口對準外灘,上海頓時陷入恐慌,連法租界的商人、傳教士、外交官都一窩蜂地撤離,紛紛把房子頂出,於是地產價格暴跌。影響最大的是做地產的,有人傾家蕩產,有人扶搖直上。這個世界講平衡,一些人的倒霉換另一些人的走運。

  外灘沙遜洋行的老沙遜手裡握有大量的地皮,他急著拋售,嘴角都急出了泡,黃金地皮當蔥姜賣,價格只有最高峰的十分之一,能拋出去還要謝天謝地。而在洋行里跑街的猶太人哈同卻產生了奇異的迴路,他不退反進,向沙遜進言,此時不但不能退,還要乘勢低價大量吃進。

  這話著實讓老沙遜吃驚。哈同說:戰爭不會拖得太長,法國人萬里來襲,後勤跟不上,別看他們在江上神氣活現,很快就挺不住了。憑他幾千個人不要說征服中國,幾個鎮都打不下來,也就是虛張聲勢罷了,中法早晚要和,撐不過三個月去。我建議還是穩住腳跟,該造的房子繼續施工。上帝挑我們發大財的機會到了。

  哈同當時還不富裕,東拼西湊吃進幾幅地,如果按十分之一的價格拋售,他這一輩子也就完了,只能硬著頭皮苦撐到底,還要慫恿他老闆一起撐。老沙遜被形勢嚇破了膽,一時失去了理智,總想撈回一點是一點。虧得哈同點撥他,他清醒了,我都跌去十分之九了,大不了十分之一也不要了,都已經這樣了,不如看看形勢再說吧。

  比沙遜資產規模還大的是徐潤,他在上海有三千畝地,名副其實的上海首富。為了撈進這些地皮,他絞盡腦汁,沒日沒夜辛苦了十幾年,不但撲進自己全部的家當,還長年挪用招商局的公款,經常幾十萬兩的抽公家的血。過去幾年,地產價格一路飆升,招商局的行情也看漲,即便這類勾當被人發覺,他總能及時地填補窟窿。李鴻章早就風聞此事,但覺得徐潤還有用,雖然不滿,也只好眼開眼閉地過去了。

  但今天不行了,地產大跌,徐潤的現金流斷了,眼下若要他平倉,他就成了徹底的負翁。招商局和旗昌洋行談換旗的時候,法國軍艦還沒開到黃浦江,招商局的危機一過去,他個人的危機就來了。

  他平日裡神通廣大,伸個小手指就能擺平國內的事,但使出渾身解數也擺平不了國際上的事,中法戰爭對他來講是城上失火殃及池魚,他這條魚再不能遊了。

  他挪用了36萬兩,放在以前行情好的時候,根本不算什麼。但眼前區區36萬兩就成了壓垮駱駝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他整日裡愁眉苦臉,能做的只有祈禱戰爭儘快過去,他的違法亂紀行為無人察覺。但該來的還是要來,有人盯了他多年,憋足了勁向他出手。這個人就是盛宣懷。

  徐潤和法國的拿破崙一樣,將要面對人生的滑鐵盧。

  盛宣懷在招商局有內線,他花錢買徐潤的不法證據,多年來積攢了厚厚一本帳,一直隱忍不發,就是等待時機拋出去,而眼下的中法戰爭是大好時機,乘徐潤周轉不開,給他來個一招斃命,眼睜睜看著自己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剝得一絲不掛。

  是把證據直接交給李鴻章呢,還是拋給社會輿論?盛宣懷要仔細斟酌,他怕交給了李鴻章,李鴻章又把它掩蓋了,還可能對自己產生厭惡,說你盛宣懷真是個處心積慮的小人。這畫虎不成反類犬的傻事不能做,總之先要讓自己安全,要是不安全,就情願不做,要讓自己看上去是個完全不相干的人。

  盛宣懷決定還是拋給社會,讓社會輿論起來,讓很多大人物知道,比如對招商局一直不滿的劉坤一。徐潤一旦暴露,朝廷就會來徹查招商局,拔出蘿蔔帶出泥,徐潤多年來的問題都將暴露,屆時李鴻章想保他也保不了,甚至唯恐引火燒身,在朝廷查徐潤之前就先把他制裁了,以表明自己的清白。

  盛宣懷打定主意,他派他的妾小王二表哥的大舅子——眯縫眼老方去《申報》疏通,給了他一百兩,只說爆料者想匿名,讓他當中間人,希望通過報社還社會一個公道。

  報人們看了材料極為震撼,舉報材料內容清楚,材料紮實,有時間、地點、人物,還有手抄的會計流水帳,光徐潤挪用36萬兩公款就能奪人三天眼球,絕對是內部專業人士揭發。

  老方說:你們敢不敢登,要不敢我去找洋人的《字林西報》。

  報社就是為了搶新聞,總編、社長、編輯部主任立刻討論,三言兩語就定了。總編跑出來和老方說:到底誰是爆料者?

  老方眼一睜,說:打死我也不說,這個跟你們沒關係。只說登不登吧?其實老方也不了解詳情,他的上線是他妹夫,盛宣懷還離著老遠呢。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