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收拾胡雪岩
2024-09-29 17:37:16
作者: 周文侹
總編一拍桌子說:我們《申報》最有社會良心和社會道德,一貫秉持職業操守,直筆讜(dǎng)論,為民喉舌,但見不平事,便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我們登,後天就登,還要加增三倍印數。即便事後證明錯了,比如你提供了假材料,造謠誣陷徐總辦,大不了我們登報導歉,報社停刊。但你也跑不了,你溜到江浙,我們找青幫;你竄到四川,我們找袍哥,總歸把你挖出來,或者讓你鋃鐺入獄,或者叫你三刀六洞。
總編前兩句的口氣像良心人士,後兩句像社會混混。老方把眼一眯縫,說:我豁出去了,從現在起我就不出門了,早晚等著你們,我就住十六鋪城隍廟古城根下的弄堂里。
兩天後,招商局醜聞見報了,報紙一搶而空,徐潤的好日子到頭了。世界上的事情真奇怪,他正坐著順風船劈波斬浪,一會兒就逆風翻船了。
李鴻章很快看到報導,字字誅心,又氣又急。李鴻章的腦子轉得飛快,怎麼辦,怎麼辦?還保他嗎,保個屁,你無情我無義,該下手了。劉坤一、王先謙,京城及地方的大佬們都會看到報紙,與其讓他們掀起大浪,不如我搶先清理門戶,我要更果斷,更堅決地處理這個燙手的山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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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鴻章立刻上奏,八百里加急。他說:發現招商局有不法行為,臣一直暗中觀察,等著它充分暴露,現已掌握部分證據,該局總辦徐潤有挪用公款買賣地皮的嫌疑,請求直隸派員入駐招商局詳查,即便招商局由臣創辦並多年扶植,一旦證據確鑿,臣也將壯士斷腕,絕不姑息。
朝廷下旨:依議。欽此。地方上的暴風雨跑到紫禁城就成了毛毛雨。短短四個字,透著北京對此事的無關痛癢,朝廷正為中法戰爭煩惱呢。正要摩拳擦掌攻擊招商局的人看到李鴻章快速行動,知道他是丟車保帥,卻也無可奈何。
徐潤被停職,回家聽候訊問,招商局的大小職員都一一談話,氣氛肅殺,人人自危,道路以目。會計室的帳冊兜底翻,陳年老帳都在攤在大桌子上,審查組夜以繼日工作,緊張忙碌又神秘。徐潤躲在他的豪宅里,終日長吁短嘆,繞室彷徨,他幻想著李鴻章來救他。他想跑去找李鴻章訴苦,可他出不去。他寫了一封長信,叫心腹帶去直隸找李鴻章,盼星星盼月亮,可派去的人垂頭喪氣地回來了,說總督府的門都進不去,徐潤知道他把李鴻章得罪了,被無情拋棄了。
徐潤絕望之餘,又苦思冥想,到底是誰把他的勾當捅出去的?他一貫高調,很多人被他得罪過,即便沒得罪,嫉妒他的人也不少,存心要看他的好戲。他炒地皮是公開的秘密,但要掌握核心材料還是招商局內部的人。是唐廷樞嗎,不可能!他在開平礦務局發財呢,更何況他們倆是穿同一條褲子的,可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是盛宣懷嗎,很有可能,可他離開招商局多年,不應該掌握招商局的核心秘密。不過也很難說,難保盛宣懷沒有安插奸細盯梢自己,收集自己的黑材料,千年做賊沒有千年防賊的。
想來想去,招商局人人都可能是告密者,又都可能不是。後來他得出個結論,不用費心去猜是誰了,只認準一條,他要栽了,誰來接班當總辦,就是受益者,也是告密者。
徐潤目前最大的軟襠就是36萬兩的公款挪用,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這嚴重違反財經制度,且數額巨大,誰也不會給他隱瞞,調查組上報李鴻章。李鴻章無二話,先將徐潤革職,勒令他在限期內補上欠款,否則送上海道台衙門打板子坐牢,再判個十年八年。
一個子壓倒英雄漢,他無計可施,只好認栽。他山窮水盡,心裡苦想找人訴,訴說他在招商局立下的汗馬功勞,李鴻章應該念舊,不能卸磨殺驢。他還在自作多情,如今李鴻章對他最厭惡了,都不願意提他的名字,想的就是儘快處理這個負資產。徐潤成了棄婦,李鴻章單方面宣布離婚。
樹倒猢猻散,徐潤的親信不是被停職,就轉當污點證人。以前見到他畢恭畢敬,滿臉諂媚的人現在見他就躲。他也明白了,氣數已盡,還有什麼必要評功擺好,誰稀罕聽,誰在乎?時代向前進,人人向前看,他這一頁翻過去了。
徐潤清醒了頭腦,不再找人訴苦,廉價的同情對他一點用處都沒有,目前他得趕緊找錢把帳還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不身陷囹圄,錢財還是身外之物。
徐潤的唯一出路就是賤賣他的3000畝地產,他囤積居奇十幾年,低買高拋,長期穩居上海「地王」寶座,如今不得不飲鴆止渴。市面行情亂作一鍋粥,形勢驟變,朝南坐的都向北跪,賣的都是白菜價,還要陪著笑臉,抱著人家大腿央告,吃一塊地吧,求你吃一塊地吧。人家板著臉說不要,不要,上次給你面子吃一塊了,怎麼還死皮賴臉地糾纏不放,再不鬆手,給你一巴掌,再饒上一腳。
徐潤曾經最橫,如今最慘,他存貨最多,而且都知道他走背字了,不快速出手不光傾家蕩產,還有牢獄之災。所以凡是徐潤出售的資產,買家都往十分之一以下殺價,資本市場從來就是趁火打劫,時刻暴露利潤最大化,成本最小化的遊戲本質,否則就不要做生意人,轉做佛教徒。
我們不用同情徐潤,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春風得意時也是如此對別人的,且不帶一絲歉疚,當你需要他伸手時,他給你的總是一腳,如今把徐潤逼得走投無路的人都曾經是他商場上的晚輩,這叫以其人道還治其人之身。
徐潤七拼八湊如在鬼門關里下油鍋,看著自己的資產在跟他剝離,就像剝他的皮,心裡滴血。昨天他還是個羽毛豐滿,色彩斑斕的鳳凰,今天就只剩下一身肉了,他斷崖式下跌,又回到人民隊伍中。
他的豪宅縮水成法租界一座小小的三層石庫門,還要和人合居,家裡的娘姨僕人都辭掉,一家棲身在後樓亭子間,他老婆自己買汰燒,提著籃子跟菜販子斤斤計較,徐潤買煤餅,生煤爐,兒子倒馬桶,他們在三樓曬台上拉一根長鉛絲,太陽出來時,在鉛絲上晾曬衣服。
徐潤想東山再起,千方百計找門路回招商局,但主事的是盛宣懷,盛宣懷豈能容他回來?徐潤的晚年在抱怨中度過,他說商人和官府合作總是吃虧,自己就是犧牲品,奉勸商人與官場離得遠點。徐潤的話只說對一半,他把官府看得透徹,卻看不透自己,總認為錯在別人,他倒霉是因為他正直,這不是開玩笑嘛,他要算正直,那什麼叫不正直?
法國的艦炮不光砸了徐潤的大鍋,也融化了另一個大富豪的金山,這個大富豪就是胡雪岩。胡雪岩這二十年來也是風光無限,又做官又發財,他的資產最高時達到2000萬兩,個人享受總是有限的,錢賺到一定規模就成了數字符號,多下來的用來揚名和壯膽。
胡雪岩在搭上左宗棠之前一直保持謙卑和低調,後來名滿天下,財滿天下,他的尾巴就露出來了,以至輕易地得罪了李鴻章。胡雪岩以為李鴻章會大人不記小人過,輕鬆地把往事忘了,可往事並不如煙,李鴻章記性很好,不但很好,還一直等候機會給他一下子。
歐洲和美國的服裝市場很火爆,中國的絲綢很旺銷,這種狀況持續很多年。鴉片戰爭使得中國門戶大開,各大通商口岸一年比一年繁華,各國洋商紛至沓來,從事五金、機械、絲綢等生意。胡雪岩幹了多年錢莊,積攢了大量銀錢,看到生絲生意熱鬧,就投身此行業。蠶寶寶吃桑葉時,會發出一種特別的沙沙聲,那是貪婪的音符,胡雪岩蠶食財富時,也會在心中響起同樣的聲音。胡雪岩對蠶寶寶有天然的愛。
他本錢厚,一進來就先聲奪人,不斷在市場上掃貨,跑到南潯等絲鄉躉(dǔn)貨,連分散的養殖戶家裡也被他買了期貨,他的阜康錢莊為生絲支付了幾百萬兩,他名下的大小棧房、倉庫都囤滿了一包包生絲。胡雪岩撲上大部分身價坐莊,他是賭市場上絲綢熱銷,生絲緊缺,供不應求將導致原材料價格飆升,他囤積的生絲轉眼就會變成滿箱的金銀,他自以為這個大手筆將給他帶來又一個人生巔峰,胡雪岩要做中國的首富。
中國各大洋行的實力都比不過胡雪岩,不得不眼饞他的發財,正當他起高樓,宴賓客,一聲炸雷,地動山搖,他的高樓夷為平地了。中法戰爭爆發,國內商業頓時蕭條,尤其是通商口岸,各大商埠,人們都忙著換金條白銀現金,房子都不想要了,誰還去協大祥、瑞蚨祥買綢布?
更要命的是,國外市場出現了一個生絲新源地——義大利。義大利是地中海型氣候,風和日麗,四季溫暖,景色宜人,義大利的服裝業發展很迅猛,如今那一個個聞名遐邇的世界級名牌都在那個時代前後誕生,雖然當時還藏在名不見經傳的萬千小作坊里。養蠶業在義大利南部落地生根,這也不是什麼高科技,只要溫度濕度合適,人能生活,桑樹和蠶寶寶就能生活,生絲在1883-1884年間取得大豐收,歐洲的收購價格直線下降,不僅能滿足歐洲大陸的需求,還能遠銷美國和亞洲,其價格比胡雪岩購買本土的成本還低。
胡雪岩過分的自信叫他吃了苦頭,人算不如天算,他能算準國內,卻算不准國外。壞消息傳來,他就開始吃緊了。盛宣懷此時被李鴻章派回招商局監督對徐潤的清算,盛宣懷對徐潤一臉同情,總是安慰他既來之則安之,再大的風雨終將過去。徐潤終於明白,原來是你!
盛宣懷被稱為一隻手能抓十六個夜明珠的人,十根手指並在一起不露一絲縫。他八面玲瓏,長袖善舞,一面擠爆徐潤,一面盯著胡雪岩,他知道給李鴻章出氣的時候到了,要辦好了,比送李鴻章十萬兩還讓他高興呢,人有時候是爭氣不爭財。
盛宣懷做小動作最拿手,他先在社會上拋黑材料擊垮徐潤,接著又在坊間造輿論,說胡雪岩要壞事,說胡大掌柜吃進了大批生絲,銀根吃緊,頭寸周轉不開了。此小道消息連夜發酵,在上海灘瘋傳,儲戶們都很緊張,本來為防戰爭開打,紛紛跑去錢莊提現款以準備隨時逃跑,如今消息一出,頓時大嘩。
如果胡雪岩岌岌可危,廣大儲戶們的存款豈不要打水漂了?恐慌性傳言一出,人們爭相提款,阜康錢莊在全國各地的分號都出現擠兌,一夜間除了上海總號,杭州老號連帶所有分號統統倒閉。胡雪岩能付給儲戶們的只有堆積如山的生絲,他想向同行拆借,可他的同行的實力哪有超過他的,中法戰爭到來時,已經出現過一波擠兌,四分之三的中小錢莊已經倒閉了,剩下的也是日薄西山,苟延殘喘。
那時開一家的錢莊的本錢只在一到兩萬兩,中國經濟落後,這點錢就可以勉強開業了,而同時期的美國能一下子借給中國五萬萬兩,國力不可同日而語。
拆借的路子不存在了,他想向外國銀行借,可他的抵押物是什麼呢?只有生絲,生絲不能存放太久,人家不肯要。他只好找政府,打出民族大義的牌子,他第一個就去找左宗棠,左宗棠在北京當軍機大臣,他幫不幫胡雪岩呢?前幾年左宗棠在直隸和李鴻章談過胡雪岩,說我和胡雪岩的生意做完了。
左宗棠沒有說具體原因,但李鴻章知道胡雪岩失寵了,只有胡雪岩還蒙在鼓裡,他給左宗棠寫去急信,眼巴巴地盼著左宗棠救他,但石沉大海。他又火急火燎趕去北京,但不管府里,還是衙門裡都說左大軍機外出公幹,問什麼時候回來,都說不好說。他在北京待了多日,左宗棠的影子都見不到,他徹底絕望,知道左宗棠跟他拜拜了。
李鴻章不用再投鼠忌器,可以結結棍棍收拾他了,現在就是機會。盛宣懷把胡雪岩的窘境向李鴻章匯報,李鴻章說他若向別人借錢,我管不著,他若向官府開口,國家的錢怎麼能夠給一個商人借去冒風險?不但不能借,這些年來如果他還有欠官府的錢,你還得去一分一厘追回來,公家的錢決不能受損失。
盛宣懷給江浙滬的藩台道台打招呼,這些人無不聽命於李鴻章,對胡雪岩的請託一口回絕,毫無通融餘地,上海道台甚至還讓胡雪岩馬上歸還去年他拆借上海官庫的兩萬兩,當時說好兩年還的,前幾個月他們還稱兄道弟,一起跑到四馬路喝花酒,如今翻臉了。
胡雪岩玩完了,他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根據李鴻章的建議,朝廷撤去胡雪岩的二品頂戴,剝奪他的黃馬褂,並派員入駐阜康錢莊,要趕在胡雪岩徹底破產前清查他一切帳目,他所有尚未歸還官府的銀子都要悉數追回,否則將他下大牢抵罪。
胡雪岩忍痛拋售生絲,價格一降再降,降至市場價的十分之一,勉強還了政府的錢,至於廣大的儲戶則血本無歸,胡雪岩個人資產全部被充公抵債,和徐潤一樣,從大觀園一樣的宅子裡掃地出門,他的十三個妻妾被打發回家,從此他還要東躲西藏,避免被債主打死。中法戰爭結束一年後他無聲無息地死去。此事從頭到尾,朝廷對胡雪岩逼債,剝奪他的榮譽,左宗棠都沒有為他說過一句話。
有人把胡雪岩抬得很高,把他的成功歸結為中國民族工業的成功,把外資對胡雪岩的圍剿看作是對民族工業的圍剿,把胡雪岩的失敗歸於民族工業的失敗,把李鴻章對胡雪岩的報復看作是舊式官僚出於對新生民族工業的擔憂,恐其對統治基礎產生威脅和動搖而搶先對其進行的政治迫害,這些看法都過於抬高胡雪岩,是理論上的胡亂拔高。
任何對胡雪岩的圍剿或報復都抬升不到國家和民族層面,說到底只是純粹的商業利益競爭和個人恩怨的發泄。胡雪岩和徐潤一樣,一個是民族資本家,一個是洋買辦兼職業經理人,叫法不一樣,本質一樣,都是唯利是圖,無利不起早的商人。徐潤代表不了他服務過的洋行和招商局,胡雪岩也代表不了民族工業,他們充其量就是曾經比較有影響力的商業和金融業的從業人員。他們只能代表自己,他們的發達只是他們個人的發達,不相干的大眾享受不到他們的成果,社會前進也不靠他們推動,他們的失敗也和其他人無關,屬於咎由自取,苦果只能由他們自己吞下。對徐潤、胡雪岩的同情屬於清明節掃墓,哭錯了祖宗墳頭。
徐潤和胡雪岩,殊途同歸。昨日風頭勁,好蠻橫,真繁盛,今朝囊中罄,一身病,到頭來都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