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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佩綸成了李鴻章的女婿

2024-09-29 17:37:19 作者: 周文侹

  招商局成立十三年,盛宣懷一直沒有掌握實權,直到徐潤失勢,盛宣懷才衣錦還鄉,這個還鄉團被李鴻章寄予厚望,多年的培養,終於修成正果 。他被任命為招商局第四任總辦,李鴻章希望他讓招商局再上一個台階,希望他比徐潤廉潔一些,當然這也是李鴻章的一廂情願,盛宣懷比唐廷樞還唐廷樞,比徐潤還徐潤。何況李鴻章性情中人,本身也不廉潔,他更像張居正,而不是拒絕人間煙火的海瑞。

  盛宣懷代表招商局,沒收了徐潤在局裡的全部股票,一部分充公,一部分做了些手腳,納入自己口袋。在查老帳時,又發現徐潤有一筆沒有入帳的項目,那是收購美國旗昌時的幾處地產,有十幾個貨倉、棧房,十七棟洋房,盛宣懷沒有吱聲。他悄悄成立了一家地產公司,把這些地產都收在這個公司名下,並讓李鴻章入乾股,做大股東。李鴻章讓丁香和他的述兒做了股東。

  盛宣懷再也不是徐潤口中的空心大佬了。

  他把持招商局近二十年,無論期間他又被賦予了其他更重要的任務,比如開拓鐵路、郵政、礦產、電報、紡織、銀行等新行業,他都把招商局看作是自己的大本營,中國發展的重任居然有二十多年由他一人肩負,有那麼多唾手可得的發財機會,而且是發大財的機會,就算他是個老實人,也不能這樣考驗他,何況盛宣懷就是個舉世罕有的饕餮。他從小就有豪言壯語,說他將來要「做大官,掙大錢」,而幫助他實現夙願的就是李鴻章,盛宣懷死前還在感念李鴻章,說李鴻章最懂他,是他一生的知己。

  當初盛宣懷父親盛康看到河北大災,主動報效直隸總督李鴻章一萬兩說是為救災之用,感動了李鴻章,於是投桃報李,把盛宣懷收入麾下,悉心扶持,造就了中國一代商父。盛康真是一本萬利,滿懷心機地為兒子買了一張上李鴻章大船的船票,後人看到的是走康莊大道的盛宣懷,看不到默默鋪路的盛康。有其父必有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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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清王朝最後的覆滅和盛宣懷有極大的關係,就是他當郵傳部尚書後,要把建造四川鐵路的權力收歸國有。當時四川鐵路屬於半官半商,搞得半死不活,多年裡也沒建成一里,指望通車遙遙無期,顯然其中舞弊營私浪費貪污挪用等行為層出不窮,盛宣懷是在類似的環境裡成長起來的,四川鐵路就是另一個招商局。他一眼就看出端倪,堅持把四川鐵路收歸國有,四川的父老鄉親都在鐵路上入了股,收歸國有的條件沒談好,原來的管理層希望政府出錢給他們填補窟窿。盛宣懷是人精中的妖精,怎麼會給腐敗分子擦屁股,自然不肯,還要徹查帳目,鐵路的管理層氣急敗壞,就鼓動股東們鬧事,幾乎全部的四川老百姓都是股東,他們竭力抵制鐵路國有化,終於激起民變,史稱「保路運動」。

  因為四川鐵路事件產生蝴蝶效應,使得朝廷不得不派兵往四川彈壓,而派出的部隊全部來自湖北新軍,主力一出,鄂省為之一空,留守小股部隊中潛伏的革命黨人趁機發動武昌起義,於是星火燎原,舉國狼煙。盛宣懷收回川鐵路本無可厚非,也說不上個人要從中撈什麼好處,此時他已經富可敵國。他幹的壞事罄竹難書,劣跡不勝枚舉,件件足以讓他垮台,但都不了了之,偏偏四川事件是他幹得為數不多的好事,居然讓他倒台了。

  就像美國作家歐亨利的小說《警察與讚美詩》,那個流浪漢只想吃免費的牢飯而故意幹了很多壞事,等著警察來逮,卻沒人來。偶然間他聽到教堂讚美詩,良心發現,決定痛改前非,此時警察卻不請自來,把安安靜靜,沒有任何企圖的他抓進牢去,實現了他的初衷。

  為了平息全國風潮,給全國人民一個交代,清廷把盛宣懷當作替罪羊,革職查辦永不敘用。盛宣懷畏罪潛逃日本,直到清朝倒台後才敢回到上海。他又想回招商局,找李鴻章另一個得意門生,此時已為中華民國大總統的袁世凱疏通。以為都是同門中人,袁世凱總要給去世的李鴻章一個面子,但袁世凱不給面子,一腳把他踢開,說你死去吧,他只好死了。出殯那天,為他送葬的隊伍擠滿南京路,長達十餘里。

  盛宣懷死後家道中落,據說他一生斂財一億四千萬兩,他有七個子女,為爭奪他龐大的家產對簿公堂,得了遺產就花天酒地,不事生產,以至於一敗塗地。他的三兒子在抗戰中當了漢奸,勝利後抄家,他家用的痰盂、菸灰缸、鳥籠是純金的,逆產登記冊足有128頁,其中有一顆白金鑲九角形大鑽石別針,中間的大鑽石有28克拉,周邊圍了160粒小鑽,各為15克拉。

  民國財政部長宋子文從哈佛留學回國,起先在盛家的灤州開平礦務局當秘書,後來到上海給盛家七小姐當英文教員,他想娶盛七小姐,但七小姐的媽媽嫌宋家窮,說子文的姐妹弟弟一大堆,家累太重,一口拒絕了,盛七小姐又不肯跟他私奔,宋子文一氣之下去了廣州,加入孫中山大本營。

  解放後,盛七小姐住在五原路,當了居委會小組長,胳膊上戴著紅箍,每天晚上搖著鈴鐺,叫居民們關緊門窗,防火防盜。

  盛宣懷長孫住在萬航渡路的一個老房子裡,退休前在一所中學當語文教師,2000年時,他已九十高齡。

  中法戰爭的銷煙瀰漫到中國沿海,很快就到了福建洋面,這是張佩綸的防區。張幼樵這個幼翁,稱呼都顯得矛盾,幼翁,幼翁,幼小的老翁,疙疙瘩瘩,毛毛剌剌(là),不理不順,註定要出事。

  兩年裡,李鴻章和張佩綸的消息來往越來越頻繁,他的第六感覺是張佩綸要遭殃,他多次勸告張佩綸,儘快離開福州這個是非之地。李鴻章甚至主動給張佩綸找個藉口,山西出了一個腐敗窩案,他保舉張佩綸脫離福建,趕去山西辦案。還說山西學政是張之洞,他和張佩綸同屬清流,兩人素來和睦,必能通力合作,審清案情。

  山西的案子和福建的張佩綸八竿子打不到,山西也不是大案子,由當地主官審理就夠了,朝廷也不是只有一個張佩綸能做事,於是回答李鴻章「毋庸議」,就是不用再說了。李鴻章不屈不撓,再次要求,朝廷只好勉強讓張佩綸去山西走一趟。

  張佩綸在山西雷厲風行,很快把本不複雜的案子結清,又風風火火趕回福建。李鴻章傻掉,你怎麼就不體諒我的苦衷呢?我就是要你在山西磨磨蹭蹭,不急不火,最好拖到中法衝突結束以後。你離開福建的日子若爆發戰爭,你就沒責任了。我才讓你出虎口,你又鮮格格跑回去,你是皮癢,非要給老虎磨牙。

  張佩綸回到福州不久,法國人孤拔的艦隊就到了,之前法國人在上海黃浦江游弋,氣勢洶洶卻沒有開炮,只因上海有英租界和法租界 ,還有很多法國僑民,炮聲一響,法國僑民就可能死在自己人手裡,法國輿論會讓政府受不了,所以孤拔只虛張聲勢一番,便起錨南下了。法艦一走,上海人立馬鬆了一口氣,逃到周邊省份的人都陸續回來,上海房地產回暖,並報復性反彈,節節攀升,一年不到又回到原來的峰值。

  沙遜、哈同、盛宣懷如走在雲端,手掌都拍紅了,沙遜賺了五百萬兩,哈同和盛宣懷的身價都一躍進入上海的Top 10,盛宣懷手裡的諸多地產都是從徐潤那裡刮來的。徐潤只要再撐兩個月,就能起死回生,再次成為上海灘首富,可惜李鴻章、盛宣懷就是不給他這兩個月。

  福州是孤拔艦隊的下一站,箭在弦上,孤拔很想打一仗,福州船廠和馬尾軍港是他的目標。法國人知道,攻擊軍事目標放過城市,儘量不要擴大事態,引起國際輿論指責法國人傷害平民。且船廠和軍艦是中國的寶貝,打擊它們才能使大清就範,重新坐到談判桌前。

  馬尾軍港的艦隻,都是左宗棠時期的木質船,噸位小,炮的殺傷力弱,造船技術落後,與法國的戰列艦不堪一搏。

  船上人員待遇都很好,管帶薪水每月200兩,一般水兵2兩,見習管帶15兩,總教習英國人泰勒(Taylor)月薪250兩,被其他英國人揭發其皇家海軍學院的文憑是假的。揚武艦艦長花7000兩在北京行賄買來職位,他一到任就把全艦官職賣了7000兩,賺回了本錢。

  日子好過的人都糊塗,享受讓人喪失了戰鬥意志。

  擺在張佩綸、何璟、何如璋三位大員面前有上中下三策,上策是立刻關閉船廠,疏散艦隻,把所有戰鬥人員,技術人員都撤離到安全地區,即便法艦進攻,得到的也是一個空港,一個廢廠。中策是嚴陣以待,令所有艦隻開出船塢,在洋面上擺開陣勢,做出和法國人拼死一戰的架勢,這或許能讓孤拔有點顧慮。下策就是按兵不動,維持原狀,只等朝廷談判,化干戈為玉帛。

  既然張佩綸回來了,福建大員都以他馬首是瞻,這裡也有推卸責任的意思。紙上談兵是張佩綸的強項,說起話來頭頭是道,辯才無礙,而一旦做實際工作便失去了寫文章時的氣概,無數次血淋淋的教訓告訴我們不能聽人說什麼,而是要看人做什麼。

  張佩綸開了很多次會,讓大家各抒己見,人都不傻,上中下三策都一一提到,張佩綸發揚民主,讓大家決定選哪個。毫無疑問,以他們的官場思維肯定選擇下策,就是什麼都不做,靜觀其變,哪怕刀架在脖子上,我也穩如泰山,他比劃他的,我玩我的,只要對方不真下刀,我自巋然不動,不知是大將風度,還是麻木不仁?

  紙上的張佩綸猶如白起、周亞夫,一旦他站到人前就猥瑣得像婁阿鼠、武大郎。他從善如流,也選擇下策。他給李鴻章寫信,說即日起他就住到船廠里,和全體官兵同仇敵愾,共赴國難。李鴻章給他回信,說:不知道你出於何種心思,即使你有決戰的信心,也不要抓小放大,跑去一船廠又何濟於事?你趕緊把船都開走,人員都撤離,我還有四個留美幼童在船上當見習管帶,麻省理工和哥大畢業的,都是我的寶貝。你趕緊把損失降到最低,還等著人家放你一炮?

  1884年8月23日,法國海軍部長電告孤拔對馬尾船廠和停泊在軍港內的中國軍艦開炮。中午12點,閩浙總督何璟收到法國領事館開戰照會,大員們忙開會,張佩綸倒在床上,昏厥過去。這期間,張佩綸他們沒有通知艦隊撤離或者做好戰鬥準備,只是犯渾發呆。

  下午兩點炮聲轟鳴,火焰張天,到處是濃濃的黑煙。揚武、振武、福星等七艘艦船被擊沉,船廠垮塌,官兵陣亡700人,四名留美幼童殉職。張佩綸和城裡居民四散逃跑,法艦開完炮,揚長而去,留下一地雞毛。

  張佩綸等人被福州人民罵得狗血噴頭,一直躲在寓所里不敢出門。彈劾張佩綸的奏摺如雪片般呈送大內,牆倒眾人推,張佩綸也嘗到了被人指責的滋味。西太后極為震怒,下旨左宗棠、楊昌濬(jùn)查辦。福州船廠是左宗棠一心創建,視如珍寶,一朝被毀,他痛徹骨髓。

  張佩綸的仕途戛然而止,他、何璟、何如璋全部革職充軍。張佩綸去了張家口,三年後回來,他的處分是永不敘用,只好留在李鴻章的幕府里充當文案。他的原配早就去世,二夫人又在他充軍期間去世,如今他舉目無親,李鴻章成了他的親人。

  在李府里,他和李鴻章的唯一的女兒,李經璹(shú,小名菊藕)暗生情愫,兩人相差二十歲,卻走到了一起。菊藕的母親趙小蓮,菊藕同父異母的哥哥們沒有一個不反對的,一個充軍的犯官也好意思拐帶中堂千金,而且他已經剋死兩個老婆,趙小蓮說我絕不能把女兒往火坑裡推,就跟李鴻章吵架。李鴻章思想最開明,是自由戀愛的擁護者,他很欣賞張佩綸的才華,也很同情他的遭遇,覺得女兒嫁一個才子也無妨。

  李鴻章問丁香該如何,丁香說:我是庶母,不好插嘴。

  李鴻章說,你儘管講心裡話,我不怪你。

  丁香說:其實我反對。我覺得張佩綸命不好,無論仕途還是家庭都不美滿,老爺還是勸勸菊藕,女人嫁不好會毀了一生的。

  李鴻章於是想到了兩個字「數奇(jī)」,《史記. 李廣傳》里說飛將軍李廣命運不濟,數奇。古人以偶數為吉,奇數為不吉,數奇就是命數跌宕,坎坷難安。

  李菊藕吃了秤砣,鐵了心,非張佩綸不嫁,熱戀中的女性智商為零,人都是這樣過來的。李鴻章只好祝福他們,他們結婚後住在府里,他的丈母娘和舅子們都不待見他。過了幾年,舅子們在外面放風說張在府里張狂不羈,挾持中堂,對張佩綸不滿的人一大幫,很樂意傳這樣的小話。謠言傳到光緒那裡,光緒對張佩綸本來就不待見,覺得一個牌子做坍掉的人,還不知廉恥地干涉國務,於是憤憤然下旨給李鴻章,叫他把女婿即日趕出去。

  李鴻章實在納悶,家庭瑣事怎麼還勞九五之尊親自過問,他上奏為張佩綸辯解,光緒皇帝再次下旨:即日驅趕,毋庸再議。

  張佩綸帶著菊藕淒恍離開。他們搬去了南京,此時新任江蘇巡撫是張之洞,是張佩綸多年的清流同黨,曾經親如兄弟,清流黨自張佩綸倒台,便不復存在了,清流們成了人們取笑的對象。張之洞很幸運,一直遠離是非之地,沒有受到牽連,如今已平步青雲。

  張之洞不願承認自己曾是清流一員,他聽說張佩綸也在南京閒住,就派人去跟他打招呼,請張佩綸儘快搬離,他不想和這個霉運纏身的前戰友有任何瓜葛,不想被人說閒話,影響他的仕途。張佩綸想起多年前李鴻章告誡他的話,張之洞要你伸手時,你會伸手,而你要他伸手時,他會縮手。李鴻章對人性真是洞察。

  張佩綸很淒涼地讓來人轉告張之洞:他當他的巡撫,我當我的百姓,互不相擾,此生不會再見,何故要趕我走?張之洞聞報,感到臉紅,不好再逼,他們此生果然再未相會。張佩綸命運多舛,他和李菊藕生了一個兒子,寫信給李鴻章報喜,李鴻章很歡喜,回信說要給外孫多餵養牛乳,可第二年又收到噩耗,說外孫夭折了,李鴻章為外孫傷心,更為女兒傷心。後來張佩綸夫婦又生了一男一女,男兒就是作家張愛玲的父親。

  張佩綸五十出頭就去世了,夫妻恩愛卻不到頭,李菊藕年紀輕輕守了寡,獨自撫養兒女,終生沒有再嫁。雖然她衣食無憂,卻一直鬱鬱寡歡,李鴻章極為心疼,時常寫信去勸慰她,想讓她搬回娘家。可女兒十分好強,既不肯搬回娘家,也不向父親開口,總說過得很好,她是不願意被家裡人說笑話。她中年時去世,一生過得並不如意。張愛玲的姑姑曾對張愛玲說:奶奶選擇爺爺就是個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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