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一笑泯恩仇
2024-09-29 17:36:40
作者: 周文侹
李鴻章覺得自己也很可笑,什么二三十萬兩,五十萬兩,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國家不強,任人囂張。
協議一簽,中日兩軍都離開台灣,一場劍拔弩張的大戰總算沒有打起來。
50萬兩中的10萬給遇害者家屬,40萬說是收買日軍在台灣島上的城牆兵營器具,實則補償軍費,朝廷是死要面子,自欺欺人。這些總署大佬,懦弱無能,危機剛過,又復歌舞昇平。
各國使節在華時日一長,和中國官員打交道一頻繁,就會逐漸達成一個共識,相互間能好好說話,能彼此照顧利益的只有李鴻章一人,他才能做出色香味俱全的筵席。
俄國人則更過分,到處散布謠言,說清廷腐朽,文恬(tián)武嬉,難以溝通,唯有李鴻章是中國最有眼光,最有現代意識的巨匠,除非李鴻章稱帝,不然中國沒有前途。
李鴻章聽到此言極為恐慌,也極為氣憤,簡直是惡毒的讕言,無恥的挑撥,只怕我死得不難看?朝廷還有人說怪話,什麼孫權在吳,內事不決問張昭,外事不決問周瑜,東吳只不過偏安江南,如今諾大的一個中國,內外一切事,咸決於李鴻章,李鴻章,我朝頂天立地第一人。好像在讚美李鴻章,實則滿懷嫉妒,暗諷他有野心,要篡位。
李鴻章無奈,謠言不會止於智者,智者只會放任謠言風傳,三人成虎,謊言多了就成了真理,朝廷會生想法,他們之間的關係會微妙起來。若如此,我豈不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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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只有一個下策,學西漢丞相蕭何來個自污,蕭何為避免劉邦的猜忌,故意干一些令人不齒的勾當,壓迫同僚,縱容家奴,以公權侵占民田,盤剝小民,再向劉邦要求過度的封賞,讓皇帝和天下人都瞧不起自己,把自己看作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小人,一個沒有志向的土財主,這樣做才能讓漢高祖放心,相信自己沒有覬覦帝位的野心。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李鴻章只能仰天浩嘆。
左宗棠奉旨來京,他被授予武英殿大學士,軍機大臣。李鴻章則升為文華殿大學士,位列文臣之首。左宗棠一馬離了西涼界,一路風塵僕僕。左李兩人在保定相見,李鴻章站在總督府大門前迎候,左宗棠下轎一剎那,李鴻章顯得拘謹和侷促,畢竟多年不合,不要相對無言,弄得冷場,那才叫尷尬。左宗棠的闊臉被紫外線照得黑亮,像一個剛烤好的饢。兩人眼光熱烈,情緒亢奮,不由得加快腳步,緊緊握手,居然都哈哈哈笑起來,什麼話都不用說了。
丁香親自下廚,又是鰣魚、河豚、西瓜鴨盅、翡翠粥,左宗棠說:這幾年在西北,整天行軍打仗,吃得儘是牛羊肉,人哆嗦在大風裡,圍著一口大柴鍋,撈大骨頭,鍋里的水就是身邊河塘里舀上來的,加一把粗鹽一拌,每人發一個大海碗,抱著蹲在草窠(kē)又嚼又啃,跟野狗沒什麼兩樣,阿古柏一打來,大家扔了碗,上馬就衝鋒,收兵回來,接著找碗啃骨頭。如今弄得一身羊騷,怎麼洗都洗不乾淨,腦殼上都要長犄(jī)角了,我怕見皇上、太后時,他們不要捏著鼻子。還是你這頓飯吃得舒坦,聖人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說的就是你府上。
李鴻章聯想到當年他在安徽打長毛,整天把腦袋掛在褲腰上,過著粗糙的、朝不保夕的生活嘛。李鴻章說:曾文正公,你,我原來都是軍人。
兩人暢談到天明,訴說離別之情,說到曾國藩,左宗棠眼角噙著淚,兩人都嘆息。說到胡雪岩,左宗棠說:少荃,胡某人是給我辦了點事,為我在前線籌餉,運輸軍需,任勞任怨,這不假。但我也沒虧待他,他背著我發大財,我還舉薦了他二品頂戴,讓他一夜成了紅頂商人,我也是為安他的心,叫他仔細給我辦差,皇帝不差餓兵嘛。
少荃,你不要誤以為他是我的人,你我再吵架也還是朋友。胡雪岩是和我做生意,我為國家不得不和他做生意,可我不是商人。胡雪岩今後若還打著我的旗號盤剝斂財,觸犯了王綱法憲,撞到你李中堂的槍口上來,你不用顧忌我的面子,你該拿拿,該辦辦。我沒有商人的朋友,也不做任何人的靠山,我和他的生意做完了。
李鴻章不禁感嘆,人的感情就是那麼難以捉摸,何況他們這樣複雜的人物。不知道胡雪岩哪裡得罪了左宗棠,已經失寵了,很可能胡雪岩自己都不知道,胡雪岩這隻老鼠,還給左宗棠這隻貓布下迷魂陣,掙錢不要命了。
李鴻章是想收拾胡雪岩,但投鼠忌器,現在好了,這器都把鼠趕到大街上了,鼠還渾然不覺,美得什麼是的。鼠畢竟是鼠,再聰明,再伶俐,也是貓的盤中餐,我早晚吃你,只是現在不餓先晾著,你還真覺得自己有什麼了不起,簡直鼠膽包天。
左宗棠說:如今西北平靜了,只有新疆伊犁還由俄國人占著,遲早也要拿回來,但不能靠打仗,以後和俄國人打交道得靠談判。為著我的塞防,國家折騰得山窮水盡,也耽誤了你的海防,我向你告罪。目前看來,海防比塞防更加要緊,你任重道遠,以後不會輕鬆。
李鴻章聽了大為感動,以前的很多不愉快煙消雲散,不管這話是出於左宗棠的真心,還是假意,或者兩者兼而有之,李鴻章都不在乎了,驕傲的左宗棠能和自己推心置腹,說這樣的話,他滿足了。
左宗棠送了李鴻章一匹來自新疆的走馬,說是大宛國汗血寶馬的良種。這馬與眾不同,先天性地不走自然步。小跑和慢走時,先左邊兩腿同時抬起下落,然後右邊兩腿同時起落,四蹄輪換著奔馳,左宗棠管它叫「一順邊」。
一匹調教得當,毛色油亮,矯捷健壯的走馬,價值十幾兩甚至上百兩黃金。左宗棠配送的馬具也十分華美考究,馬勒(lè)嵌玉鑲金,馬鞍用金絲絨,馬胸和馬頭都綴著紅纓,脖頸下繫著一串銅鈴,跑起來叮咚作響,十分清脆。能買得起走馬的人非富即貴。
左宗棠說:寶馬贈英雄,少荃,只有你,才能讓這馬服帖。李鴻章極為高興,並不是李鴻章在乎一匹馬,而是左宗棠對他的認可和尊重。
李鴻章評價左宗棠「心地光明,耐勞好強,堪稱君子」。
李鴻章嫡子李經述從家鄉來保定生活學習,李鴻章大哥李翰章為侄子推薦姓姚的舉人為西席(家庭教師),李鴻章自然應允。李鴻章每次問李經述,姚老師教得怎麼樣啊?李經述總是瓮聲瓮氣地說不錯。
李鴻章對丁香說:這個述兒,整天沉默寡言的,憋在屋裡打坐參禪,他坐在桌前,面前堆老高的書,不叫他出來吃飯,幾個時辰也不帶挪動的。也不知道真把心思放在書上,還是丟到爪哇國了。
當年我可是生龍活虎。一玩起來,胡天野地,上樹掏鳥,潛水撈蚌;一寫起文章來,滿腹經綸,下筆千言,旁若無人。要麼痛快地玩,要麼痛快地讀書,每一樣都是盡心的。哪像述兒,讀書不用功,遊戲也不用功,哪樣都沉不下心,只怕不是成才的料。
丁香說:述兒親媽死得早,又長年不在你身邊,趙夫人,我,春梅都代替不了親媽的。他是爺原配生的嫡子,李家的鳳凰,鳳凰男哦。大家都讓著他,寵著他,不敢給他受一點委屈,可孩子心思重,拘謹、膽小,凡事看人臉色,做事三心二意。要是過兩年給他娶了親,正式立了門戶,有了媳婦,他自然會老成起來,爺再給他些歷練,或許就成了個小李鴻章呢。
李鴻章說:可我總盼望鳳凰男比我有出息,雛鳳聲於老鳳聲嘛。
丁香說:爺,你可拉倒吧,誰還能比你有出息?這天下好事總不能永遠被你李家包辦了吧?你是文曲星和武曲星附體,幾百年也出不了的雙料魁星,你還指望述兒超過他爸爸去?那他就只好當皇上了唄,想造反呢?爺教我的《好了歌》自己也忘了嗎?世人都道神仙好,唯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李鴻章先是被誇得極為受用,後面的話卻讓他醍醐灌頂,哪個父母不是望子成龍心切,但兒孫自有兒孫福,豈能為兒孫做馬牛?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操那閒心作甚?這幾個兒女能托生在李鴻章家,含著金湯匙出生,已經是累世的功德了,不知比平凡人家好上多少倍?爸爸能幫兒子,但爸爸只能扶兒子上馬送一程,最終的道路還要靠自己走完,成不成才還在於自己。
李鴻章抽空看了一些兒子的作業,姚老師批改清楚,文字流暢,李鴻章起初還滿意,但後來有點不滿意了,姚老師竟自作主張地把兒子也帶來府上。李鴻章不響,丁香卻看不順眼,她跟李鴻章說:這可沒有前例,哪有出來教書還帶家眷的,招呼都不打,堂而皇之就一起住進來了。他的兒子他自己養,我們奉上的束脩(xīu)也不薄,他捨不得自家開火窗,卻跑來蹭飯,分明是揩油,這個老師人性不好。
李鴻章有同感,但礙於李翰章的情面,不便發作,反怪丁香小氣,說:婦道人家,不就是添雙筷子的事嘛,姚先生的兒子和經述年齡相仿,能一起學習,等於給述兒找個伴,否則述兒太悶。
丁香不再作聲。
過了一段時間,姚先生主動來向李鴻章匯報經述的學業,大讚經述學業突飛猛進,背起書來朗朗上口,還能寫幾筆漂亮的小楷,做幾篇文采飛揚的文章。說話聽音,李鴻章咂摸出其中意思,姚先生名夸經述,實則贊自己教學有方。
李鴻章敷衍著說,名師出高徒嘛,還是我大哥有眼光,選了個好先生。
姚先生面有得色,竟暗示李鴻章日後給自己安排一個體面的差事。原來如此,李鴻章不快,但面上還如春風一般,說:這也是應有之義,過一段時日吧,總不能老讓先生委屈,終日與小子為伍,埋沒了足下的才華。
姚先生大喜,站起來一躬到底,說:一切還要仰仗東翁,東翁大恩,姚某沒齒難忘。
李鴻章望著姚先生遠去的背影,笑臉逐漸凝固成冰臉。
轉眼到了年底,李鴻章讓丁香按照談妥的工錢再額外支付姚先生二百兩,二百兩能在鄉下買十五畝上等水田。姚先生直接跟丁香說嫌少,他以為能拿到五百兩,因為這是在李中堂的府上,我還是大伯推薦來的。還說,為了經述的學業,他連自己的兒子都搭上了,父子兩人陪一個,吃苦耐勞,朝夕教導,李府請他一個,實則請了兩個,卻只付一個人的工錢。
丁香忍無可忍,杏眼圓睜,伸出保養得很好的手指頭,指甲如蔥尖一樣,幾乎戳到姚先生臉上,呵斥道: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你這樣不要臉的。你還好意思說,誰請你兒子了?你兒子拖油瓶似地跟過來,白吃白喝大半年,府上府下沒有不戳你脊梁骨的,你不光愛占小便宜,還貪得無厭,大言不慚地向老爺要官。你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個當官的材料嗎?你去查查《史記》,什麼叫沐猴而冠,你戴上官帽,披上官服,還有個人樣嗎?老爺海量,不跟你計較,我可不慣著你。給你二百兩,就是看述兒大伯的情面,你竟然還嫌少,我勸你不要得寸進尺,錯打了算盤,敢在總督衙門耍賴皮,老娘也不是吃素的。
姚先生的臉由白而紅,由紅而紫,由紫而黑,氣得渾身亂顫,說話都語無倫次起來,他每說一個字,就招來丁香十句罵,最後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了。府里男女都憋著笑,探頭探腦看著丁香插腰教訓姚先生。
李鴻章正在二堂喝茶,以為姚先生會對酬金滿意,一路小跑來向自己道謝,要是他懂道理,明年就再聘他。姚先生沒來,只聽到外面吵嚷,李鴻章極為詫異,府里上下,除了丁香,誰敢喧譁?仔細一聽,果然是丁香,好像只有她一人唱獨角戲,吵架的另一方顯然上氣不接下氣。丁香罵人,抑揚頓挫,吐字清晰,層層推進,邏輯縝密,有論點有論據,只是她不識字,否則能參加高校演講比賽了。
丁香罵姚先生不知羞恥,讓李鴻章聽了無比痛快,自己堂堂文華殿大學士,居然被這個市儈(kuài)小人轄制了大半年,還想著明年再用他,真是吃錯藥了,自己辦大事不糊塗,做小事常糊塗。虧得有個丁香出來拔創,自己不好說的話,不好做的事都由她去做,真是個賢內助。也好,既然撕破了臉皮,就一撕到底,他要馬上給大哥寫信,說清原委,把姓姚趕走,想必大哥不會介意。
丁香氣鼓鼓進來,兩腮紅紅的,大冷天還用手當扇子,給自己扇風。見李鴻章在座,正想說話。李鴻章一擺手,說:眼下就把姚先生辭了,請他另投高明。你禮數周到一些,手面再大點,他嫌二百兩少,你加他個一百兩,好聚好散。好在述兒學業已有長進,也知道用功了,我親自給他講幾天學,讀書我最有心得,知道要找什麼書看,要寫什麼樣的文章,我十六歲在他這個年紀,連老師都不要了,全靠自己發奮。
李鴻章即刻叫李二給姚家爺倆收拾行李,雇個車把式,明兒一早送出城。還說:我不要再見到他,他晚間若來找我,一概擋駕,叫述兒今晚也搬到邁兒房裡,兄弟倆擠一擠,都不要讓姓姚的找到。
李二帶人來給姚先生收拾,都沒有好臉色。姚先生後悔了,他來找李鴻章,僕人說老爺今晚有重要公事不見人。姚先生在二堂外轉了好幾個圈子,僕人們都看著他發笑。姚先生又去找經述,想讓經述找李鴻章斡(wò)旋,但經述房裡黑咕隆咚,老媽子說經述出門見親戚了,今晚不回來了。
李鴻章在細節上考慮得蠻周密的。天剛蒙蒙亮,姚先生父子苦著臉上車,懷裡揣著三百兩銀票。
李鴻章問李經述:述兒,給你換個老師怎麼樣啊?
述兒瓮聲瓮氣地說:可以。
李鴻章又問:父親先給你上兩天課怎麼樣?
述兒瓮聲瓮氣地說:可以。
丁香說:二少爺,怎麼老兩個字,兩個字往外蹦啊,能說三個字嗎?
述兒瓮聲瓮氣地說:不想說。
兩天後,檀香山國王克拉克臘一家遊歷中國,並專程拜會李鴻章,李鴻章帶著李經述一起接待,克拉克臘國王一家身材敦實,門幅很寬,國王夫婦兩人並排進門,門就被擠住了。國王鑲金帶銀,一身富貴,一臉萌態,眼睛很亮,牙齒很白,嘴唇很厚,紅唇未啟笑先聞。
李鴻章打趣說:陛下有點彌勒佛的神態,還有點像曬黑的無錫大阿福,讓人見著就感覺親近。克拉克臘送給李鴻章檀香山產的名貴香料和椰子粉,李鴻章馬上叫李二沖兩杯來喝,直說,沁香撲鼻,和我們儋州(dàn,海南島)產的椰子有各有千秋。又問端著杯子的李經述:經述,味道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