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要賠償
2024-09-29 17:36:37
作者: 周文侹
劉坤一氣壞了,我是給李鴻章面子才給你台階下,你倒蹬鼻子上臉了,這天下不是你李鴻章一人的天下,別人怕你,我偏不怕你。有種你讓李鴻章來和我評理,今天本部堂非撤了你不可。
胳膊擰不過大腿,王繼遠被停職了,劉坤一還不解氣,上奏彈劾王繼遠。朝廷很快批准將王繼遠撤職。朝廷怎麼會為一個省里的中級官員駁封疆大吏的意見,即便知道王繼遠和李鴻章的關係也只當不知道。況且總署還有不少人對李鴻章有意見,正想看熱鬧,所謂看熱鬧的不嫌事大,李鴻章再生氣,也不會好意思為小舅子找總署吵架。
其實李鴻章只見過王繼遠一次,王在李鴻章面前像一隻溫順的柴狗,丁香把他哥誇得像花一樣,李鴻章被蒙蔽了,他對王繼遠並不了解,卻被拉進政治鬥爭的漩渦,人們都非議李鴻章縱容小舅子胡來。表面上看李鴻章冤枉,但往深里想,他並不冤枉。王繼遠這樣的人,既無才又無德,若沒有李鴻章做後台,怎麼可能身居高位?即便李鴻章沒有為王繼遠打招呼,也會有趨炎附勢的人來討好王繼遠,希望通過王繼遠來疏通李鴻章的門路。
大人物的一舉一動都被人關注,首長若不注意對親屬部下的管束,矛頭就會指向他,就會被人牽頭皮。
李鴻章把丁香找來罵一通,丁香說肯定是劉坤一陷害我哥,打狗還要看主人呢,他們明打我哥,實則打您。
李鴻章說:劉坤一雖和我不睦,在招商局的事上也一直怪話連篇,但他為人老成持重,從不挾私報復,肯定是你哥誤入歧途,被身邊的小人蒙蔽帶壞了。
李鴻章是在給自己找台階下,王繼遠還需要被人帶壞嗎?他當著丁香的面給劉坤一辯解,心裡卻未必那樣想,也覺得這是劉坤一組織的一場政治迫害,目標針對自己。
丁香說:是啊,是啊,我哥一向正直,不懂個辨別方向,人家一說好話,他心就軟,聽信讒言,把壞人當知己,這不是中了壞人的套了嘛。請爺做主,給他換個地方,再讓他為爺出力。
李鴻章說:換個屁,撈夠了就滾吧,還給我出力?不要坍我的台,我就給他燒高香了。他在李宗羲、劉坤一跟前胡說八道,說什麼加固江防都是勞民傷財,是形同虛設,憑我家李中堂三寸不爛之舌就能把洋人收拾得服服帖帖。我有那麼大能耐嗎?我若有這手段,還辛辛苦苦,吃力不討好地去搞什麼海軍,凡事憑吹牛不就行了?你讓人家怎麼看我,還以為是我大言不慚呢。你哥就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貨。
丁香:我哥不也是崇拜爺嘛。總覺得你無所不能,能上九天攬月,能下四海捉鱉。
李鴻章說:好了,好了,別給我戴高帽子了。李宗羲是我們那一科最年長,最厚道的人,他拿我當小老弟看,劉坤一是曾大帥賞識的人,一貫對我不買帳。他倆都是宦海沉浮,老道多謀的重臣,太后也要給三分面子,你哥算哪路毛神?也敢目空一切,在他們面前趾高氣揚的,到底仗了哪個混帳王八蛋的勢力?
話音剛落,李鴻章就後悔說錯話了。
丁香憋著不敢笑,眼睫毛忽閃忽閃,一臉萌態。
李鴻章說:叫你哥別在我面前晃悠,你若要周濟他,也不要讓我知道,你想讓他官復原職,想都不要想。我再警告你一句,以後不許你們打著我的旗號出去任意胡為,否則王法在上,等到惡貫滿盈那一天,別怪我大義滅親。
丁香就黏在李鴻章身上撒嬌,說:你滅呀,你滅呀,你一直想滅了我,再找好的。
李鴻章摟著她不響了,王繼遠從此和官場永別,專心發財去了。
在美國前總統格蘭特的調解下,駐日大使何如璋和伊藤博文訂約,將琉球一分為三,才過兩年,日本又生事端。有一群琉球人,來自三分之一歸日本管的地界,也叫沖繩人,駕漁船在洋面上捕魚作業,被大風颳到西南面的台灣。登島後遭遇生番襲擊,死了四十幾個人,這下給了日本藉口,說替琉球人出頭,大舉進兵,發十幾條兵船登上台灣島紮營,建了城牆不走了。
總署收到日本大使柳原前光的照會,揚言中國必須賠償琉球人撫恤金,日本出兵費200萬兩。
總署的人一臉懵懂,照例找李鴻章商量。
李鴻章說:獅子大開口,窮瘋了。
李鴻章立刻下令招商局往台灣運兵,徐潤先後派出「伊頓」、「海鏡」、「永清」、「利運」四船,運送淮軍5000人及大量物質抵達澎湖、雞籠、打狗等地,和日軍形成膠著狀態。李鴻章的意思還是要以兵力上的優勢促成和談,這也是總署的想法。
李鴻章寫信給總署,說:日本吞併琉球之心已非一兩年,只拿三分之一的島嶼它絕不甘心,整個琉球一日不入它彀(gòu)中,它就一日骨鯁在喉,以目前中國國力,怕是保不住琉球,但琉球尚不足慮,若日本以琉球為跳板,謀取我台灣才是大憂。我不贊成賠償日本,此舉有損國體,若總署欲息事寧人,儘快消弭兵端,促成雙方早日撤出台灣,我建議可敷衍二三十萬兩,不要再超過這個數。
李鴻章還說了一個典故,北宋時期,契丹遼國入侵中原,在宰相寇準的堅持下,宋真宗北渡黃河,來到宋遼前線督戰。宋軍士氣大振,射殺遼軍主帥蕭撻(tà)賴,蕭太后只好求和,提出北宋每年進貢遼國歲幣300萬貫。北宋派出使臣曹利用,宋真宗對曹利用說,我們接受的底線是100萬貫。
曹利用臨行前,寇準正告他,若歲幣超過30萬,你拿頭來見。曹利用慷慨表態,我若有損國威,絕不活著回來。不久他回來了,正值半夜三更,宋真宗急切召見,問到底談了多少?曹利用伸出三個指頭,宋真宗大為驚慌,哆哆嗦嗦說,你怎麼答應人家300萬?頓時跌坐在椅子上,很久才緩過神來,說,要是300萬能買來和平,也算值得。
曹利用哈哈大笑,說只有十分之一,區區30萬吶。宋真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恨不得抱起曹利用,狠狠親他一口,他罵曹利用,你個潑才,怎麼不早說,你要早說,為什麼不早說?
李鴻章在信的結尾寫道,望總署各位大人,能仿效忠臣曹利用,為國家多爭一口氣,多留下一點自強的家當。
日本特使副島種臣趕到找總署交涉,他以前專和文祥打交道,為晉見皇太后排隊前後的問題還鬧過,但總體還是和睦的,現在文祥死了,他要面對李鴻藻、王文韶、沈桂芬三個人。
三個人說:老規矩,先吃飯吧。
副島種臣說:我早料到了,昨天起我就沒吃飯。
吃了一下午,盡聊一些風花雪月,王文韶還清唱了一段《空城計》,有板有眼,抑揚頓挫,引得所有人擊節叫好,李鴻藻也唱了一句,一馬離了西涼界,長腔拖得悠遠,顯得蒼涼。沈桂芬說:把琴師請來,我來個刀馬旦《穆桂英掛帥》。
沈桂芬學女聲,也很有巾幗英雄的范兒,他唱到:有生之年責當盡,寸土怎能屬於他人,番邦小丑何足論,我一劍能抵百萬兵。
副島種臣顯然沒聽懂其中大意,還跟著拍手,說:我不懂京劇,但也覺得好聽,以後能把京劇帶到日本就好了。
唱到快掌燈,副島種臣說娛樂節目就此打住吧,我們直奔主題,要不然就要吃晚飯了。那三個無可奈何,一掃剛才的盎然生機,正襟危坐。
沈桂芬沉痛地說:琉球人跑到台灣,不幸罹(lí)難,的確令人痛心,請代我向受害者家屬表示深切慰問。
副島種臣哭喪著臉說:我代表受害者家屬真心接受貴國的慰問。
沈桂芬說:那些個兇手雖說也生活在台灣島上,但他們是生番,你的明白?
副島種臣搖頭。
沈桂芬說:你聽我說,台灣人分兩種,一種叫熟番,一種叫生番。熟番歸順我大清,沐浴中國教化,學習中國禮儀,與我大清子民無二,若他們身受冤枉,我們政府要替他們聲張正義,討回公道,若他們作奸犯科,以身試法,我們政府也會依律懲罰。至於生番嘛,茹毛飲血,民智未開,好勇鬥狠,只能算化外蠻夷,我國不會替他們出頭。說到底,你不該找我國政府,該找生番算帳。我國也是受害者,被這些生番連累,替他們擦屁股。
副島種臣明白了,沈桂芬是推卸責任,但他發現沈大人的觀點存在漏洞,你既然把生番當化外之民,那他們生活的地方自然是化外之地,既然是化外之地,就沒有哪個國家在那裡擁有主權,也就是說誰都可以去,只要不被轟出來。
副島種臣很狡猾,他把這話記住了,回家後寫在日記里,某年某月某日,沈桂芬親口跟我說,台灣生番不是中國人。
這叫備而不用,將來哪天,萬一中日打仗,日本要輸了,一切無從談起,要是贏了呢,就可以憑沈桂芬今天這句話向中國要台灣,反正主權不明,你自己都不認嘛。果然20年後,中日真打仗了,日本還贏了,就拿這句話來要台灣。
談話繼續進行。
李鴻藻說:不是老朽倚老賣老,我討個大說,論年紀在座幾位都是我的晚輩。
大家都說當然當然。副島種臣說:您德高望重,您肯定是李鴻章大人的哥哥,你們名字很像。
李鴻藻說: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沒有一文錢的關係。你聽我說,台灣和中國的淵源可以追溯到三國,有史可查,那時吳主孫權就派將軍衛溫率領水軍去台灣駐守,台灣還算東吳的領土。自康熙年間台灣回歸,一直為福建省下轄一府,日前福建巡撫丁日昌已奏請將台灣擴為四府一廳,今後還要建省,台灣省是大清的屬地,此節毫無爭議吧?
副島種臣說:沒有,台灣主權是貴國的,日本沒有侵占台灣的心思。
王文韶說:那麼貴國還在台灣駐紮那麼多陸海軍,意欲何為呢?台灣沒請貴國保護啊!
副島種臣說:我們為琉球遇害漁民討個公道,只要貴國肯賠償,我們二話沒有,今天拿到錢,明天就拆遷。
沈桂芬說:你開口就索要200萬兩,這叫慾壑難填,中國再大再富有,也斷不會買這種無理的單。請貴使先回去轉告你家天皇,或者關白,將軍,幕府什麼的,請想好了再議。
副島種臣一笑,說:不必,這一來一回就是一年,誰耗得起?我是全權大臣,專責琉球賠償事宜,只須和駐華大使柳原前光達成一致就行了。還有,自豐臣秀吉之後,日本就沒有關白了,關白的稱號永遠歸於豐臣秀吉一人。就像你們的唐太宗,當過尚書省尚書令,他當皇帝後,尚書省就不再設尚書令,以後的最高長官就叫尚書僕射(yè),尚書令的稱號只歸唐太宗一人。
副島種臣的一番話讓三位大人很吃驚。
王文韶說:我對這個日本弟弟還一知半解,你倒把中國哥哥研究透了,真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要是糊裡糊塗和你打仗,恐怕要吃虧。從今往後,我得重新認識你們了。
副島種臣說:貴國要真認真對待日本,日本也無所謂,哥哥弟弟比一比誰跑得快?就怕風頭一過,你們又歲月靜好,心寬體胖(pán)了,所謂積重難返,也不是幾位大人空喊幾聲振作就能行的。日本走到今日,真心不容易,反對洋務的不比貴國的少,為廢除幕府,解散武士,不知道起了多少波折,原來的實權階級如今沒了實權,幾百年被壓在底層的人都有了翻身的機會,讓一些人高興了,就有另一些人不高興,這世界哪有讓所有人都滿意的道理?
王文韶說:請繼續說。
副島種臣說:我打個比方,我有一盤吞拿刺身,原來只供一個人吃,現在一幫人來吃,原來那個人只能少吃甚至吃不到了,他自然很不高興。怎麼辦呢?我只有捕撈更多的吞拿,做足夠的刺身,讓每一個人都吃飽,那就沒矛盾了。那如何才能捕撈更多的吞拿呢?我就得把捕魚船造得更長些,跑得更快些,魚網結得再大再牢些,船上要扔掉很多舊東西,又要添置很多新東西,船長、船員都要換,今天的日本正在這樣做!
大家陷入沉思。
李鴻藻說:好好,你的比方的確發人深省,我得消化消化,但你那吞拿刺身,屬生猛之物,老朽消化不了。
副島種臣笑了,說:李大人的話很詼諧。雙方又沉默了。
沈桂芬說:副島特使,我們言歸正傳,一切虛文都不談了,現在關鍵就一個字——錢,對吧?
副島種臣點頭。
王文韶說:要弄一個既好吃,又好看的東西。
副島種臣笑著說:那是一個什麼美麗的產物?
李鴻藻說:就是你得到實惠,我臉上也要有光。
副島種臣點頭。
李鴻藻說:總之要有個合適的尺度,你要是錙銖(zī zhū)必較,寸步不讓,這談判就打住。
副島種臣說:我不堅持200萬兩的賠償。日本和貴國一衣帶水,友好鄰邦,千年來往來不斷,唐朝時期就有日本遣唐使,規模多達上千人,日本一直把貴國當成哥哥,兄弟之間有什麼不能談的?
李鴻藻說:貴使有這個態度,就有轉圜的餘地。不瞞你說,總署和李鴻章有過商量,我們的意思是10萬兩,這個數字已經很優厚了。
副島種臣立刻搖頭,搖得像撥浪鼓,說:不行,不行,萬萬不可行。10萬兩都不夠出兵的本錢。
沈桂芬說:那你要多少?
副島種臣伸出一個手指頭,意思是100萬兩,三個人一起搖頭,搖得像撥浪鼓。
王文韶說:光你好吃了,我只剩不好看了。
沈桂芬說:我退避三舍,示我懷柔寬大,安撫四方之誠意,貴方卻誤以為我示弱,那你我索性擺開陣勢,好好周旋一番吧。
李鴻藻憤然說:你縱然是下山的猛虎,我也有過景陽岡的武松。中國有四萬萬人,皆懷抱捨身為國之心,人心即是我重兵利器,何曾懼你一島國?
李鴻藻曾聽李鴻章說,所謂人心,不過空談,並不可靠。以以往教訓看,人各一心,如攥(zuàn)流沙,攥得越緊,散得越快 。
李鴻藻偏不接受,今天特意向副島種臣說起。其實他並不想讓和局破裂,盼望著快刀斬亂麻,用錢解決爭端才是上上大吉。
副島種臣不買帳,四個人唇槍舌戰,拖到傍晚,兩個翻譯都吐白沫了,只叫續水,大家猛喝幾口,接著再爭。
幾天後,李鴻章得到總署的信,說最後談到50萬兩,已經很不容易了,如果少荃還覺得不妥,我們可以推翻前議,由你來和日本人交涉。
話說得很沒底氣,好像怕李鴻章要罵他們喪權辱國一樣,還有點推卸責任,摜紗帽的意思。
李鴻章的確很不滿意,他的底線二三十萬,你們怎麼開口就允諾50 萬?50萬呢,半條鐵甲艦了,當年直隸受災,幾百萬饑民,50萬兩就都能救活了,胡雪岩、盛宣懷才各捐一萬兩,我就把他們當親人一樣。真是崽(zǎi)賣爺田不心疼,怎麼辦?推翻嗎,唉,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