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商局收購旗昌輪船

2024-09-29 17:36:34 作者: 周文侹

  福建巡撫王凱泰病故,現任布政使丁日昌接任巡撫。丁日昌是李鴻章在福建布下的一枚重要棋子,丁日昌不僅要為左宗棠的福州船廠添磚加瓦,培養船政人才,更要關注台灣。台灣在明朝時期被稱作小琉球,台灣和琉球唇齒相依。

  如今琉球局勢岌岌可危,李鴻章知道日本雖和他簽了三分琉球的協議,但伊藤博文蠢蠢欲動,少則兩年,多則五年,他還是要在琉球上做文章,若琉球一失,唇亡齒寒,台灣危矣。丁日昌一到任,李鴻章就關照他,每年冬春,巡撫衙門移駐台北,夏秋回遷福州,保持台灣和大陸的緊密聯繫,丁日昌建議除台灣台北府,再設淡水、宜蘭、新竹三縣和雞籠廳。李鴻章一概照准。

  那年夏天,福州暴雨不止,前後十天,水淹省城,水深幾尺,人都聚在屋頂上煮飯,出行在街上划船,儼然東方威尼斯,民眾苦不堪言。丁日昌日夜在城頭指揮搶險救災,六天沒下城牆,等到水勢稍退,他剛一放鬆,就一頭栽倒了。

  李鴻章十分心疼,寫信給他,說:隨信附上西洋魚油、鐵酒,其藥力強似人參百倍,我和丁香,安徽的妻子,兒子都日常服用,精神大旺,已吩咐人在香港大藥房為你購買此兩種補劑。如今我才領悟中醫都是騙人的,西洋的機器兵法高於我,二者醫術也相差懸殊,西醫外科比內科還神妙,我患足疾,用中醫的湯劑、膏藥,絲毫不見效,只好改用西醫,吃了十幾粒西洋丸藥,打了幾針,幾日功夫就恢復如常了。明春二三月,請你搭船北上來天津,我延請西醫為你會診,必叫你霍然痊癒。

  李鴻章對中醫的偏見和魯迅先生一樣,當年魯迅的父親患了水腫,周家請紹興城最有名的中醫,出診一次要銀元一元四角,且是隔日一次。晚上出診費加倍,出城再加倍。

  名醫坐一頂小轎,進屋坐定,稍一號脈,就開方子,起身拿錢就走,直奔下一家,請他的人絡繹不絕,可謂日進斗金。方子還有限,唯有這藥引子讓魯迅實在難找,如經霜三年的甘蔗,戲台上打破的鼓皮。某次更離奇,要河灘上雌雄蟋蟀一對,且指明要一個穴里原配的,不是原配的沒資格。蟋蟀沒有結婚證,如何證明它們不是半路夫妻,或者是擄(lǔ)來做壓寨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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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鴻章的趙夫人是填房,丁香是小三,春梅是通房丫頭,都不配做藥引子。

  上海的鐵路拆了,灤州的開平煤礦出煤了。唐廷樞向李鴻章報喜,李鴻章又喜又憂,喜的是中國的物流運輸有燃料了,憂的是煤如何運出來,如此大的量,靠騾馬,靠人力嗎?即便千里迢迢運到各地,成本是多少?開一條運河呢?地勢高低不平,方圓百里之內沒有江河,那只有一個辦法,開鐵路。

  為開一條十八里從開平胥各莊到唐山的鐵路,李鴻章大費周章,和總署磨破了嘴皮子,反對聲音甚囂塵上。北京人為上海人的風水尚且操碎了心,硬是拆了吳淞鐵路,如今鐵路修到眼皮子底下,如何肯坐視不理?

  倭仁說鐵路機車呼嘯往來,震動幾代皇帝陵寢,切斷龍脈,有亡國之虞;且機車冒黑煙,會摧殘沿途莊稼,禾苗枯死,人民斷炊,李鴻章負得了這個責任嗎?倭仁倒很有環保意識。

  大帽子一頂頂往李鴻章頭上扣,李鴻章說,去你媽的,神經病。罵歸罵,事情還要做,事不能逆取,只能順為,只要達到目的,手段可以變通,要用點策略。李鴻章撒謊,說:開平煤礦的火車不用蒸汽機車,只用騾馬在鐵軌上拉車皮,只有驢吼馬嘶,沒有車頭嗚嗚。

  這樣朝廷勉強同意,倭仁還是不甘心,說李鴻章狡猾,日後還要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李鴻章心裡說:你這老傢伙說對了,現在我隱忍,等風頭一過,我還要捲土重來。將來整個中國到處都是嗚嗚叫的火車。

  唐廷樞按照李鴻章的指示,加緊建路,把機車頭藏起來,買幾百匹騾馬,煞有介事地在鐵路上拉煤,成為各國報章上的笑談。很難想像,這種奇怪的場景居然在中國存在了好幾年。

  徐潤在招商局一人獨大的狀況持續了好幾年,由於簽訂了六年齊價合同,招商局、太古、怡和、旗昌等競爭對手都相安無事。

  1876年,美國南北戰爭已經結束,國內掀起了投資大熱潮,東西兩岸熱火朝天,旗昌萌生了退出中國市場的念頭。

  旗昌的輪船多為木質,其他三家都引進了新式鐵殼船,招商局又有李鴻章為代表的政府撐腰,齊價合同使得暴利時光一去不復返,旗昌無心再投入巨款將船隊更新換代,它打算整體出售在華資產,將資金回籠,帶回國內。名義上是參加國家建設,盡一份商人的愛國責任,實則謀求更大的利潤。

  資本逐利,本也無可厚非。

  旗昌大班向各個渠道放風,說如今美國建設如火如荼,旗昌要撤資回去愛國了。市面上有很多零碎的小輪船公司,多則四五艘,小則一兩艘,都不是旗昌的目標客戶,蛇豈能吞象?我們的目標是太古、怡和、招商局。

  三家收到信息後,反應不一,該不該接盤?太古、怡和、招商局相互聊了幾次,都表示大家都是大象,大象吃大象,吃得下嗎,難啊,還是算了吧。徐潤一聽就知道,這是放煙幕彈,私下裡他們肯定會和旗昌接觸。果然如此。

  旗昌對三家都是一口價,其名下所有輪船、碼頭、棧房、鐵廠、地皮、船上所有物件,包括機器木鐵煤各料,一共作價256萬兩。

  幾家接觸多次,怡和、太古都因旗昌要價過高而退出。李鴻章一開始也打退堂鼓,他的錢永遠不夠用,叫他一下子拿出兩艘半鐵甲艦的錢是要他半條命,所以他吩咐徐潤再等等,再看看。徐潤卻說:中堂,我看這是一筆好買賣,旗昌要是為招商局收購,那招商局將在中國航運業獨領風騷,絕塵而去,所有輪船公司實力相加也不過招商局一半,中國市場將被中國企業壟斷。

  李鴻章又被說得心動了,說那你先端著,對他們愛搭不理的,看準時機,一旦旗昌股票下跌20%時,你再出馬,購買價格越低越好。

  徐潤說:行。

  這樣反反覆覆,拖拖拉拉,又熬了七個月,旗昌有點坐不住了,市面風傳旗昌要跑,股票價格一直在跌 。旗昌騎虎難下,爛船還有三千釘呢,那麼的好的產業要被作賤了,仨瓜兩棗地出手,怎麼行?

  於是頻頻找徐潤,誰先找誰,誰就有求於對方,誰就被動。這下徐潤可以拿捏對方了,他總是推脫,不是今天局裡開會,就是明天下面視察,他是在等旗昌股票跌20%的那一天,旗昌也看出來了。

  終於等到這一天,徐潤和旗昌大班坐下來了,雙方就切入主題,徐潤明確表態,我要買。大班搓了搓手,心裡一塊石頭,捧了大半年,終於落地了。接下來徐潤組織了會計小組,入駐旗昌進行資產審核。

  旗昌有大輪船16艘,江船9艘,海船7艘;

  小火輪4艘,駁船5隻、躉(dǔn)船5隻;

  上海、寧波、鎮江、漢口、九江、天津等碼頭、棧房、地皮。林林總總有2000處地產,還有17棟洋房。

  徐潤看著報表,265萬兩的要價,還算合理,美國人沒有漫天要價,但天下沒有不還價的生意。

  徐潤對房地產有特殊的癖好,他第一念頭,收購之後,這17棟洋房不要計入招商局資產名單,想辦法要納入我個人名下,這要在會計上做點手腳。

  雙方談了好幾個月,幾次都拍桌而去,後來又都回來,徐潤往腳脖子上殺價,然後再一點點往上提,不要以為面紅耳赤就是談崩了,這都是談判手段,利益最大化,成本最小化是生意的本質。麵皮薄,心不狠,手不辣幹不成大事。

  旗昌大班最後說,算你狠。

  1876年12月31日,雙方達成最終協議,共六項條款:

  一,旗昌以200萬兩整體出售給招商局。

  二,200萬分期支付。第一筆40萬兩在簽訂協議兩天後支付,之後兩個月內再支付60萬兩。剩餘100萬兩分5年付清,年息8厘。

  三,100萬兩欠款,用招商局現有地產交旗昌做抵押。

  四,資產一經交付,船隻即刻換旗。

  五,旗昌原1300名職工,由招商局酌量錄用。

  六,1877年上半年輪船生意仍由旗昌代辦,下半年移交招商局。

  第一筆40萬兩由招商局支付,第二筆中的30萬兩由戶部翁同龢遵旨撥付,另30萬兩由李鴻章暫挪北洋水師的錢,本來他要買一批美國魚雷和兩艘英國碰船(帶有尖角的輕型巡洋艦),魚雷只好退訂,碰船還是咬牙買進,一艘叫:揚威,另一艘叫:超勇。

  招商局一下子有了27艘輪船,江上、海上都是掛著招商局旗幟的船隻,航線擴張到長崎、呂宋,聲威大壯。徐潤馬上用私款建了一個輪船保險公司,招商局的船隻都在他名下的保險公司投保。

  李鴻章對協議頗為滿意,說,徐潤有手段。

  沈葆楨說,此為千百年來的創舉。

  盛宣懷說,肯定有貓膩,徐潤又發一筆大財。

  國子監祭酒王先謙參劾招商局唐廷樞、徐潤,沆瀣(hàng xiè)一氣,上下其手,敗壞局務,營私害公。李鴻章不買帳,上奏辯解,說唐廷樞早已離開招商局,目前只有徐潤一人主持局務,談何沆瀣一氣,上下其手,王祭酒的結論應該下在調查研究之後。

  南洋大臣劉坤一也參奏盛宣懷勾結徐潤,在收購旗昌輪船公司等事項中舞弊貪墨。盛宣懷聽到後反而很高興,快來查,快來查,我和劉制台一樣,對損公肥私,中飽私囊的不法行為也深惡痛絕。盛宣懷此時一身清白,願意朝廷派大員來查招商局,但李鴻章不願意。

  李鴻章再次上奏,說盛宣懷在局期間不經手銀錢,還說因盛宣懷精明幹練,已派他用,年初其退出招商局,不再領取局裡薪水,也不曾參與旗昌的收購,我擔保他收購案無關。若招商局真有舞弊情節,我當自查,絕不姑息。

  李鴻章說的基本是實話,只有「我當自查,絕不姑息」的話是敷衍,他很清楚招商局的污泥濁水,但他沒精力去查,也不願意去查,查出任何見不得陽光的勾當都是給自己找不痛快。等有朝一日他不再容忍徐潤,自己會去解決,但不歡迎外人來拆台。

  李鴻章高接低擋,把所有射門一一化解,諸多彈劾都不了了之。

  徐潤著實緊張了一把,很老實了一段時間,他換了一副面孔,見人都客氣,對人都關心,哪怕最基層的員工他也稱兄道弟,弄得人家受寵若驚。但時間一長,發現沒人來查他,他便舊病復發了。只要由李鴻章這座大山擋著,誰也別想打招商局的主意。

  徐潤換回真面孔,該貪污繼續貪污,該挪用繼續挪用,該受賄繼續受賄,該放貸繼續放貸,繞來繞去都是一個錢字。他在上海的地皮越買越多,只等哪天暴漲,他就一塊一塊拋出去。

  兩江總督沈葆楨去世了,新來的叫李宗羲(xī),是李鴻章道光二十七年的同科進士,在晚清三十年間,做到各地督撫,直至中央六部長官、軍機大臣,有好些是李鴻章的同科進士,也怪了,那一科人才濟濟,一屆居然出有那麼多社稷名臣,國家棟樑。

  一般人只會稱道某一屆表演系裡出了多少電影明星大腕,讓人羨慕死。但你要明白一個是供人娛樂的,掙錢再多,在舊時代也不被尊重;而一個是掌握民生國計的,名動八方,動靜觀瞻。同樣一個班,不可同日而語。

  兩江除了江南製造局,還有一個軍需總局,總辦叫王繼遠,是個捐官出身,靠花錢買官的人一般不會得到實職,更何況軍需總辦這樣的要職。顯然王繼遠的背景不簡單,風傳他是李鴻章二太太的哥哥,如果是親哥哥的話,那麼丁香應該姓王。

  王繼遠在軍需局賣弄聰明,妄自尊大,自誇我是一個軍事家,經常以節省經費為口實,蠱(gǔ)惑群僚,說所有和洋人的紛爭最終都可以放在判桌上解決,靠李中堂一人就可以一路趟平,所有的江防都是粉飾外表,敷衍一下足矣。他這是為懶惰找藉口。王繼遠的話讓李宗羲和大家很無語,不清楚這是他的意思還是李鴻章的意思,李宗羲為人和平忠厚,一直被王繼遠蔑視。他想在軍需局安排人手,委扎已經下達,王繼遠也敢抗命不納。

  李宗羲不懂兵事,自覺氣短,又生性疏懶,對這樣的無禮下屬居然選擇無視,任由軍事家一意孤行,於是王繼遠大權獨攬,目空一切。不服的人很多,跑來告狀,說王某人在兵事上也是棒槌,卻無恥炫耀,自詡白起、韓信,一旦露怯,又自護其短,諉過別人,讓這種人占據要津,一旦國家有事,必貽(yí)誤大計,請大人一定要撤了他。

  李宗羲說:我何嘗不想讓他即刻捲鋪蓋滾蛋,但投鼠忌器,我和李鴻章還要見面呢。我不久要調走,換一個厲害的,他再鬧鬧看?

  李宗羲調走了,臨走前偷偷留了一封信給下任總督,下任總督是前南洋大臣劉坤一,他一向和李鴻章不對付,看了李宗羲的信,就把王繼遠平調到營務處當總辦,說那裡的崗位更重要,更合適你,希望你再接再厲。這算給李鴻章一點面子,劉坤一是想慢慢地把王繼遠排擠出核心圈。王繼遠自然看出劉坤一的險惡用心,當堂吵鬧,不依不饒,一心要回軍需局,其他位置都不稀罕。還有這樣跟組織要官的,可見他平時跋扈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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