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撤淮軍建海軍
2024-09-29 17:36:31
作者: 周文侹
來來往往,反反覆覆,之前議定的後來推翻,推翻後又重新拿起來,盛宣懷多次寫信給李鴻章,請李鴻章指導,兩個月後雙方達成協議,允許淞滬鐵路再運行一年,中方以二十八萬五千兩收購,一年內分三筆付清。
李鴻章勉強同意,一聲嘆息,這二十八萬五千兩能買三分之一艘鐵甲艦了。
李鴻章和錢鼎銘算帳,建立一支稍有規模的現代化海軍,須集結各式兵船二十隻,鐵甲艦兩艘,駐守渤海海口,並沿煙臺、威海、登州一帶建設炮台、港口、船塢,總計一千萬兩,再加上艦船維護、保養、升級、人員培訓、聘請洋教習,每年還須投入四百萬兩,海軍是個銷金窩,縱是金山銀山也不夠填。
儘管如此,李鴻章還是要硬著頭皮上,拆東牆補西牆。這支海軍,逞威遠洋稍不足,守門看家則有餘,它能形成一種泰山壓頂的氣勢,一股凜凜不可侵犯的氣場,讓那些窺視垂涎(xián)中華的人產生寒意,收起蠢蠢欲動的爪子。外患永遠存在,用銅牆鐵壁阻擋外患,拖一天是一天,先集中精力處理內憂,廣泛推動洋務,儘量壓制仇外排外的君子們隨意去惹是生非。臥薪嘗膽,埋頭深耕,爭取二十年,就會有一個不一樣的中國,等我攢足籌碼,有了底氣,就再不用仰人鼻息了,中國的事還可為。
錢鼎銘說請戶部撥款,李鴻章說,你這是痴人說夢,翁同龢肯給一半就不錯了,就這一半還不能如數撥給(jǐ),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我想好了,海防大業刻不容緩,就從我們淮軍下手,讓天下人看看我李某人是以身作則的,不要老攻訐(jié)我擁兵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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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先把陸軍裁去一半,不識字的,年老體弱的,品行不端的都在裁撤之列,很多人自小入軍營,生龍活虎地跟著我去上海,如今老了,身子骨不行了,仍孑(jié)然一生。不妨多給一些銀子,要多給一些,足夠他們回家討女人,蓋房子,添個耕牛什麼的,能頤養天年,不要寒了他們的心,說我李鴻章涼薄。
錢鼎銘是淮軍的錢袋子,記帳員,他一拍腦子,數字就湧上來,說:淮軍現有78營12 哨,軍餉分別來自江蘇上海的厘金,淮南的鹽稅,江海關、江漢關的洋稅,還有川、鄂、浙、贛幾省的協餉。如果今年先撤6個營,明年再撤14個營,可減少17000人,如此每年能省開銷一百萬兩。
李鴻章說:這一百萬兩就可以買下一艘鐵甲艦了,老錢,從哪個驕兵悍將開刀為好?
錢鼎銘說:少荃,你心裡有數,得罪人的話還是不要出我的口。
李鴻章不在乎地說:你是說劉銘傳?
錢鼎銘笑而不答。
李鴻章說:劉麻子的部隊最多,周盛波兄弟其次,銘字營裁六個營,盛字營裁五個營,我從最親的人下手,其他人也沒話說了。老錢,這是今年的大事,就拜託你了,你把手上的公事都放了,專心做這個事,我等你圓滿歸來。
錢鼎銘說:這事圓滿得了嗎?要麼我的臉被人扇得圓滿,得罪人的差事最難做了,周家兄弟厚道,心裡苦嘴上不會說什麼,劉麻子可是鹽梟出身,眼烏珠一瞪是要殺人的,他拿把刀一划我,我豈不披肝瀝膽了?
李鴻章說:你我總有一個要披肝瀝膽。
錢鼎銘說:他不敢對你怎麼樣。
李鴻章說:他是不敢對我怎麼樣?但我養那麼多人幹什麼用,光跟著我享福嗎?比如你,就是要在危難之時站出來,擋在我前面。
錢鼎銘哭喪著臉說:我胖就該做盾牌嗎?
李鴻章說:物盡其用嘛。你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壞事你去做,我來圓場,都是為國家辦事,受點委屈不算什麼,我敬你是條漢子。
你見了劉麻子,要苦口婆心,勸他顧全大局,談得好便好,要是談得不好,你就來個調虎離山,叫他儘管來找我告狀,一概推給我,說我是你後台。他要真來找我,我當著他面罵你糊塗,糊塗糊塗,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完全錯會我的意思。我罵你是給他消氣,我當他面再寫封信給你,叫你不要過河拆橋,不要趕盡殺絕。
我留下劉麻子,不讓他的人找到他,或者乾脆帶他去北京,說是太后召見,他哪還有心思管裁撤的事。你收到我信不用拆,就著蠟燭燒了,抓緊辦事,多帶些人,凡是敬酒不吃吃罰酒,錢給足還賴著不肯走的,你就給我吊打,殺雞儆猴。等劉麻子一覺悟,跟我吵著非要回去,你那的事也辦完了,我給你一個月,頂多一個半月。海軍就全壓在你身上了,你的擔子很重啊。
錢鼎銘說:是很重,還會壓得稀巴爛。原來你都算計好了,找一個蟋蟀盆,把我和劉麻子撳在盆里,拿根草棍撩撥我倆惡鬥,你趴在一邊觀賞。
李鴻章說:看透不說透,我們還是好朋友。哎,你這是和上司說話的腔調嗎?
錢鼎銘說:行吧,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少荃,你這痞子腔已如火純青了。
不久,劉銘傳果然來找李鴻章,李鴻章就狠狠地批評錢鼎銘,劉銘傳心裡嘀咕,這雙簧唱得實在好,騙別人行,騙我不行。劉銘傳並不揭穿,他的心思連李鴻章也猜不透,他氣勢洶洶來評理是裝給別人看的,並非真來說理,而是為躲清閒。
每天一幫人圍著劉銘傳評功擺好,或哭天抹淚,或吹鬍子拍桌子,嚷嚷著革命成功了就不要他們,卸磨殺驢了,說急了還撩袖子,卷褲腿,還有脫得光脊樑的,讓劉銘傳數數他們身上的傷疤。
劉銘傳體諒大家的不易,但更體諒李鴻章的不易,李鴻章是超世之傑,他做的事非常人所能理解,所受的責難和誹謗也不是常人所能承受。劉銘傳文化不高,只是沒有機會讀書,否則他的功名未必會次於那些誇誇其談的進士、舉人。
劉銘傳故意當著眾人的面和錢鼎銘吵架,他身後一幫子凶神惡煞,有人一直在摸腰間的傢伙,錢鼎銘慌得不得了,護衛再多也令他不安。劉銘傳說要找少荃評理去,錢鼎銘求之不得,以為劉銘傳是帶頭人,一走就群龍無首了。
錢鼎銘過於天真,要是劉銘傳真抽身一走,馬上就有人鋌而走險,跟他玩命。劉銘傳為了保護錢鼎銘,把鬧得最凶的幾個刺頭帶走了。臨走時,還暗暗關照錢鼎銘,你可以先招呼誰,再聯絡誰,先易後難,分而治之,再給你一張兩萬兩銀票,我的體己,你去分分。少荃的事是百年大計,我沒有反對的道理,你們不要小看我劉銘傳。
錢鼎銘吃驚不小,這劉銘傳仗義疏財,能籠絡人,真不是一般的武夫。
李鴻章語重心長地跟劉銘傳說道理,劉銘傳說都是老狐狸,就不要跟我講《聊齋》了,你我相交二十年,還那麼信不過我?有什麼鳥事我拉過你後腿,拆過你台?你只要把我帶來的那幾個提督、總兵安頓好,老錢的事自然就好辦了。
原來如此,劉銘傳的真誠讓李鴻章臉紅,說了聲:慚愧。之前他還和錢鼎銘做好預案對付他,居然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劉銘傳真是個識大體,顧大局的名將。
淮軍上下都盯著銘字營,只要銘字營這根難啃的骨頭啃不動,其它營的裁撤都無從談起,如今銘字營解決了,幾千人帶著包裹,駕著騾馬車輛紛紛離去,劉銘傳躲在遠方黯然神傷,暗自落淚,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還耍手腕對付他們,實在於心不忍。沒辦法,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接下來的裁撤工作順利多了,全國各地的淮軍都有人離去,甭管樂意不樂意,都解甲歸田,歷史不會記錄下他們的名字,隨波逐流是大多數人的命。
李鴻章收到江南製造局總辦沈保靖來信,局裡近年購買新式後膛大小洋炮456尊,來明頓、師耐德後膛來福槍30000桿,每桿槍配子彈500發,共花費兩百萬兩。已按照中堂指示,分發到淮軍馬步軍各營換裝,逐步淘汰前膛槍炮。
所有購買的器械,總工程師徐壽都在加緊仿造,有幾款質量已可和洋武器媲(pì)美。嗣後,江南局將逐年減少進口,最終中國軍隊將全部使用國產器械。子彈尚不敷(fū)用,銅殼子彈必用高精工具機製造,差之毫厘即報廢,目前只好全部依賴進口。
李鴻章回信,除了表示喜悅,還關照沈保靖,請向徐壽轉達我的謝意,請他再接再厲,早日實現槍枝子彈國產。前膛槍的威力遠遜於後膛槍,後膛是新式武器發展的趨勢。
南北各省以前都單獨向洋商購買槍炮,政出多門,難免貪污浪費、營私舞弊。李鴻章說:要統一採購,設立採購局,聘用諳熟西洋兵器的專家擔任委員,徐壽就是第一委員。各國槍炮廠,如克虜伯、博洪瓦瓦司、來明頓、師耐德,都有各款器械的合同價格,今後大小合同一律交採購局,由委員們和洋人打交道,掌握洋人的底牌,便可一一擊破,讓洋人競爭搶單,競相殺價,我們坐享其利,物美價廉者歸我。你要懂打牌就知道,若對方底牌被我看到,大輸就成小輸;小輸就成和局;和局就成小勝;小勝就成大勝。
曾紀澤想入江南製造局,托李鴻章打個招呼,在外人看來,江南製造局是李鴻章一手創辦的,安排個把人就是他一句話的事,何況曾紀澤是曾國藩的長子。曾國藩一生清苦,做人要強,從不為私事向門生故吏開口。他死後,除了爵位一等毅勇侯由長子曾紀澤繼承,享受一份國家俸祿,其他諸子都不在政府辦事,還有回鄉務農的。
清末,王國維先生參加一次飯局,邊上有一位外表很土的老頭,看上去木訥(nè)、靦腆(miǎn tiǎn),一口濃重的湖南土話,個子很矮,一襲土布長衫拖到地上,走路好像掃地,弄得長衫很髒,王國維便有點輕視他的意思。文人聚會,做東道的如何請來這麼個鄉下土財主?王國維和老者隨意交談,起初王國維漫不經心,談了幾句印象大反轉,真是人不可貌相。王國維請教老頭台甫,老頭笑而不答。老者走後,東道主告訴王國維,那位貌不驚人的老者是曾國藩的孫子,曾紀澤的兒子。曾國藩家風如此,真令人不敢想像。
曾紀澤有幾年沒有出仕(做官),安心在家閉門讀書,他把四書五經束之高閣,潛下心來苦讀英文,據說他能閱覽英文報紙,能用英文和洋人交談。若放在今天,任何一個外語學院的本科生,甚至一些高中生都能做到,但在那個年代,曾紀澤放在全國也屬鳳毛麟角。
有了真功夫,曾紀澤躍躍欲試,想出來為國家做一點事情,便託了李鴻章。李鴻章很想玉成此事。但縣官不如現管,江南製造局的人事還須兩江總督發話,如今的江督是沈葆楨,曾國藩生前和沈葆楨不大和睦。
李鴻章深知這層關係,他和沈葆楨還是同年進士,翰林院時期,沈葆楨和同學們聊天,有時會有意無意說我岳丈如何,我泰山如何?開始大家摸不著頭腦,後來明白了,沈葆楨是林則徐的女婿,他這是顯擺。有人不服氣,私下裡說,親兒子又怎麼樣,何況入贅女婿,有什麼好炫耀的?
有一次,沈葆楨又說,我泰山如何如何?
李鴻章故意說:泰山夫如何?齊魯青未了。同學們一陣竊笑,其原文是: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岱宗就是泰山。沈葆楨以後再不說泰山了。
老沈這人有點軸,仗著林文忠公這面金字招牌,經常不按官場規則出牌,弄得人家下不來台,他不屬於任何黨,任何派,孤身一人跑來跑去,有點商鞅的作風。
李鴻章很怕一開口就被沈葆楨拒絕,但又不好意思回絕曾紀澤,怕曾紀澤疑心他故意推脫,人走茶涼,曾國藩一死,連招呼都不肯打了,或者說李鴻章怎麼連這點手段也沒有,這天下還有不給李鴻章面子的?
李鴻章寫信安慰曾紀澤,叫他稍安勿躁,不要去江南製造局,那裡廟小,他的舞台更廣闊,再等等,一定找機會安排更能發揮他特長的地方。
曾紀澤只好埋頭繼續學英文。
若在一般官場,這事就接近黃了,叫你等,一等再等,等到黃花菜都涼了。但李鴻章有情有義,他會敷衍他看不上的人,對人才他不會敷衍,更何況恩師的兒子。李鴻章找軍機大臣文祥,他和文祥都是軍機大臣,只要兩人聯名上奏保舉曾紀澤,讓曾紀澤入軍機處當章京(機要秘書),這事就妥了。
文祥此時氣息奄奄,躺在床上出氣多進氣少,文祥一死,接班的就是沈桂芬,這是個官場老油子,凡事都說好,就是不辦事。
李鴻章不想和琉璃蛋、泥鰍魚打交道,這種人他見得太多。李鴻章年輕時在六部當差,他的上司都是這類人,沒少給他穿小鞋。他接連兩天去文祥府上探病,一則為探病,二則為曾紀澤。他要趕在文祥死前把曾紀澤的安排確定下來,否則夜長夢多。
李鴻章心裡有點過意不去,人家都要羽化升天了,你一個碌碌塵寰(huán)中人,還為著俗事去阻擾人家的成仙之路。但沒辦法,將死之人只能死去,活著的還要活下去。小老百姓家無非是每日的柴米油鹽,李鴻章思考的則是中國向何處去?
趁著文祥進了點氣,李鴻章趕緊把事說了,說完很緊張,怕文祥一口氣接不上來又回去了。還好,文祥迴光返照,有一兩個小時的正常,文祥馬上說好,吩咐兒子拿筆和章子來。他在李鴻章的奏摺底下哆哆嗦嗦,歪歪扭扭簽下「文祥」,然後讓兒子替他蓋章,李鴻章長吁了一口氣,頓時眼淚婆娑。
曾紀澤進了軍機處,成了李鴻章在北京的外援,他時常被安排到總署接待各國使者,翁同龢也常到總署辦公,他是戶部尚書,協辦大學士,軍機處學習行走。
翁同龢自嘲,我都五十有三了,行走還要學習。大學士還是個協辦,人家李鴻章比我歲數小,已經是武英殿大學士了,轉眼就是文華殿大學士。
文華殿大學士位列天下文臣之首,又稱 「閣揆(kuí)」,在三殿三閣六位大學士中排名第一,而協辦大學士位在六位大學士之後,協辦就是協同辦理,只能謀劃,不能決策。翁同龢是覺得官不夠大,心裡埋怨。
李鴻章出門坐八抬大轎,前面開道的要舉很多面牌子,把他一堆職銜都寫上:一等肅毅伯,文華殿大學士,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劉備一顧茅廬時,碰到孔明的書童。劉備說:大漢左將軍,宜城亭侯,領豫州牧,皇叔劉備,特來拜訪。書童說:我記不得那麼多。劉備只好說:請轉告劉備來訪。
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包裝是為抬高自己拿來唬人的,光環越多氣派越大,可一旦唬不住人家,包裝便被一件件剝去,原形畢露時就只剩下自己一個名字。
翁同龢在日記里說:曾紀澤時常招待洋人,居然能和洋人啾啾啾(jīu)地說鳥語,一會兒畫眉,一會兒八哥,說上一個時辰都不帶停的,我坐在一邊,如雲裡霧裡,不知所云,不知道他們是罵你,還是誇你。這個姓曾的,怎麼有這樣的能耐,凡是李鴻章看中的人,都夠邪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