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鐵路建了又拆

2024-09-29 17:36:29 作者: 周文侹

  格蘭特說:中國希望和日本簽約,謀求和平,這很好。但兩國長久和平,不能僅靠一紙合約,還在於中國自強。如果中國弱,日本強,這種格局不改變,日本就會一直存著輕視貴國的心思,依然會找其他藉口滋事,合約就成了廢紙。美國立國之初,國窮民弱,遭英國蔑視,屢以兵艦威脅,一直到我國戰勝墨西哥,從此威名大振,英國的威脅才銷聲匿跡。這就像一個人的身體,身體一弱,百病來襲,身體一強,百毒不侵。如今中國最大的危害就是一個弱,若能勉力自強,除弊興利,成為天下第一大國,試問誰還敢看不起?我很愛中國,盼望著你們有一天真能如此。

  李鴻章聽著格蘭特的肺腑之言,只有嘆息,真是旁觀者清。

  兩人握手,殷殷惜別,認識不過十天,有如此深情,是李鴻章有求於他,故意裝出不舍的樣子?還是英雄惜英雄,相見恨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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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蘭特沒有敷衍李鴻章,他去了日本,在中國駐日大使何如璋的陪同下,會見日本外務大臣伊藤博文。

  格蘭特警告日本在琉球問題上不要得寸進尺,目前日本國力看似強於中國,只因為中國還未覺醒自強,但中國人力物產遠超日本,一旦自強,人才用不盡,財產也用不盡,我勸天皇和貴國重臣不要小看中國。且中美之間將簽署合作專約,若一方遭受他國侵略,另一方不會坐視不理。

  伊藤博文頗感意外,李鴻章真不簡單,如何能在短時間裡找來這麼重量級的外援?要是中國官員都有李中堂的手段,日本將食不得下咽,寢不得安枕,自保尚且不暇,哪還敢蛇吞象?

  何如璋大使向伊藤博文遞交照會,其中一段文辭:今忽聞貴國陳兵琉球,並禁止其向中國納貢,我政府以為,以日本堂堂一國,諒不肯背盟約,欺弱國,為此無信無義無情無禮之事。

  讀罷照會,伊藤博文默然。三人像菩薩一樣端坐榻榻米,嚴肅而沉默。

  何如璋個性詼諧,為打破尷尬,率先說話:中國西北高原的男女跳舞時都手舞足蹈,肆意奔放,而我在京都看藝伎表演時,都盤坐在地上,兩個手掌在面孔左右翻轉,扭捏侷促,幅度很小,知道為什麼嗎?

  說完還學藝伎的手勢,伊藤博文、格蘭特都忍不住笑起來,問他什麼原因。

  何如璋說:幅度大的話,人就掉到海里去了。

  格蘭特眼淚都笑出來了,伊藤博文卻一點笑不出。臨別時,伊藤博文握著何如璋的手說:日本還會回來的。口氣很像灰太狼。

  李鴻章收到何如璋來信,說交涉有轉圜,三方已初步達成協議,擬將琉球群島分為三部,中部仍歸琉球國統轄,南部靠近台灣,歸中國,北部靠近薩摩,轉隸日本,沖繩縣移往北部。

  李鴻章長吁一口氣,暫時渡過難關,只是暫時,也好。若此時我手上有兩艘鐵甲艦,早開到琉球去了,何必要磨嘴皮子?建立海軍刻不容緩,我還有時間嗎?

  這幾年各國來華與總署辦交涉,一旦議而不決,外國使節就提出請李鴻章出來斡旋,總署也樂得把老外都推到直隸去,這成了中國外交的慣用方式。中國的外交名在北京,實在保定,凡是需要李鴻章出面的都是難啜雞(吃)的生活。

  《字林西報》轉載了日本一篇時政評論:目前中國窮困,無力籌措海防,更無力和日本爭奪琉球,若李鴻章的洋務能順利展開,則一二十年後,中國將成為強大的侵略國家。

  李鴻章讀了社論,報以一笑,謝謝你們那麼看得起我。先讓我這個裱糊匠把漏雨漏風的屋子裱一裱,這屋子遠看還不錯,就是不能靠近,更不能推門進去,有點像成都的杜甫草堂。

  李鴻章問丁香:《茅屋為秋風所破》里怎麼說的?

  丁香說:是不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李鴻章說:不是。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

  郭嵩燾來信,說已經在倫敦安頓下來了,薛福成說你正為沒錢買鐵甲艦犯愁,沒錢撂倒英雄漢。根據你的要求,我找了中間人威妥瑪,我們一起去了阿姆斯特朗船廠。

  廠方建議我們買蚊子船,我看船還不錯。你不要覺得名字不好聽,這船不會嗡嗡叫,真有點明堂。蚊子船是由喬治. 倫道爾設計的一款輕型軍艦,船身很小,船上裝備了一門重六萬斤的大口徑鋼炮,能射穿鐵甲艦,只須五六人操作。這船不能游弋到外海打仗,可視為浮動炮台,靈活機動,作為岸防主炮的輔助設施,如有外艦侵略沿海,可安排多隻蚊子船圍繞敵艦反覆騷擾,配合岸上炮台攻擊,具有一定殺傷力,如蚊群能攪得人坐立不安。

  李鴻章的腦中浮現出一隻花斑蚊子,它細長堅硬的針化成一門大口徑炮,雙翅和窄腹放大為頭重腳輕,浮上浮下的船身。蚊子船就是小炮艇的前身。

  李鴻章委託威妥瑪、郭嵩燾購買四艘蚊子船,船在利物浦港交貨,他派遣劉步蟾、林泰曾等四名留學生將船開回中國,停泊在天津大沽口洋面。李鴻章很欣慰,不積跬(kuí)步無以至千里,得寸進尺,逐步壯大,鐵馬冰河入夢來。

  他要觀摩蚊子船打靶演習,凌晨率領幕僚們登船,乘風破浪而去,當天風雪交加,浪高几尺,船每小時只能走六海里,一路顛簸,海水灌進船艙,幾個人都趴在欄杆上亂吐,衣服都濕透了,只有李鴻章沒吐,他故意沒吃早飯。

  蚊子船來去迅捷,炮彈出膛,震的人心直顫,四隻船共發射十二發,有人駕小船上去讀靶,在遠處搖紅旗,表示靶靶命中。

  李鴻章極為高興,說:唐太宗少年領軍,轉戰二十年,前後六匹坐騎,取名青騅(zhuī)、颯(sà)露紫、白蹄烏、特勒驃(biāo)、什(shí)伐赤、拳毛?(guā),匹匹風棱(léng)瘦骨、蹄輕追風。我們的戰艦也要起一個響亮的名號,鼓我士氣、壯我軍威。

  他親自給四艘船取名:飛霆、策電、龍驤(xiāng)、虎威。

  至此,北洋水師擁有了第一批艦船,中國海軍正式成軍。

  他又視察北洋水雷學堂,學生們正在大考,往北運河裡放置水雷,水雷由江南製造局研發,總工程師徐壽帶領技術團隊解決了引線受潮不絕緣的問題,前後試驗了幾百種新材質,終於攻克了這一技術難關。

  李鴻章看到一枚一枚,黑黝黝,西瓜一樣的玩意,又像人腦袋,在水上浮沉,頓時有了密集恐懼症,他小時候就最怕看蜂房蟻窟,飯都吃不下。他果斷揮舞令旗,遠方有人吹哨,轟隆隆一聲接一聲巨響,一個接一個沖天水柱,海面都沸騰了。

  英國領事館和英國怡和洋行向上海道周馥商洽,上海的進出口業務日益繁盛,而市區離吳淞口過遠,僅靠船隻來回運輸,既不經濟也費時間,申請開建上海至吳淞口長約九公里的鐵路,由怡和洋行全資建造,運營十年,十年後歸中國政府,希望政府批准。

  周馥是小李鴻章,內心很同意,於是寫信稟告李鴻章,李鴻章感慨得不得了:同時期的美國已經建成鐵路兩萬里,而中國還是一個零,物流不通,百事無功。

  藉此大好契機,我要在上海開天下之先,建成這十八里,雖然區區十八里,卻將載入中國鐵路史冊,這之後就有一千八百里,一萬八千里。至於非議嘛,絕對少不了,那黑壓壓一幫人又要跳出來了,來吧,來吧,讓暴風雨來得再猛烈些吧。

  李鴻章囑咐周馥讓英國人低調地去造,造成既定之事實。怡和洋行聘請英國鐵路工程師,招募大量中國工人,猛幹了一年便通車了,上海人最愛湊熱鬧,軋鬧猛,扶老攜幼,站在鐵軌兩邊,看著拉著汽笛、呼嘯而過的鐵馬,激動得回家要說上好幾天。

  這條鐵路真厲害,列車連喘帶跑,晝夜不停,效益超好,不到半年本兒就回來了。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北京也知道了。倭仁大學士果然跳出來了,厲聲指責,說此例不可開。鐵路干擾民生,一路拆房毀田,扒墳掘墓,且往來叫囂,破壞風水,驚擾地下神祇(qí),祖宗不得平靜,耕者不得安寧。中國自古以農耕為立國之道,以儒家德行訓育民眾,只為民眾安分守己,賡續古理,不違背天道倫常,植幾畝桑榆,辟幾壟麥菽,不生取巧貪利之心。而鐵路一來,奇技淫巧大盛,人心遷移,古樸之風無存。從此將何以為國,何以為人?

  倭仁為鐵路光火,不小心絆在門檻上,摔了一腳,走路不得不拄拐。

  恭親王對倭仁見解嗤之以鼻,咸吃蘿蔔淡操心,上海人都不介意自家的風水,要你遠在千里之外打抱不平。這老傢伙一貫以忠信為甲冑,以禮儀為盾牌,張口聖人云,閉口君子曰。此時李鴻章來信,信中稱倭大人有驚天之才,必有良策,我等當馬首是瞻,追隨其後,悉心領命。

  恭親王心領神會,馬上說,好啊 ,那就請倭大人走兩步,沒事走兩步。

  兩方爭執不下,最後鬧到西太后那裡,太后說,哀家再看看。要拆鐵路的呼聲越來越高,聯名信堆滿了總署的案頭,恭親王在北京看天,李鴻章在保定看地,都一言不發。

  周馥把要強拆鐵路的消息告訴怡和洋行,大班梅輝立(W.F. Mayers)不幹了,半年來這條鐵路火爆得不得了,中國東南部進出口貨物紛紛從其它口岸轉到吳淞口,靠這條鐵路,怡和的錢比做正經外貿還來得快,真是汽笛一叫,黃金萬兩。

  周馥說:我也沒辦法,這形勢是非拆不可,本來就是鑽空子的事,能撐到哪天是哪天。事實證明,鐵路是個好東西,中國遲早有一天會鐵路縱橫,像蜘蛛網那麼密。但現在不行,生不逢時啊。

  梅輝立嘆了口氣,說:本來說好十年後無償送給中國,既然非拆不可,那麼我們要預估一下今後九年的總收人,加上先期的投入成本,要由中國一併賠付我們。

  周馥說:行吧。反正你也不會虧,在商言商,忙一年就把十年的利益收回來了,也只有天朝有這樣的生意給你做。至於賠償多少,我不懂你們的會計,李中堂會派人來核帳,你們有得唇槍舌戰了。

  朝廷拍板,允許吳淞鐵路再行駛半年,期間,中方由李鴻章派稽核小組入怡和洋行調查鐵路營運狀況,雙方談妥收購價格,半年後由中方收購併拆毀,鐵軌和機車或運台灣,或自沉於黃浦江。

  被派去怡和洋行談判的正是盛宣懷。

  盛宣懷在招商局不得志,勉從虎穴暫棲身,目前招商局如火如荼,徐潤氣數未盡,盛宣懷扳不倒他。盛宣懷想通了,通則通,不通則痛,與其在徐潤壓迫下吃一口苦飯,不如另闢蹊徑,東山再起。

  招商局問題一大把,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但李鴻章對徐潤大加倚重,你辦事我放心,讓徐潤有恃(shì)無恐,越發囂張,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前陣子,盛宣懷弄來一百萬兩借款,徐潤還皮笑肉不笑地和他敷衍兩句,自從唐廷樞離職,他成了總辦,早就目中無人了。

  徐潤和盛宣懷擦肩而過時,只當盛是空氣,盛宣懷主動和他打招呼,他鼻子裡哼哼,好像再多餘的表情都會很累。他們的恩怨是沸騰的岩漿,只等哪一天從火山口噴薄而出。

  盛宣懷暗思:千年做賊,沒有千年防賊的,我一直盯著你,把證據都收集起來裝訂成冊,等待時機。花無百日紅,哪天李中堂對你反感了,我就來個火上澆油,把材料一起捅給中堂,殺個回馬槍,叫你吃不了兜著走,招商局不能永遠姓徐。

  盛宣懷多次向李鴻章表示想暫時離開招商局,世界很精彩,我想去看看。李鴻章知道箇中原因,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就有鬥爭,徐盛間的隔閡不是說合兩句就能一筆勾銷的,他們打根上就有矛盾,所謂一山不容二虎。

  盛宣懷老是向李鴻章打徐潤的小報告,可李鴻章隱忍不發,甚至袒護徐潤,還教育盛宣懷不要無事生非,當以團結為重,弄得盛宣懷很泄氣,明明問題成山,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中堂卻視而不見,歲數不大,怎麼就老糊塗了?不知道他葫蘆里賣什麼藥。

  他哪裡知道李鴻章的苦心,就像夫妻鬧矛盾,婆婆表面上會數落兒子為媳婦撐腰,但心眼裡還是偏向兒子,這是為了顧全大局,兒子再批評還是兒子,兒媳總是外人,一旦翻臉就很難和好了。

  李鴻章骨子裡把盛宣懷視為兒子,何嘗不希望兒子能迅速成長起來。徐潤、唐廷樞不過是兒媳、外室、通房丫頭,他們是洋買辦,和體制不是一路人,要早幾十年。還沒洋務那會,李鴻章認識他們是誰啊?不要說重用,連見面的機會都沒有,即便賞賜見面,也得跪著回話。

  如今李鴻章垂青唐徐是從洋務大局出發,儘量發揮他們的才能,一旦自己的子弟能有他們的才幹,那就取他們而代之,何樂而不為?只是盛宣懷年紀還輕,資歷尚淺,壓不住陣腳,貿然上位,弄不好還不如徐潤。牽一髮而動全身,李鴻章不敢冒險。

  盛宣懷去了三封信,李鴻章一封都沒回,時機未到,不便許諾。

  人的一生會遭遇很多不如意,多一些不如意,多走一些彎路,對個人成長有好處。孫悟空取經前,還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呢,成功不是隨便來的,即使你上了李鴻章的船,還須自己努力,他不會事事給你包辦,你要不成器,他遲早把你踹下船。

  退一萬步講,你含著金勺子出生,一生無憂,但你爺爺,爸爸可能遭了很大的罪,才換你一世享受,這世界還是公平的。盛宣懷有一點不如意,何足道哉?

  收購吳淞鐵路是個完全賠錢的生意,只有蠢貨才肯做的生意,卻偏偏要做。李鴻章內心充滿氣憤,也很悲涼。但對盛宣懷來說是個跳槽的機會,李鴻章想借盛宣懷死纏爛打的無賴功夫,把國家的損失降到最低,少賠一兩,鐵甲艦就多一枚螺絲。

  盛宣懷又興奮又擔心,興奮的是他能離開招商局,再不用和那些討厭的商人共事了,雖然他也是商人,擔心的是要和洋人費多少口舌,才能談到令中堂滿意的價格。

  盛宣懷和梅輝立開始長達數月的談判,拿著一沓沓財務報表、帳簿仔細磋商,梅輝立漫天要價,盛宣懷就地殺價,天上一腳,地上一腳, 都知道這是一場拉鋸戰,都在不斷試探對方,試圖摸清對方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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