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去世

2024-09-29 17:35:56 作者: 周文侹

  曾國藩跑遍了大江南北,死去活來地打仗,和千千萬萬的人打交道,做無窮無盡的事情,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工作中去。

  他思想開明,見識深遠,性格堅毅,作風踏實,待人誠懇,是廣大讀書人實踐「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聖訓的楷模和豐碑。一代歷史偉人,一顆政治巨星,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改革家,理學家,中國文化道統的繼承人,洋務運動的創始人和踐行者就這樣永遠地倒下了。

  毛澤東、蔣介石都曾高度讚美曾國藩,立志要以他為榜樣,效仿他,追隨他。

  成功四要素:一, 天賦;二,自律;三,堅持;四,機遇。缺一不可,這是針對絕大多數在同一起跑線上的人而言,生來就有特殊背景的不在其列。失敗者則不完全具備這四個條件,或者完全不具備。

  如果沒有前三條,第四條就不成立,機遇只青睞有準備的人,但有了前三條,第四條仍然沒有出現,那就怪命不好,前三條是必要條件,是主觀的,第四條是充分條件,是客觀的,你只能聽天由命。

  韓愈說:但凡物不得其平則鳴。是金子總會發光,先要耐住寂寞,不怕埋得深,沙子和泥土終究遮擋不住金子的光芒,此時若有貴人發現,把蓋在你身上的沙粒塵土掃去,你便會橫空出世,大放異彩。

  曾國藩的起步比李鴻章還難,他自認為天賦不夠,便以勤補拙,自律加堅持,終於等來了機遇,既是天命,也是人事。不要怨天尤人,也許你真是智力超常,能力出眾,儘管目前沒人看中,還是要學習曾國藩,自律加堅持,天生我材必有用,你比不上曾國藩,還比不上周文侹嗎?

  李鴻章接總兵黃翼升來信,說曾國藩仙逝,遺奏由趙烈文代擬,業已呈送北京。

  李鴻章五雷轟頂,一時間暈眩,腦子一片空白,情緒全消,像傻子一樣,叫站便站,叫坐便坐,冷暖饑飽都不知了。丁香一干人大呼小叫起來,薛福成懂醫術,跑來給他掐脈,說中堂情緒猛受重擊,驚悸悲痛,神魂飛越,先服侍躺下,大家各找個什麼家什,比如棒槌,洗臉盆,去各堂屋邊敲邊呼喚,中堂回來吧!中堂回來吧!他自會復甦。

  

  府里上下,一時金屬聲大作,男女競相叫嚷,一片噪聲。

  傍晚時分,李鴻章的神識回來了,眾人長舒一口氣,丁香破涕為笑,說:爺,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奴家後半生靠誰呀?

  一夜無眠。多麼希望是個不懷好意的人編造的謠言,或者扁鵲在世,妙手回春,曾國藩已轉危為安了,此刻正在修養身體,不日趙烈文就會發來好消息。

  兩天後北京邸報到達,說文華殿大學士,一等毅勇侯,軍機大臣,兩江總督曾國藩逝世,兩宮哀慟,輟(chuò)朝三日,降半旗痛悼,曉諭各省督撫衙門為其舉哀。

  (187)

  事實確鑿,一點僥倖都沒了。李鴻章臉色慘澹,叫所有人出去,一人坐著,淚飛頓作傾盆雨,顫抖著在紙上寫:吾師猝然薨(hōn)逝,恍惚不敢信,吾師確已死矣,不可復生矣,死者長已矣,存者且偷生,痛徹骨髓,難以名狀,天乎天乎,奈之何哉!

  他凝神靜氣,撰寫輓聯:師事三十年,薪盡火傳,築室忝(tiǎn)為門生長(zhǎng);威名九萬里,內安外攘,曠世難逢天下才。

  又半夜起稿,向曾紀澤兄弟致信弔唁,我遠方為官,職守所在,不能南下為先師執紼抬棺,特令錢鼎銘代我祭告,謹備輓聯並賻(fù)儀兩千兩,聊表寸心。

  他囑咐曾紀澤收集曾國藩生平的文稿、奏疏、日記、著述,請名家校對,編成年譜,自己願意負責刊印付梓(zǐ)。

  晚上叫來錢鼎銘,兩人坐了通宵,追述曾國藩生平,唏噓不已,感慨良多。

  李鴻章說:當年我入湘軍大營為曾公幕府,一直為其器重而不自知,蓋因年少輕狂,自己翰林出身,在疆場上又效命有年,且他和先父同是道光十八年進士,他往湖南辦團練之前,我由先父委託,常住京城授業於他,雖然時間不長,也說得上是通家之好。

  有了這幾層關係,我總覺得他比別人更了解我,我應該更受重用,但他一視同仁,對我並不假以辭色,也不肯把重任託付我,平日裡只讓我起草奏疏,整理文書,當一般刀筆吏用,我很是抱怨了一陣。如今想來,他一直在苦心培養我,為掃除我的浮躁之氣,磨平我的稜角,深造我的城府,養成我的品格和志趣。他何嘗不想讓我高飛,只是火候不到,羽翼不豐,一旦倉促放飛,不但不能縱橫翱翔,且有折翅之危,一旦鎩羽而歸,精神墮落,便再難飛揚。如今我才體會他當年的苦心。

  當時我寂寞難耐,鬱郁不得志,總想找個由頭離開他,另創一番事業,真是望眼欲穿,也不知哪片雲彩里下雨,直到你老錢來湘軍搬兵,我頓感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便躍躍欲試,老在他身邊轉悠,欲說還休,實在不敢點明,一旦被他拒絕,就徹底沒戲了。你不知道那段日子我心裡的苦啊!

  錢鼎銘說:我哪裡知道我的出現居然造就一個千古名臣,早知道我就偏不來,要是不來,嘿嘿,真不知道你現在會如何?史冊上會留下曾國藩和李鴻章的大名,我老錢的名字擱哪裡呢?我厚著臉皮說一聲我也算幫過你一個小忙,有時候大人物還要有小人物幫襯呢,你不否認吧?

  李鴻章一笑,說:豈止是小忙,你和曾公一樣,簡直是我的貴人。

  錢鼎銘說:那不敢當,實在不敢當,折殺我了。你是金子,金子自然會發光,沒有我也會有其他人來挖你。我一個庸人,哪裡有識人的道行,機緣巧合才得以高攀你,這是我累世修來的福報。沒有你,哪來我今天的顯達,你夠朋友,跟官場的人不一樣,你才是我的貴人。說句該死的話,要感謝長毛作亂,否則你我一生都不會認識。

  李鴻章說:看來世間倒是沒有絕對好或絕對壞的事,沒有一些人的倒霉,就沒有另一些人的走運。當時,曾公對我的伎倆一清二楚,可能還暗笑我的拙劣演技吧,他且看我如何收場。後來我明白了,自打你一出現,他就心許於我,早胸有成竹了,後面的事,你都曉得了,你我總算有了今天,都像昨天發生的事一樣。迄今快十二年了,他一生艱苦卓絕,也沒有享過一天的清福,每日食不兩餐,四季常服不過六套,真是難得的聖人,如今駕鶴西遊,到閬苑天宮裡做一個神仙,但願他在那裡過得好。

  錢鼎銘說:那你跟我說一說曾公的生平事跡,讓我這愚人也沾染一些仙氣。

  李鴻章說:嘮叨一些小事吧,正史也不會記載。當初他在老家湘鄉參加童生試,考了三年,才中一個秀才,還是縣裡碰巧增了兩個名額,他是最末一個。進了縣學讀書後,有一次縣試,縣令把他的試卷列為四等,在大庭廣眾之下責罵他的文章是蛤蟆跳井—不通,還警告他若再不努力,就革去他生員資格,重新回去當童生。在場人都嗤嗤地笑,之後總有人暗暗在背後指他,竊竊私語,嘲諷不斷,他受此奇恥大辱,說終生不會忘懷。如果有人說我李某人不努力,我認,說曾公不努力,打死我都不認。

  後來他中了舉人,又中了三甲同進士出身,總算沒人敢小覷(qù)他了,從此揚眉吐氣,偏偏那個人寫信來譏諷他。

  錢鼎銘知道那個人是指左宗棠。

  李鴻章說:一甲三人為進士及第,狀元、榜眼、探花;二甲若干人,為進士出身;三甲若干人,為同進士出身,都是士林清貴,翰墨典範。

  那個人只不過是舉人,和你老錢一樣,卻嘲笑人家進士,他是嫉妒。他在信里說同進士等同於如夫人,你曾國藩以後就是如夫人了。

  錢鼎銘說:我可不敢嘲笑你這樣的進士,那如夫人不就是小老婆嗎?

  李鴻章說:是。那個人一貫不厚道,常自詡為「今亮」,當今諸葛亮嘛,誰都不在他眼裡,實足的狂生。受此奚落,曾公往後對小老婆的字眼就極為敏感,湘軍的李元度、趙烈文曾拿科舉說笑,也說到同進士出身,也是小老婆長,小老婆短。他們並不是說曾公,卻被躺在裡屋的曾公聽到了,他從不發火,那一次卻發了雷霆之怒,一時難以遏制,把桌案上的文稿、硯台統統扔出來,李趙二人逃都來不及。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錢鼎銘說:當著和尚罵賊禿。

  錢鼎銘想笑,卻覺得悲傷的時候不應該放縱,就忍住了。

  李鴻章說:後來曾公當了工部侍郎,有一次朝會,議程是運河修堤,由工部面奏,工部堂官偷懶,派曾公代奏。曾公著實地準備了三天,還怕自己的湖南鄉音讓人聽不懂,就極為仔細地連夜畫了一幅畫。

  宣宗道光皇帝臨朝,滿朝官員齊集,曾公忐忑地向先帝和各位重臣奏報,聽得人暈暈乎乎,他自以為早有準備,就提了一個架子,把畫掛上,畫一展開,引得滿堂鬨笑,連宣宗也忍不住了。

  錢鼎銘問:難道掛錯了?把春宮圖掛上了?

  李鴻章說:開什麼玩笑,他如此仔細的人會犯那樣的錯,他也不會收藏那種玩意,是因為畫得實在太幼稚,太蹩腳了,還不如三歲孩子。他起早貪黑忙了三天,就這樣草草收場了,以後大家都管他叫畫家,連宣宗一想到他,就問那個曾擇端最近如何?

  錢鼎銘說:怪不得聖人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怎麼樣,然後怎麼樣,不蛻幾層皮,渡幾次劫,怎麼能成就大業?本來大任由曾公扛著,今後大任就落在你身上了,譽滿天下,謗滿天下,天下人的矛頭都轉向你了,人人都要和你對著幹,能把你這座高山踩成平地,才會讓人感到有面子,踩我們這些個無名小卒自然不過癮。你李中堂要不練成一副鐵骨鋼筋,那就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了。

  李鴻章說:你莫想躲清閒,偷著樂,別人也會踩你們這些淮軍老人的,那是敲山震虎,就是針對我。

  錢鼎銘說:踩就踩唄,不做事就不會招怨,多做多錯,千古不變。我向你保證,一定給你長臉,至少不給你丟臉,不讓居心叵測的人順藤摸瓜。

  兩人長談,時而微露笑意,時而長吁短嘆,談的都是曾國藩生前軼事,有沉重的,也有詼諧的,一直到東方漸白,座談會是對逝者最好的緬懷。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世間沒有人是不可或缺的,不要高估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重要性,誰都要為自己活著。曾國藩去世幾天後,舞照跳,馬照跑,世界又如常了。

  曾國藩對人生和人性看得透徹,死前幾天,曾莫名其妙地說:哪天我死了,喪儀從簡為好,找口薄棺把我的朽骨運回家鄉,隨便找個山頭埋了,不封不樹,朝廷一切的恩賞能推則推,親朋故友不必來祭奠,各安其職,不可因私廢公,儘快把我忘了。讓李鴻章加緊他的洋務,切不可拖沓,幼童剛派了第一批,之後三批也要儘快成行。

  曾國藩和曹操如出一轍,曹操臨死前說:家眷部屬只要為我服喪三天,之後立刻除去孝服,各守其職,天下仍不太平。我一生好色,夫人有幾十個之多,讓她們儘快改嫁,不要為我守節,過好自己往後的生活。今後每逢我的祭日,她們若有心,便來銅雀台,對著空座跳一支我生前喜歡的舞,我就知足了。

  這才是英雄,把人當人。

  反觀秦始皇、朱元璋、朱棣死前把被寵幸過的女人一律處死殉葬,如此自私殘忍,占有欲無限,只有他們的命是命,別人都是豬狗草芥。這類惡毒之人居然被史家吹捧為千古聖君,不知是這些傢伙是被嚇破了膽,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還是昏了頭,把書讀到屁眼裡了。

  曾國藩的諡號為「文正」,後世尊稱為曾文正公,「文正」為文官所能得到的最高諡號,范仲淹、司馬光都為文正公。往下的是「文忠」,歐陽修、張居正、李鴻章為文忠公,再往下是「文襄」, 左宗棠、張之洞為文襄公。

  明清兩朝規定,只有中進士的官員,其諡號才可有「文」字,所以一看某官的諡號,就知道他是什麼文化背景。劉銘傳這樣的武將,功勞再大,諡號不過是「壯肅」,大壯的壯,肅穆的肅,一看就是個武夫。諡號由禮部擬定,劉銘傳家人請禮部擬一個優美的諡號,帶「文」字的是想都不敢想。禮部官員有了發財的門徑,便向劉家索賄一萬兩,如果識相,可將諡號擬為「莊肅」,莊重莊嚴的莊,還是挺氣派的。結果劉家吝嗇拒絕,於是劉銘傳就成了劉壯肅公。

  李鴻章加班加點,化悲痛為力量,當年五月,第二批留美幼童從上海啟程,九月,第三批出發,其中有一個叫唐紹儀的,後來成為中華民國第一任總理,每天抽的雪茄菸都是從古巴和巴拿馬整箱進口的,每根價值十元,相當於普通人家一個月的伙食。

  四月,江西瑞昌又發生教案。李鴻章派員查明,有幾個讀書人,因憎恨洋人,煽動糾集無知鄉民,劫掠美國教堂財物,拆毀教堂,追打洋教士和教民,洋教士躲入關帝廟,民眾把廟也拆了,當地縣官趕來彈壓,驅散百姓,解救洋人,並拿獲為首的幾名書生,還好及時,不然必出人命,惹出國際糾紛。

  朝廷下嚴旨,曉諭各地,不許再欺壓神甫和教民,不然重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鴻章的老朋友,英國公使威妥瑪有天走出領事館,在東皇城根閒逛,傍晚五點走進翠花胡同時,被一群孩子尾隨,罵他洋鬼子,威妥瑪揮手讓他們走開,並加快腳步,孩子們追他,朝他扔石頭,他捂住腦袋跑向最近的駐兵所(類似現代的警務派出所)尋求幫助,又遭一壯漢偷襲,連打兩棍,頭破血流,倒地不起,那壯漢棄棍鑽進胡同逃走。威妥瑪被抬回領事館,兇手後來也被總署抓獲,是個旗人,叫全喜。

  受傷的是外國公使,其性質比江西教案還要嚴重,假如威妥瑪死了,那等同於對英國宣戰,一旦引發戰端或嚴重的國家糾紛,殃及的還是人民,人民不認識全喜,卻要為他去買單,誰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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