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嘉里案件

2024-09-29 17:35:59 作者: 周文侹

  全喜口口聲聲說愛國,好像很有理,平日裡他打兒罵娘,一領到錢糧就爛醉狂賭,從不承擔家庭責任,一沒錢就攪鬧市面、惹是生非、逞兇鬥狠,老想著不勞而獲,為人不講信用,借錢不還,吃霸王餐,幾乎沒有親戚朋友肯跟他走動,可就是這麼個人,老把愛國掛嘴上,冠冕堂皇,誰都駁不倒他。對他來講,做好人,講信用,養活家庭要付出汗水和辛勞,這對他很難;而談愛國,不要任何付出,動嘴就行,這對他很容易。請細想,親人都不愛,何談愛國?

  塞繆爾. 詹森、盧梭、列寧都說過這句話:愛國主義是流氓最後的避難所。

  恭親王極為痛恨,怒罵這廝混蛋,簡直是愛國賊,吩咐嚴辦。九城兵馬司判全喜重責四十大板,革去旗籍充軍。威妥瑪頭上綁滿繃帶,像個木乃伊,特意跑來為全喜說請,說不希望激化中英矛盾,只請總署引以為戒,三令五申各地,今後對外國人應以禮相待為是。恭親王滿懷歉疚地說,還是你海量。於是全喜被輕判,戴著枷號遊街示眾三天,以儆效尤。

  李鴻章獲悉後,一頭冷汗,他每每在正事上傾注全力時便橫生枝節,逼得他只好放下手中的活計,去處理那些爛事,萬一威妥瑪真死了,如何善後,計將安出?想想真是後怕,他既恨全喜的無知,也恨威妥瑪多事,吃飽了飯在領事館待著多好,跑出來瞎逛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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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又發生一件事。

  馬嘉里( Augustus Raymond Margary)死了,李鴻章對馬嘉里有印象,他是前上海英國領事館的翻譯,曾用上海話讚美丁香很十三點。

  英國占據了緬甸,法國占領了越南,英法都想再深入中國西南腹地,開拓一條新的東南亞交通線路,英屬東印度公司請威妥瑪推薦合適人選參與雲南的地理勘測,薪水優厚,馬嘉里自告奮勇,他急需這筆錢好回倫敦完婚,黛西小姐的媽媽向他發了哀迪美敦書,再不把聘禮準備好,就把女兒嫁給開雜貨店的老鰥(guān)夫約翰。

  威妥瑪同意了,馬嘉里代表東印度公司向北京總署備案,恭親王和文祥很猶豫,他們不放心,威妥瑪在天子腳下尚且挨揍,雲南萬里之遙,交通閉塞、山高林密、河谷縱橫、氣候多變、乍冷乍熱,才晴天白日的轉眼就大雪漫天。到處是蚊蠅、螞蟥、毒蛇、虎狼,無所躲藏,更有瘴氣瀰漫、生番出沒,這一帶歷來被稱為「瘴癘之所」,安全毫無保障。

  文祥叫馬嘉里要慎重,馬嘉里顧不得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寫下保證書,必守本分,決不滋事,各安天命,生死自負。他再三堅請,總署就發給他和其餘一百多人護照,且行文湘、鄂、川、滇、黔各省大員予以保護。馬嘉里喜滋滋地趕往雲南,勘測隊隊員按計劃紛紛從緬甸、越南入境,在雲南騰衝集合,馬嘉里作為先鋒,率領四名中國雇員先行上路。

  他們一路穿越原始森林,滿山的飛禽走獸、奇花異草,非人間所有。但怕什麼來什麼,在戶宋河附近碰到生番了,他們從樹上河裡呼嘯著趕來,個個身背竹弓毒箭,滿嘴血污,是吃檳榔之類的果子染上的,活像陰曹地府派來的鬼怪。為頭的大王,開口索要過山禮,即買路錢。

  馬嘉里同意支付豐厚的報酬,還打算僱傭生番的騾馬,但生番發現馬嘉里輜重豐厚,隨即起了歹意,上前搶掠,馬嘉里只好開槍,對方有一百多人,馬嘉里和他的隨從都被殺害。此案直到八個月後才被破獲,雲貴總督岑毓英抓辦此案,拿獲行兇生番十五名,繳獲被擄掠的馬匹物資。

  威妥瑪解去繃帶,多次去總署交涉,前後照會十六次,都不得要領,總署的敷衍疲沓作風引起他的強烈不滿。他對文祥說,自咸豐十一年至今,在中國辦事越來越難,就像二十歲的大小伙子,一夜之間回到一歲。說心裡話,我並不在乎什麼馬翻譯,總是兩國的合作要緊。我生氣的是貴國老把我當孩子,今天糊弄,明天欺騙,老說從容商辦,叫我稍安勿躁,終究是一事不辦。我每次來就是請吃飯,全聚德的烤鴨吃了十幾隻了,我都快長翅膀了。定好的條約哪一條你們認真遵守過?

  這次我堅決要求雙方搞個一攬子方案,把今後一切交涉的基本規矩和章程都固定下來,以後就嚴格照此辦理,你要同意,我就不糾結一個馬嘉里了。如果貴國再拖延,我只好離京回國,把雲南案子交給印度的總督和東印度公司,各通商口岸的事交給我們的海軍,讓英國海軍和你們的水師提督打交道,英商在華所應繳納的關稅我也不幫你們徵收了。

  文祥感覺此話有威脅味道,只說:快了,快了,你再等兩天,不要說氣話,你一撂挑子,大家都沒法做事了。肇事兇手已經拿獲,一定嚴懲,我們會賠償撫恤金。事情要做,飯也要吃,不然你餓著肚子如何有精力三天兩頭跑來吵架?

  威妥瑪意識到這話是諷刺,臉上不悅,說:我可不想來吵架,被逼無奈而已。

  文祥說:我給閣下預備了一個鼻煙壺,用一整塊水晶空心雕的,還有名家的內畫,畫了一個民間故事,潘金蓮伸竹竿樓上挑窗,西門慶搖摺扇樓下邁步,竹竿似掉未掉,你看兩人神態表情,惟妙惟肖,纖毫畢現,其繪畫技法巧奪天工,市面罕見,價值不菲。

  威妥瑪說:我聽說過這個悽美的愛情故事,潘金蓮、西門慶真讓人感到惋惜。

  文祥說:你是這樣定義他們倆的?和我們傳統的理解不大一樣。今天我不請你吃鴨子了,換一種涮羊肉,羊是錫林廓勒盟的,你一定喜歡。

  威妥瑪說:不要了,還是餓我幾頓,讓我走不動路,吵不動架。

  文祥吩咐切羊肉片,上暖鍋。

  威妥瑪說:那個芝麻醬要調得稠些,香菜要多放些。

  威妥瑪邊吃糖蒜,邊欣賞文祥的雅賄,文祥拿一個芝麻燒餅擱在暖鍋出氣口上,兩人各有心事,一聲不吭,文祥突然說:我請李鴻章赴京斡(wò)旋此事,如何?

  威妥瑪眼睛一亮。

  威妥瑪和李鴻章十年前就相識,感情頗為融洽,後來威妥瑪調任北京,李鴻章辦江南製造局曾找威妥瑪幫忙,威推薦了他最好的朋友,丹麥領事密托士來襄助。密托士出了很大的力,不幸英年早逝,身後蕭條,妻子和年幼的兒子衣食無著,李鴻章聞訊即送密托士遺孀五百兩。

  李鴻章此舉既解了孤兒寡母的燃眉之急,又答謝了密托士的幫助之情,還給了威妥瑪很大的面子,證明威爵爺有識人之明,保舉有功。遠在北京的威妥瑪知道後,深為感動,他對中國官員感觀普遍惡劣,獨對李鴻章青眼有加,認為李鴻章辦事痛快,做人夠朋友。

  還有一個往事,頗能說明李鴻章的為人和他的朋友圈,他是道光二十七年(1847)的進士,殿試得中二甲,朝考一等,入翰林院,授庶吉士,當年才二十五歲。狀元為張之萬,同科進士有李宗羲、沈桂芬、沈葆楨、郭嵩燾、何璟、馬新貽(yí)等,都是近代史上能指點江山的人,圈子決定高度,這些高規格的同學互為奧援,同聲共氣。

  該科主考為杜受田,副主考為福濟。杜受田是咸豐的老師,咸豐為道光四子,恭親王為六子,道光想在老四和老六中間選一個接班人,咸豐天生跛腳,走路腳高腳低,文采也輸於老六,有些自慚形穢,以為接班無望。

  杜受田鼓勵咸豐揚長避短,咱不跟老六比文體,咱比境界。

  清朝皇室有去承德木蘭圍場打獵的傳統,以維持滿洲人的尚武精神。某年圍獵,道光突然宣布,朕要立獲獵最多的兒子為儲君,他仿佛是開玩笑,但君無戲言,大家就暗中較勁,把原本輕鬆的狩獵季變成了撲朔迷離的宮廷戲。老六格外賣力,滿載而歸,獲得獵人王稱號,而老四兩手空空,家雀(qiǎo)也沒拿回一個。

  道光不解,捕獵雖不是老四的專長,也不至於顆粒無收,問他怎麼回事,咸豐充滿感情地說,春季已至,冰雪消融,正是萬物哺育生養之時,兒臣不忍殺生,以傷天時。

  道光聽後大為感動,說老四真是個仁義之人,由此心許於他。這就是杜受田哀兵取勝的秘笈,既然打不過對手,不如修改遊戲規則。李鴻章攤上這麼精明的老師,想不學狡猾也難。

  副主考福濟也是李鴻章的坐師,後為安徽巡撫,李鴻章一度在他帳下,本以為只要自己表現得好,老師會感到欣慰,升遷就能快一些,卻不料這個老師是武大郎開店,不喜歡青出於藍勝於藍,李鴻章一米八的個子和耀眼的能力讓他羨慕嫉妒恨,處處踩李鴻章,還不讓李鴻章跳槽,就像夫妻反目,一個要離,一個就是不離,拖死對方算數。李鴻章說,池淺王八卻多,我實在無法施展。福濟是李鴻章不太喜歡的一個老師,他以福濟為反面教材,一生愛才、惜才、護才。

  民國時期著名的報人張遠濟是翰林,戊戌變法失敗後,他找李鴻章慷慨說理,李鴻章瞪著他說,你一個小孩子,不要只憑意氣議論國是。打發張回去後,馬上又找人去囑咐他,多看書,多陶冶性情,不要亂發議論,等待日後為國家大用。張元濟晚年深情地說,我和中堂並無私誼,上官下僚而已,他卻如此愛惜我,我感恩至今。

  李鴻章和一個同科進士感情最深,他叫楊延俊,江蘇無錫人,會試之前,兩人隨機分在一個號舍,之前素不相識,李鴻章先來,一進屋就發高燒病倒,水米不進。楊延俊後來,一看情形,沒跟宿舍管理員說要搬走,而是撂下包袱,放下書本,對李悉心看護,伺候湯藥。李鴻章昏昏沉沉問他姓名,楊延俊說你只管養身體,叫我無錫小楊吧。

  他照顧了李鴻章三天,李鴻章腳踩棉花下考場三天,發榜高中,發高燒還能高中,找誰說理去?他對父親說若沒有無錫楊兄,我此科必落第,還可能嗚呼哀哉。

  父子兩人分頭打聽恩人下落,連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只有一個線索無錫小楊。終於父親在一個小客棧里找到楊延俊,楊也中了進士。李文安很感激,再三致謝,楊卻平靜如水,沒有一丁點得意之色,只說,伯父不要客氣,若換做我發燒,少荃也會照顧我的。楊延俊不像三國時的許攸,老是對曹操說,阿瞞,若無我,你能戰勝袁紹嗎?

  後來李父專程趕到楊延俊的無錫老家,千恩萬謝,弄得楊家人莫名其妙,原來楊延俊從來就沒有對家人提及過此事。楊延俊沒能進翰林院,以進士身份,作為老虎班,分發到山東當知縣,充作下僚,楊李二人灑淚而別,竟成永訣,楊延俊五十不到就病逝在任上。

  李鴻章感念其德,悲其早逝,特意找來楊延俊的兩個兒子楊宗濂、楊宗瀚,說當初令尊給我一個餅,如今還你們一百個餅。

  兄弟倆靠著親爹的餘蔭,義父的提攜,果然有了出息。楊宗濂在淮軍辦過團練,當過山西布政使、北洋武備學堂總理,上海機器局會辦,又很早涉足民族工業,與周盛波合辦天津自來火公司,和弟弟在老家無錫辦第一家紡織廠——業勤紗廠。

  李鴻章對生者,死者,下屬,朋友都有情有義,人能做到這個份上就很可以了,他的成功不光靠手腕、權謀。歪門邪道可能得逞一時,卻不可能得逞一世,人的成功不是偶然的。

  看看你身邊有多少人能像李鴻章?如果你的雙親,妻兒,朋友都走邪道,那證明你也不是什麼好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和人打交道,不要重膚色,要重品德,不管洋人、國人都有好壞,交朋友要撿好的挑,寧咬仙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損友、惡友、酒肉朋友,三觀不合的朋友,一個都不要。

  李鴻章正忙著修繕曲阜孔廟和籌建安徽會館的事情,前幾年他鎮壓捻匪,駐軍濟寧,繞道去曲阜拜孔,見三孔破敗,塌毀很多,尤其孔廟大成殿,台階碎裂,樑柱歪斜,燕雀築巢,蛇鼠出沒,他看著心裡很難受。

  三孔的一草一木無不浸淫儒家道德的聖化,聖人思想是兩千年來,中華民族得以凝聚賡續,雖經跌宕而終不崩塌的精神、文化、心理支撐。

  李鴻章和衍(yān)聖公孔祥珂說起重修事。

  老孔很為難,說:戰亂多年,佃戶逃散,田地荒蕪,租稅難收,地主家也沒有餘糧啊。若要一體修繕,開支龐大,還要多承李欽差周濟。

  李鴻章說:不如先修大成殿,那是聖人門面,人心歸屬,國家崇尚儒教,自應儘早修葺(qì),以壯觀瞻,你看要多少?

  孔祥珂說:那就先給兩萬兩吧。

  李鴻章說:目前打仗,錢緊,兩千兩我都捉襟見肘。

  孔祥珂於是緘(jiān)口不言。

  李鴻章說:我還會回來的。

  老孔認真地說:我等你。心裡卻說,你不用來,錢來就可以。

  李鴻章給正門的一副對聯點了金字,刷了新漆,據說是紀曉嵐寫的,聯曰:與國咸休,安富尊榮公府第;同天並老,文章道德聖人家。

  李鴻章把這事藏在心裡的一個角落,此時掏出來正式向朝廷提出,三孔關乎國家體面,乃立國之本,不止修個殿,整個三孔都要修,至少十萬兩,請朝廷出一半,我直隸出一半。朝廷批示:依議。欽此。

  北京的安徽籍京官聯名向李鴻章提議,在正陽門、宣武門間有一個李退谷的老宅出售,可以集資買下,重新修造,建一個安徽會館,請李鴻章領銜為館主。李鴻章知道這是要他出大頭,也是給自己臉上貼金,慷慨應允,找丁香拿錢。

  丁香說:三百兩。

  李鴻章說:開玩笑,打發要飯的呢?

  丁香說:上上下下要吃飯,老家有你老娘,你兩個兒子,還有你填房——趙家小姐以及你倆的女兒,我可每月往你老家寄銀票呢,爺要是老周濟別人,我們遲早喝西北風。

  李鴻章說:胡說八道,老家以前由小弟管,小弟死了後,由我大兒子操持,家裡富庶得很,大半個合肥城都是我家的,根本不需要你寄錢,糊弄鬼呢?你就是嫉妒我續弦,嫉妒她和你一樣年紀,都比我小十七歲。

  丁香噘著嘴說:我可不敢,我是什麼出身,人家是什麼身份?怎麼敢相提並論,就是爺想把我扶正,我都不敢有非分之想。

  李鴻章一擰她臉,說:楚楚可憐,叫人心疼,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的。但不要再跟我耍心眼,打擂台,不然我把你屁股上揣兩腳,叫你的大臉變腫臉。

  丁香歡快地往李鴻章懷裡鑽。

  李鴻章說:把你藏銀票的樟木箱從床底下拖出來。

  丁香驚慌地抽身,說:爺怎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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