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英國辦交涉
2024-09-29 17:36:02
作者: 周文侹
李鴻章冷笑,說:連你都對付不了,我也不用指揮千軍萬馬了。你半夜裡起來,光著身子一沓沓地點銀票,忍不住咯咯地笑,還拼命用手捂嘴,當我不知道?以為我打呼嚕就沒睜著眼睛?燭光下那副貪婪的德性,眼睛發綠,留著口水,披著長發,活像個女鬼。
丁香頓時紅了臉,說:爺要信不過我,就都收回去吧,我不過是丫鬟拿鑰匙——當家不做主,連人都是你的,只是你家的看門狗而已,要燒要燉都任爺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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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鴻章一拍她屁股,說:只要我在,錢對你沒用。去,挑一張三千兩的票子,再把劉麻子送的那個大金元寶拿來,也值個兩千兩。
安徽會館建設了兩年半竣工,耗資兩萬八千兩,館名由李鴻章題寫。
李鴻章站在廊下看文祥的求援信,讀了兩遍,把信一折往袖管里一塞,看一看天,看一看地,一聲不響,吩咐李二,明天去北京。
他在北京和文祥一聊,又去拜訪威妥瑪,兩人多年不見,再聚首格外親熱,互相凝視,兩人的兩鬢都斑白了。
李鴻章問候威妥瑪的傷情,威妥瑪說有輕微腦震盪,額頭上留了一道疤,往事如痕。
李鴻章說:淡淡一條微痕,沒有破相,反而更有男人的威武。
威妥瑪感謝李鴻章對已故丹麥領事密托士家庭的資助,李鴻章說,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在江南製造局還出力不少,是個厚道人。可惜天不假年,英年早逝,你有如此高尚的朋友,就充分說明了你的為人。
威爵士聽了大為受用。
兩人興致勃勃地說起上海往事,李鴻章感謝威爵士贈送的名貴禮物,大寶石勳章、精鋼貴族劍、地球儀、大鑽戒。鑽戒至今戴在丁香手指上,十年都捨不得摘下。勳章和劍已送回老家由新老婆保管,地球儀放在自己案頭,時時研究。
威妥瑪說:閣下,您太念舊了 ,我都忘了。
李鴻章說:往事並不如煙。可惜,地球儀被趙烈文那廝強行扛走,送給曾文正公。文正公的女兒還畫了一幅曾公育兒圖,幾個小孩圍繞著一個大球,興奮地指指戳戳,一個老頭子端坐一邊,拈(niǎn)著鬍子,滿臉笑意。
上個月,文正公的靈柩搭火輪船回湘鄉,地球儀也帶著,放在曾家祠堂里,作為他生前鍾愛的物件之一。為了棺材坐洋火輪的事,還引起湖南官紳的不滿,認為曾公崇洋媚外,死了也要做洋奴。唉,曾文正公這樣的人,在時下的中國太少了。
威妥瑪說:一種觀念會統治人的思想很久,哪怕已經被證明落後,將被更先進的觀念來替代,可人們會懷疑,會擔心,不肯輕易嘗試,怕捅了婁子不好收拾,這就是習慣。習慣是惰性,這是與生俱來的。很正常嘛,我也是個很有惰性的人。
倫敦有一個震驚的新發明,叫腳踏車,兩個軲轆一個把,前軲轆很大,後軲轆很小,軲轆間用一根鐵鏈子連著,兩手扶把,兩腳踩踏板,車就會跑出去。這東西很昂貴,一輛車子值一個小公寓,是有錢人玩的,很多青年貴族在嘗試,老貴族們都嗤之以鼻。我不反對腳踏車,別人喜歡,自有別人喜歡的道理。可我出門還坐馬車,馬車又穩又舒適,還氣派,我爺爺坐馬車,我爸爸坐馬車,我也坐馬車,這就是習慣。
但只要時代向前進,新的東西一定要出來,很多傳統不得不改變,有些還能保留,有些就淘汰了,不管你願意或不願意,它不隨主觀意願為轉移,這世界藏著一種看不見的規律。
李鴻章說:你說得有道理。現在看不慣的,不想變的,過個幾年,十幾年,索性再長點,一代人吧,還是要變的。人總要死的,像倭仁這些老古董所堅持的,看得神聖的,不容改變的東西,將來可能都要推翻,與其讓後人笑話、詬(gòu)罵,還不如眼下開明些,腦子活泛些,心胸寬容些,對新東西不要視作洪水猛獸,一切都不忙著下結論。
我打仗多年,淮軍裝備了很多洋武器,招收了不少洋教官,部隊常坐洋船,嘗到了不少洋玩意的甜頭,所以我才如此堅定地推動洋務。
那些個不做實際事,不負實際責任的人,站在岸上,整天拿著聖賢書教育別人,一副真理化身的模樣。哪天我出出他們的洋相,派他們辦件具體事,也叫他們多嗆幾口水,到處碰壁,一事無成,等明白什麼叫困難時,我想他們對改變的迫切和我沒什麼兩樣了,甚至比我還要激進。
你說的那種腳踏車,勞煩你幫我進口兩輛,我無比得好奇。
兩人聊了大半天,漸漸繞到正題上,馬嘉里的音容笑貌浮現在眼前。威妥瑪說這小伙子本要回倫敦完婚的,現在慘死異鄉,新娘子嫁給老鰥夫了,不光馬嘉里死了,還有好幾個中國隨從。貴國應該賠償一切損失。
李鴻章說:能用錢解決的事終究不是大事。倘若只為錢的多寡,文祥不至於請我來和你交涉,他自己就做主了。肯定是你借題發揮,還提了很多其他要求,想趁此機會,一勞永逸地解決諸多未決的事項,對否?
威妥瑪直言不諱,說:是的。太多積累的事情了,有大有小,若放在其他國家,都屬於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事情,但放在你們這裡就很難。
威妥瑪拿出早準備好的文件,滿滿幾頁,議題有七條十五款。李鴻章一瞥,頭都大了,怪不得文祥叫我來呢。威妥瑪拍磚,文祥叫我頂,我又沒練過氣功。文祥這廝就是個高太尉,慣會踢球。
威妥瑪有備而來,李鴻章步步為營,他們以馬嘉里為起點,來來往往,居然扯了一個月,談得唇焦舌干,過程極艱難,太出乎李鴻章的意料了。之前沒發現威妥瑪那麼難纏,也太較真了。
有些分歧在李鴻章眼裡不算什麼,可威妥瑪不干。比如雙方國書的書寫格式,威妥瑪很在意中方的提法,他認為中方在答英國國書中,直呼英國公使的姓名,不稱呼爵位和職務,顯然是把英國視為和安南、朝鮮一樣的屬國了,這不公平,中英兩國是平等友好的國家,英國不是外夷番邦,中國講究國體,英國也重視體統。若大清皇帝陛下不重視我們,那中國的官員和百姓便會變本加厲,民間就會發生很多中英衝突。
李鴻章辯稱:你對中華文化尚不瞭然,朝廷上諭有歷代形成的規矩,並非針對英國一國,也並不存在歧視,習慣而已。
威妥瑪說:還是習慣難改吧。就像我愛坐馬車,不愛騎腳踏車。貴國早說過要改革外交,改變舊習,但請不要泛泛而談,就先從這個小處著手吧。
李鴻章說:那行吧,以後我們文本對等,貴方如何稱呼我方,我方也同等對待,彼此不分厚薄。我也是軍機大臣,這事可以做主。
李鴻章心裡說,還不是文字遊戲,難道形式上合了你的心,從此衝突就沒有了?不過掩耳盜鈴罷了。
威妥瑪說:爽快莫過李中堂。在京城總署,這種事十天八天完不了,我一發言,十幾位大臣你看我,我看你,新官看老官,小官看大官,最後都看恭親王,恭親王要是沉默,我這一天就算白來了。他要是一發話,哄然響應,仿佛英雄所見略同。
李鴻章覺得威妥瑪說得很有畫面感,仿佛身臨其境。
關於彼此稱呼的談判,算是所有議題中談得最順利的。
之後談馬嘉里的善後,賠償金三言兩語就達成了,威妥瑪還認為馬嘉里遇害與雲南巡撫岑毓英的放任和教唆有關,應該對其加以懲辦。
兩人為這事爭執了五天。
李鴻章有些躊躇,說岑毓英失職不假,但要說他唆使則不可能,他有什麼必要做這種對自己毫無利益的事?前些年,自己在南方平亂,岑毓英和自己通力合作,頗具將才。為了馬嘉里,雲南方面已撤了一名道廳,一名總兵,一名參將,再撤疆臣,有點為難,北京會說自己過於示弱。
按照李鴻章的想法,這個岑某人保境安民還算湊合,至於外交上則懵懂無知,至今還在那裡嘵嘵(xiāo)不休,評功擺好,不顧大局,好像你有多大委屈似的,畢竟在你治下死了人,釀成外交糾紛,還要我們替你擦屁股,難道一個省比一個國家還重要嗎?個人的進退何足道哉?撤了他也好。
李鴻章打定主意,只要不傷國體,不啟戰端,我當極力斡旋,以彌縫兩國關係為要,岑毓英先免職回家,等風頭過了,再讓他出來。軍機處還會為此爭執不休,恭親王會傾向我的意見。
於是李鴻章說:好。
兩人把稍容易的條款都一一敲定,最後時間留給最棘手的稅收重訂政策。威妥瑪說英商抱怨,貨物在五大通商口岸先繳納正稅,運輸到內地各省後,還要繳納副稅,跨幾個省,就要納幾個省的副稅,層層盤剝,不合理,且各省的地方稅則不統一,地方官徵稅有隨意性,有重複收稅之嫌,應該更改稅制。應在第一口岸完稅後,貨物便應通行天下,毫無阻遏,你管我運到哪裡賣呢,我就是到珠穆朗瑪峰,只要我跑得動,反正稅款一筆交給你們後就官商兩清,至於如何撥付,是你們內部協調的事。
這個提案李鴻章斷斷不能答應。通商口岸征的是中央稅,中央稅是全國統籌的,一旦同意英國,那麼其他國家紛紛效尤,就等於地方把錢袋子、小金庫上交給中央,中央自然高興,戶部尚書翁同龢高興,李鴻章不高興。就像丁香說得以後真要喝西北風了,送錢容易要錢難,他要陪著笑臉去求翁同龢,一想到那個常熟小矬子,老奸巨猾的油膩大叔,李鴻章就不能開懷。那是和自己不對付的人,命門落到他手裡,豈不給他隨意揉捏?即便不是翁同龢當戶部尚書,換一個和自己契合的人當,不也是要去求人嘛,求人不如求己,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自己管著直隸,之前又管過兩江,太明白裡頭的奧妙了,省內稅又叫厘金,屬地方稅,他開口就能支取,就像從自己口袋裡掏,偶爾款項不濟,各省督撫之間還能調一調頭寸,解一解燃眉之急。淮軍要支餉,江南製造局要造機器,自己醞釀著海防,要造新式炮台,要向普魯士買大炮,向英國買兵艦,還有留美幼童的學費生活費,哪項不要從自己的口袋裡掏?
李鴻章知道天下十八個行省的督撫沒有一個會支持威妥瑪的,威妥瑪自以為是中國通,卻不諳中國官情,簡直是與虎謀皮。
於是他脫口而出:你不如把我的皮拿去。
威妥瑪竟無言以對。
全國的封疆大吏都翹首注視李鴻章,左宗棠也冷眼旁觀,他想好了,你李鴻章如果犯神經病,把小金庫上交,我就具折參你,大家都到你家裡吃飯,鬧一個天翻地覆慨而慷。
談判休息期間,李鴻章找盛宣懷商量,盛宣懷說:這事不難弄,中堂只須和他如此說,他一定眉開眼笑。
李鴻章一聽就先笑了,他找來威妥瑪,說:中國很快會向大英帝國購買兵艦,你我是老朋友,我向倫敦內閣推薦你來做中間人,由你來聯繫船廠,讓你為中英兩國立功,如何?
威妥瑪果然眉開眼笑,不再提重修稅制的事了。
中英糾紛暫告一段落,雙方在北京總署正式簽字。西太后極為高興,逢人就贊李鴻章公忠體國,機智過人,英國使臣如何咆哮,李鴻章如何沉著,眼瞅著破裂的局面硬是被他縫上了,要是中國再多有幾個李鴻章就好了,贊得大家都挺酸的。嗣後,李鴻章在他的日記里寫道:與威大使所定各節,京外輿論嘆服,總署亦照我擬定文本簽字,兩宮見人就贊,恭王、醇王均甚佩服。
李鴻章的言辭頗為自負,大有捨我其誰的氣派,他有點膨脹了。
李鴻章連續三天陛見兩宮,訴說談判的艱辛,還是聖德巍巍,感化四方,最終威妥瑪心悅誠服,敬佩大清氣度。兩位太后和同治皇帝頻頻點頭。
李鴻章趁熱打鐵,痛陳洋務的迫切,他說洋務行一年,國家強十年,洋務行十年,國家強百年,他又提出自己的夢想——建設中國海軍。
如今不光西洋,日本也在建海軍,造鐵路火車,添置電報,開煤礦鐵礦,自鑄洋錢,廣借洋債,派子弟赴歐美學習西洋兵法和技藝,並窺視我台灣,大有非分之想。
明治天皇悍然喊出口號,開拓萬裏海疆,布國威於四方。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日本早不是鑒真大師東渡時的日本了,歐美雖強,遠在七萬里之外,日本近在門戶,其威脅遠超西方,絕不可等閒視之。
中國不能再讓外船反客為主,獨擅江海之利,我們要有自己的海軍,乘風破浪,揚威海疆,守戰之具既多,便成虎踞龍盤,泰山壓頂之勢,外敵凜凜而不自安,此為不戰而屈人之兵。太后,皇上,時不我待了。
兩宮聽得眼睛爍爍放光,西太后說好,又為難地說,目前國家財政拮据,大都接濟給左宗棠的塞防了,你的海防怎麼辦?
李鴻章胸有成竹,說:買兵船、修炮台、練兵的費用可由關稅、開礦、航運等收入籌集,以官督商辦行之,可實現富國強兵的大計。
西太后說:中堂,你一個話題又引出另一個話題,海防的銀子可由海關和開礦承擔,這我知道,怎麼又來了航運了?長江裡頭的沙船跑了幾百年,我那會還小,我阿瑪當候補知府七八年,家裡坐吃山空。他帶著我額娘和我們姐妹,千里迢迢來京城投親,想走走門路,補上這個缺,坐的就是沙船。漕運載客都靠沙船,一旦泥沙淤積,船就擱淺了。沙船是老行當,不過苦苦支撐罷了,哪裡還有多餘的錢,貼補你那個無底洞?我倒要聽聽你的見解。
李鴻章說:太后聖明,具體條呈我會上奏,我先說個大概。南糧北調靠漕運,南北官員客商往來,舉子進京趕考,都是走漕運的路。隋煬帝時,長江上通了京杭大運河,大運河連著黃河、淮河、海河,的確惠及天下上千年。
但時過境遷,如今弊端叢生,黃河數年就改道一次,泥沙俱下,河床不斷上抬,時時阻塞行船,為疏浚支幹河道,修修補補,每年至少耗費二百萬兩,若以海運代替,這二百萬兩豈不省了?
東太后笑著說:原來是不喝淡水,改喝鹹水了。
李鴻章說:正是。用大輪船淘汰沙船,用我們製造局生產的輪船多走海路,輪船走得快,裝載多,運費還便宜。漕糧從南方來京,水運每石(dàn)穀米連同水腳(運輸費用)成本高達十八兩,而海運只須二兩八錢,兩者所差六倍。每年江蘇、浙江的漕糧有二十萬石,還不論其他省,水運改海運,粗略一算,這一項又省了二百七十萬兩,加上剛才的二百萬兩,每年國庫就多了近五百萬兩。
李鴻章真會打算盤,他可以和幼童一起去美國藤校讀一個經濟學博士。
聽到錢多,誰不高興?同治皇帝一拍書案,說:好啊!中堂真是老成謀國。
西太后說:皇上,你坐好。中堂,你這算盤打的,開源節流都在你的運籌中,真是老成謀國,這條分縷析的,讓我們娘兒們也開了眼。
李鴻章說:多承太后皇上謬獎,要是兩宮以後南巡,想坐輪船看大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