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船招商局
2024-09-29 17:36:05
作者: 周文侹
西太后同治皇帝說:會。
東太后一笑,說:皇上,今天你倒很專心嘛。
西太后說:中堂,我顧慮的是漕運都改了海運,沙船都改用輪船,那靠這條大河謀生的人怎麼辦?沙船船主和船工怎麼辦?吃碼頭飯的人怎麼辦?連漕運總督,倉場侍郎等大小衙門都要裁了吧,一旦斷了他們生計,吵上門找你我鬧餉怎麼辦?
李鴻章心裡一動,這婦道人家倒是蠻有見識,一針見血,做一件新事並不難,難的是如何善後,十分力倒有六分力用在善後上。
李鴻章說:自古興一利,必生一弊。只要利大於弊就要去做。利國利民也不是人人都得實惠吧,總得有人吃虧。朝廷考慮的是百年大計,下的是一盤大棋,為了全盤勝算,失去一角也是不得已。至於善後嘛,到時臣自有辦法,總之以勤補拙,見招拆招,總會解決的,太后勿憂。
西太后說:你能者多勞,我自然無憂。你要折騰就折騰吧,曾國藩沒了,你就是第二個曾國藩,我們娘仨,以後仰仗你了。
李鴻章誠惶誠恐,立刻磕頭,說:臣敢不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
說完自己也納悶,前幾年左宗棠在這裡說過同樣的話,當時自己還暗嘲他,這是諸葛亮對劉備說的,今天自己也脫口而出了。
西太后說:中堂,你剛才說的輪船,還有官督商辦,究竟是個什麼架子?
李鴻章早有腹稿,說:臣要建一個輪船招商局,由官府監督,招募天下富人入股,官府也出一部分,鑑於官員缺乏經營才幹,臣會啟用有經驗的商人來管理這個局,這不算個衙門,而是個效法外國經營樣式的企業,總之是為了賺錢的,賺來的錢,一部分孝敬宮裡,給太后和皇上賞賜身邊的人,讓他們添雙鞋,喝個茶;一部分給股東分紅和擴大經營;再一部分投入到海防和其它洋務里去。
東太后笑著說:你不要慣壞了這些個太監宮女,我們用度有限,還是不要了。
西太后說:這是中堂的一番心意,我們可不好駁中堂的面子呀,姐姐說是不是?
東太后就不響了。
西太后說:中堂,那你儘快擬稿吧,早奏早行。
輪船招商局的事傳開了,非議不斷,仇視新生事物和利益受到衝擊的廣大人士一片激憤。倭仁率先批判:商人從此登堂入室,和我官家平起平坐,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禮崩樂壞,道德淪喪!
國子監祭酒王先謙說:輪船招商局必然給天下壞種大開鑽營漁利,巧取豪奪之門。
江西巡撫劉坤一,湖南人,廩(lǐn)生出身,曾領兵紓曾國藩之困,大得曾國藩賞識,留在湘軍效力,和李鴻章共過事,兩人八字不合,彼此成見很深,劉坤一厭惡李鴻章一貫吊兒郎當,喜歡大言,華而不實。李鴻章也瞧不起劉坤一,土鱉一個,燕雀焉知鴻鵠之志。兩人的話被傳來傳去,他們勢如水火。
李鴻章當兩江總督時,管著江西,劉坤一就不舒服,不願屈就李鴻章,李鴻章也不待見他,他的待遇還不如左宗棠,左宗棠好歹有個代號,叫「那個人」,劉坤一隻是李鴻章鼻子裡的一個「哼」,嗤之以鼻的意思。雙方除了公文互遞,私下絕無來往。
日後,招商局一系列的舉措都招致劉坤一的責難,他不是頑固派,但和頑固派同聲共氣,時常借攻擊招商局影射李鴻章,他對倭仁、王先謙說,即使給自己惹來麻煩,我也不吐不快,以免奸人和市儈中飽私囊,巧詐牟利,讓國家受損。他說的奸人和市儈就是盛宣懷、唐廷樞、徐潤。
所有有關招商局的非議李鴻章都知道,在和丁香、春香打牌時,他突然冒出一句:樹大必有枯枝,人多難免白痴。弄得兩人不知所措,還以為罵她們牌技不行。
招商局全名輪船招商總局,總部設在上海外灘灘涂上,用竹篾和土坯搭簡易棚,人窩在棚里辦公,棚的好處是通風、透光,視線可以直達黃浦江上的輪船。
正確的路線確定後,幹部就是決定因素。李鴻章本想走捷徑,招收洋行里的中國買辦,他們諳熟洋情,知己知彼,若他們肯跳槽過來,必有事半功倍的效果。李鴻章的想法很前衛,挖牆腳是職場的慣例,當時只有他具備如此思維,事後證明,他的想法落實後,招商局迎來了十年黃金髮展期。
招商局果然遭到沙船行業的普遍抵制,世界上最遭人恨的莫過於敲人家飯碗,如果不給一條活路,就會官逼民反。
李鴻章找了一個叫朱其昂的人擔任招商局總辦,朱其昂,上海寶山人,沙船漕運的老大,在行業里滾爬了幾十年,儼然一方首富和行業領袖,一呼百應。有錢有地位後,朱老大捐了一個四品道台,戴著暗藍頂子的官帽四處應酬。
朱老大並不是李鴻章中意的人選,這種傳統沒落行業里打拼出來的人雖然有一定的號召力和手腕,但思想落後,觀念保守,缺乏國際視野,沒有管理現代企業的概念,靠江湖做派用只能是南轅北轍。人家吃半熟牛排,老朱吃醬蛋紅燒肉,連ABC都不認識,怎麼和洋人打交道,整天帶一個翻譯在身邊嗎?
與其喝砒霜,不如吸甲醛,兩害並存取其輕,李鴻章讓一個野路子過渡只是權宜之計。之前,李鴻章為阻擋威妥瑪修改稅制,不得不把購買英國兵艦的大宗買賣交給他作為交換,如今他把輪船招商局第一任開業總辦交給一個在河浜里討生活的沙船業主,一個和海洋有天然仇恨的人,一個和洋務終生隔膜的門外漢,李鴻章無奈地笑了,他一生都在妥協。
朱其昂領銜中國第一個官督商辦,半官半民的企業。他一出山,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幾萬隻沙船和幾十萬賴此行業生存的民眾算是有了著落,大家信得過他,同樣的話官府說就沒有人信。
朱其昂拍著胸膛放話:有我朱某在招商局,沙船的兄弟們怕什麼?漕運不會一下子撥給海運的,我在招商局會調劑你們,你們當中有能耐的,我還要拉來招商局,跟我一起吃官家飯。兄弟們放寬心,閉著眼睛再撐沙船幾十年。
這是朱其昂對沙船業的許諾,他也是這樣請求李鴻章的,李鴻章也答應了。於是,內河運輸和海洋運輸共存了幾十年,直到清末,運河和大清王朝一起患上腦梗阻。這時國家有了新的,更棘手的內憂外患,運河早沒人關注了,沙船徹底淘汰,一隻最大的沙船從三千兩跌到四百兩,都無人問津,內河外海跑的都是冒黑煙的大小輪船。運河上的人家經過時代更迭,觀念大變,他們見異思遷,紛紛改行散去,曾經的大難題最終煙消雲散,時間是解決一切困難的靈丹妙藥。
李鴻章的人生,像托著一根橫杆,走在兩個懸崖間的鋼纜上,在不穩定的平衡中,抖抖豁豁向前進。
唐廷樞,廣東香山人,商業奇才,精通英文,沒參加過科舉,花錢捐了一個道台。他長年躋身於各大洋行,從跑街躥升到買辦,直至英國怡和洋行的總買辦,在茶葉、典當、錢莊、鹽業等行業廣泛投資,四十歲時就積累了幾百萬兩的財富。他還是兩家外籍輪船公司的華人董事,參與籌辦過一家華海輪船公司,有經營輪船的豐富經驗。
徐潤,廣東香山人,經歷和唐廷樞相似,十四歲在寶順洋行當學徒,天資聰穎,極會鑽營,富有市場遠見,後來在美國旗昌洋行當買辦,成為該行合伙人,之後又出來單幹,投資錢莊、絲茶、棉布、綢麻、煙土、油等行業,擁有4艘輪船跑航運,在房地產上更有大手筆,在上海有3000畝地,造了2000間房,富甲王侯 ,不讓公卿。
唐徐和李鴻章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乍一聽這兩個廣東人的氣派,李中堂不禁咋舌。第一反應是把他們抓起來,人即發配,財產充公。想想李鴻章就笑了,貪婪是人性,連自己也時不時會冒出這樣的念頭,他倆都有經營輪船的經驗,徐潤自己還有船,這一點頗為李鴻章看中。
人才難得,一定要延攬到麾下,為己所用。李鴻章吩咐盛宣懷找唐徐二人說項,盛宣懷心裡咯噔一下,他內心最隱秘的角落,蟄伏的雄心開始萌芽,他早有做大官,辦大事的宏大願望,千載難逢的機會不經意間降臨了。若自己能在招商局裡伸進一隻腳,豈不是邁出登天第一步?
李鴻章說一句,他就站在那裡應一句,李鴻章囑咐完了,他沒有轉身離去,仍舊站著,他是想等李鴻章對他有什麼表示。但李鴻章說,杏蓀,怎麼還干站著?快去快回。盛宣懷欲言又止,李鴻章只當沒看見,揮揮手,盛宣懷無言而退,跨出門檻,一聲嘆息,神情蕭索。
人一旦失去精神,連形象都跟著委頓,李鴻章看著他佝僂著身子慢慢踱出去,不禁好笑,一個年輕人居然像個老頭子。盛宣懷的心思李鴻章清清楚楚。當初他求曾國藩去上海,也是盛宣懷這種情緒,他這半生,什麼沒有經歷過,失望總是多於滿足,幸福不會輕易降臨,人之常情也,急也急不出。
李鴻章對招商局的主要成員早有了腹稿,朱其昂為總辦,唐廷樞為會辦,徐潤為幫辦,再找一個他信得過的人去當幫辦,此人要深入招商局局務,但凡局中事宜,他都要及時知悉,這人是誰呢?夾袋裡幾個候選人,丁日昌、薛福成,還有盛宣懷,到底是誰,走一步看一步吧。
盛宣懷風塵僕僕趕到上海找來唐徐,本來想開門見山,但一想像兩人的興奮勁頭,如果他們一口答應,自己必然醋意大生,內分泌會失調。但又怕他們拒絕,如何向李鴻章復命,必遭其指責辦事不力。他既怕辦成事,又怕辦不成事,處在掙扎中,一會說招商局前途無量,一會兒又說前景難測,說話進一步退一步,前後矛盾,他一貫辯才無礙,此時卻判若兩人。
果然唐徐兩人很激動,也很意外,大名鼎鼎的中興名臣,中外敬仰的李中堂降尊紆(yū)貴找商人合作,千百年來,商人一貫遭受歧視,總和唯利是圖劃等號,若論社會地位,商人淪為末端,和唱戲的,做雞的同為一家。哪怕富貴逼人,也感覺抬不起頭,難怪胡雪岩、唐廷樞一有錢,第一件事就是捐一個官噹噹,才覺揚眉吐氣。
唐徐兩人邀請盛宣懷吃了一頓滬上最好的本幫菜,松江鱸魚自不可少,兩人頻頻向他敬酒,盛宣懷心不在焉,問十答一,弄得主人尷尬,以為哪裡怠慢了他。兩人又請他去四馬路書寓,找頭牌唱曲伺候。當初李鴻章在這裡碰到了丁香,此事早在四馬路傳為佳話,每個頭牌都盼著有丁香的命。
盛宣懷平素精力堪稱旺盛,最熱衷此道,見到尤物就想摟,所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此時卻味同嚼臘,雅興全無,推說鞍馬勞頓,頭很疼,居然不肯過夜,聽了兩曲彈詞開篇,就草草收場,徑直回客棧安息,只說改日聽二位回話。
吃花酒的錢是唐廷樞出的、吃本幫菜的錢是徐潤付的。
兩人睡不著覺,一起回到公館,坐下商議,他們商海沉浮有年,理智多於情感,不會為一件事興奮或沮喪很久,此時兩人像駱駝一樣反芻(chú),把盛宣懷今天所有的話都翻出來咀嚼,利弊都在眼前,去還是不去,這是一個問題。
徐潤是單幹,隨時可以去,李鴻章承諾他當幫辦,年俸八萬兩,分紅另計,開價還算合適,但徐潤還有兩個小算盤:
第一,自己旗下有四艘船,如果李鴻章同意他的船加盟招商局,就成了官船,有國家漕運托底,再不愁貨源了,那真是旱澇保收,一本萬利。
第二,請李鴻章保舉他一個四品道台,和唐廷樞的一樣,唐廷樞捐官花了五萬兩,如果李鴻章保舉,朝廷必然恩准,那自己不但有了體面,還省了這筆巨款。
趁此機會和李鴻章討要,現在是熱炒,李鴻章有求於我,說話最管用,新蓋的茅坑三天香。等到了局裡,李鴻章是長官,我是屬下,時間一長,就成了冷盆,再不能吃相難看地一手要官,一手要錢了。
利字當頭,人人都迴避不了,何況商人,天生撥算盤珠子的,更得好好算一算帳,總之要做到利潤最大化,難怪叫徐潤,名字里都含著錢。
李鴻章讓唐廷樞去招商局當一個會辦,年俸十萬兩,分紅另算。唐廷樞坐著怡和洋行總買辦的位置,年薪五萬兩,分紅另算,每年不下二十萬兩。
唐廷樞比較猶豫,招商局一旦開業,必然和怡和、太古、美國旗昌三家形成強力競爭,為搶占更多的市場份額,四家大打價格戰勢在必行,怡和的諸多章程是他制定的,企業的運作方式,客戶資料,以及商業秘密全在自己掌握中,他要跳槽到競爭對手那裡,等於把怡和的底牌翻給對手,勢必引起怡和的恐慌和仇恨。
商人最講和氣生財,最大限度地結交朋友,他要給自己留一條後路,萬一哪天招商局做不下去了呢,比如經營不好倒閉了,李鴻章垮台了,或者其它什麼意料不到的天災人禍,真到那一天,他還是想回老單位的。他是商人,不是商鞅,商鞅為了強秦,不擇手段,不計後果,刻薄殘忍之極,把事都做絕,唐廷樞不敢把事做絕,凡事講究圓融、妥協、面面俱到,最好誰也不得罪。
徐潤和唐廷樞直言他的兩個附加條件,只要李中堂同意,他就去,都是生意人,誰也別笑話誰精明。唐廷樞笑笑,表示理解。他的處境和徐潤還不一樣,這是關係他下半輩子的重大決定,要慎重再慎重。徐潤說,那就明天吧,明天我們一定要達成共識,後天找盛宣懷攤牌。
第二天,盛宣懷去上海道台衙門見周馥,兩人同出李鴻章之門,格外親近。盛宣懷說了此行目的,還談到招商局正大力招募社會股份。
盛宣懷說:根據招商局章程,共六條二十款,嘿嘿,是我擬的,已經中堂核准施行,第一條就是每股折銀一百兩,認購三百股者,即為招商局董事,我們預備招股兩百萬兩,這是招商局開業前的頭等大事,現由總辦朱其昂積極籌辦,期待一炮打紅,中堂讓我聽聽你對招商局的高見。